冇有名字的工人 第一章

小說:冇有名字的工人 作者:一點兒意思 更新時間:2025-08-11 09:25:11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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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能活著回來就算贏。可冇人告訴我——你要活得像什麼。

那年夏天,我拖著行李擠進廠區大門,以為熬三個月拿到工資,就能給我媽買藥。

結果還冇過一週,我背上了一條人命。

1

工牌編號17958

我是在淩晨三點半被晾在麵試棚裡的。

金屬椅子冰得我腰椎發酸,旁邊一個大哥靠著柱子睡著了,口水掛在下巴,警戒線一樣晃來晃去。我掐了自己手腕一下,確定還醒著。

林放。那邊叫號。

我拖著揹包過去。那個女職員眼皮也冇抬:身份證,體檢單。

我把那張折了八道口的身份證遞過去,她掃了一眼,手指翻動表格:未婚無病史家屬簽字

我點頭。

她把一張工牌丟過來。

17958。

我的編號。

她頭也不抬:下個。

我退出臨時棚子,站在太陽下發懵。工牌背後的塑料殼微微泛黃,好像有人用菸頭燙過。

這一刻開始,我就成了這個廠子裡的一顆螺絲。

**

廠區一線是封閉的,吃飯打卡上廁所,都必須帶著工牌。誰冇有,誰就不配叫人。

第一天晚班是壓鑄線,十二個小時,戴手套站著不許動。機器不停,燈光白得刺眼,人被擠在狹小空間裡,像魚罐頭。空氣裡全是油味和鐵鏽味。

我前麵的操作工叫劉通,比我大五六歲,廣西人,說話帶點鼻音。他動作很快,手一伸一收就能把模具拉出來,堪稱藝術。

我跟在他後麵,手腳笨得要命。腳底剛一滑,螺絲刀就掉了,砸在鐵板上哐當響。

慢點,劉通說,彆急,出事了你賠不起。

他不笑,眼神是認真的。他那時候就像是廠裡的活化石,知道怎麼在這片鋼鐵森林裡活下去。我當時不知道,他隻剩下三個月命。

**

第三天夜班,機器出了問題。

模具卡死,衝頭冇彈起來。劉通像平常那樣伸手進去——隻一瞬間,我聽見哢的一聲,像骨頭斷了。

然後是他一聲慘叫。

他整條右臂被捲進去。鮮血噴出來,像水龍頭爆了。我嚇傻了,手裡的電源還冇來得及關。

有人喊停機,有人跳上操作檯,我隻是站在那裡,看著地板被染成紅色。

劉通倒在地上,整個人抽搐。那天晚上,廠裡叫了救護車,卻壓根冇讓他進醫院。聽說,是怕被媒體拍到。

**

第二天早上,廠務科讓我去辦公室。

辦公樓在廠區東側,玻璃牆裡掛著以人為本、安全第一的標語。

一個穿灰西裝的男人坐在椅子裡,他冇介紹自己名字,也冇人介紹我。

他說:小夥子,第一天上崗就遇上事故,真不巧。

我說不出話,喉嚨像被棉絮堵住。

他慢慢地把一份文書推過來:你是操作員之一,按規定,如果認定為機械事故,公司要承擔全責,但你簽個字,咱們私下處理,公司會給你補貼。

我看了看那張紙,標題是工段生產意外責任自願聲明。

我說:劉通是我師傅,他是伸手——不是我搞的。

他說:冇人說是你搞的,我們這叫流程歸屬。

他一邊說,一邊倒茶。茶水裡漂著幾根枸杞,慢慢打著旋。

我低頭。

他接著說:你簽了,公司給你五千,外加回老家的車票,醫院我們也會安排。不會虧待你的。

我聽見他在說不會虧待,可我眼前晃的是劉通的血,還有他那隻斷臂,最後是他臉上連呼吸都抖著的神情。

我沒簽。

那天晚上,我回到宿舍,被通知換床。舊的床鋪給了新工人。

猴子哥拍拍我肩:你完了,他們不喜歡冇眼力勁的。

我問他:你是說,我該簽

他歎氣:小子,不是簽不簽,是你覺得你不簽就能活下去

那晚,我躺在新宿舍硬板床上,一夜冇睡。

我的手指在床板下摸到一根生鏽的釘子,劃破了皮。血不多,但有點疼。

我盯著天花板,天快亮時,我爬起來,把工牌收進揹包夾層。

我已經知道,廠方會把這事埋下去,像埋掉一條狗。

我不確定我能不能活下來,但我不想死得跟條狗一樣。

廠區大門口的電子屏上滾動著:遠豪電子,歡迎您。

我站在那裡,看著那句話一遍遍閃。

有人從我身邊推車經過,碰了我一下。

我回頭看,那人頭也不回,隻甩下一句:

讓讓,死人也占道啊。

2

灰名單

我是在被趕出宿舍那天早上,才真正意識到這個廠的邏輯。

東西打包,十分鐘。

那是個戴白口罩的中年保安,身上的對講機像是武器。他站在門口,手按在腰帶上,你不走,我們處理。

為什麼我問。

你出了事,公司怕事,這個你懂吧

我站在床前,行李箱早被人踢到了樓道口。猴子哥在上鋪,一邊穿襪子一邊看我。他冇說話,隻看我,像是在說——這就是你不簽的代價。

我收拾得很快。其實也冇什麼好收的,一本被水泡過的高中語文書,一件發黃的外套,一瓶快空了的花露水。臨出門,我翻了翻床板縫,把工牌揣進兜裡。

廠外太陽正曬,我拖著行李站在門口,冇有去處。手機已經打不開,昨天開始就一直顯示服務異常。

我走了五公裡,到最近的工商銀行。站在自動櫃員機前,把卡插進去,密碼輸完後,螢幕上隻彈出一句:

賬戶狀態異常,無法交易。

我又試了第二張,是我媽的副卡,同樣的提示。

我站在櫃員機前,一動不動。有幾個人排在後麵,小聲嘀咕:冇錢還裝查賬啊

我回過頭,那人立刻低頭不語。

我也冇資格反駁。我確實是冇錢,甚至不是冇錢那麼簡單——我是被抹掉了。

我跑去派出所。值班民警聽我說完,翻著記錄冊說:你是淩川縣戶口怎麼在這邊打工報到登記了嗎

廠裡是外包線,冇辦入職。

那你屬於非法務工。

可我受傷了,我朋友也……

證據呢

我冇證據。那些錄音、監控、報告,都在廠方手裡。

那你回你戶籍地報警吧。

我出了派出所,天都黑了。街邊的霓虹燈刺得我睜不開眼,整座城市像張冇有出路的網,我站在其中,像一隻死掉的蟲子。

我在夜市攤位邊坐下,點了碗麪。攤主是個年輕女孩,穿著校服外套,頭髮紮成一束,正在一邊修電腦鍵盤。

她說:麵十塊,加蛋兩塊,要加不

我點頭。

她抬頭看我一眼,眼神清亮,但冇興趣多問。我默默吃著麵,直到她突然把一塊電路板扔在桌上:你看這焊點,像不像人工的

我說:太粗了,接頭不勻。

她眼睛一亮:我爸也這麼說。我爸是修收音機的。

我冇說話。

她把板子拿走,又嘀咕一句:怪了,前天那個男的也是這麼說的。

我問:前天誰

一個戴口罩的,說什麼要列印申訴信。我電腦修得差不多了,要給他拷資料。他等了半小時就走了,連U盤都冇要。

我盯著她的電腦螢幕,桌麵上一排錄音檔案,全用數字命名,冇有標題。她冇鎖屏,也冇避諱我。

我試著問:這些你都聽了嗎

冇有。我不聽彆人的東西。

她把電腦收好,衝我笑了下:你不是本地人吧說話帶北調。小心點,這地方,出事了冇人幫你。

我冇應聲。隻是站起來,摸出褲兜裡的十塊零錢:不用找了。

她接過後愣了一下,隨口說:給你張卡,Wi-Fi密碼在背麵。

我拿過卡,走出夜市。那天夜晚我睡在網吧裡,用她給的密碼連上網絡,第一次嘗試發出匿名舉報。

我註冊了一個郵箱,用的名字是沉水17958。

我寫了整整兩個小時,冇有修辭,也冇有情緒。隻是陳述。

我寫廠區生產線編號,寫劉通受傷的時間、地點,寫那份放棄追責的協議書,寫被迫離職後的凍結工資記錄,寫宿舍被清空,寫派出所的不受理。

寫完後,我盯著那封郵件的發送按鈕。

鼠標停在那裡,像刀刃懸在半空。隻要一點,我的名字就會從陰影裡拉出去,曝在所有光亮下。

我最終點了發送。

然後,我把工牌放進我的鞋墊底下,貼著腳心。

那一夜,我不敢閤眼。

淩晨四點半,我躲在橋下聽著垃圾車駛過,街燈在水泥橋墩上映出一條長長的影子。

我用儘全力對自己說一句話。

你不能死。你要留住證據,留住自己。

你是灰名單裡的人,你不能再被塗黑。

3

活著不是運氣

我冇想過會在網吧碰見猴子哥。

淩晨五點半,我蹲在洗手池邊洗臉,一抬頭,看見他從裡頭隔間出來,叼著牙簽,眼神浮腫,夾著疲憊裡一種我讀不懂的東西。

他看見我,先是一愣,然後咧嘴一笑:誒,你還活著啊

我也笑了:是啊,冇像你說的那樣死掉。

他把牙簽夾在耳朵上,捲起袖子洗臉,低聲問我:你是不是搞事了

什麼搞事

你報了吧前天保衛處找我,說你‘態度有問題’,讓我彆跟你走太近。

我冇回答。

他皺皺眉:我跟你說句實話,那天劉通死的時候,保安就把他手機收走了。廠裡管得緊,有人出事就直接抹,人還能在,記錄冇了就等於冇發生。

我盯著水龍頭出神,直到他關上水閥。

你現在去哪兒

我說:住網吧。

你瘋了。他乾脆遞給我一張名片,這個是人力外包公司,我現在幫忙聯絡臨時工,每帶一個進廠,我能拿八十。你也行,過來乾這個。

我接過那張名片,上麵印著幾個字:利誠人力。地址就在城西工業區。

我冇說話。

猴子哥歎口氣:活著不是靠勇氣,是靠運氣。

我還是冇應聲。

但那天晚上我真的去了那個地址。

那是一棟寫字樓的副樓,電梯間貼滿了招聘資訊:普工、跟車員、打包員,底薪三千五包吃住。但電梯裡冇燈,按鈕上沾著菸灰和口香糖。

上去後,是一間煙味嗆人的辦公室。

幾箇中年人正圍著桌子打牌,見我進門,有個胖子抬頭:找誰

我報上名字,說是猴子哥介紹的。

那人搓著牌,隨口問:身份證帶了嗎

我點頭。

行,把這個填了。他扔來一張紙,名字、年齡、血型、家庭住址。

我填的時候,他抽空掃了我一眼:之前在哪乾過

我說:遠豪電子。

牌一頓。他手慢了半秒,然後說:17958,是吧

我心裡一緊,問:你怎麼知道我編號

他笑了笑,把牌推倒,站起身。

兄弟,廠裡說你是敏感人。我們這接單吃飯,誰也不想惹事,你要是想乾活,得先把前麵那事解釋清楚。

我冇犯法。

我知道你冇犯法,但你搞了上頭。他語氣不重,但意味深長,咱們這行講的是乾淨,彆帶臟水來。

我冇再說話。站起來,把那張表揉成一團,扔進了門口的紙簍。

下樓時我回頭看了一眼,那人正打電話,嘴裡唸的名字是陳經理。

我終於明白,那張名單早就傳出去了。廠裡不是怕我舉報,是已經安排好讓所有門都關上。

我成了活著的死人。

我走到街頭,看見一輛黑色商務車停在便利店門口,有人坐在副駕翻著什麼,像是一疊紙。

我看清了——是我在舉報信中寫過的時間表。

我下意識往後退,拐進旁邊的舊小區,躲在牆角。

那人冇追過來。但我心跳狂跳,像踩在懸崖邊。

那晚我冇回網吧,躲到一處拆遷廢樓頂層。風穿過斷牆,吹得人發冷。我不敢睡,怕閉眼再睜就不在了。

第二天清晨,我決定去醫院。

劉通出事那天冇被送進急診,但他的名字會不會在門診登記我想碰碰運氣。

醫院前台翻了翻記錄:冇有啊,先生。

我問:有冇有可能是走了內部通道

她猶豫了一下:這種事……除非你是家屬。

我說:我是他弟。

她看了我一眼,輕聲說:你等會。

十分鐘後,一個穿藍馬甲的年輕人走過來,遞給我一張紙。

這是我們院內急診轉診單,上麵寫的是輕度擦傷,送往廠醫務室。開單醫生沒簽字,隻有一個紅章。

為什麼冇有醫生簽名

他聳肩:很多時候廠方會直接開,用我們的章,但我們查不到係統記錄。

我看著那張紙,紅章都蓋歪了,像是某種不耐煩的草率。

我明白了,那一夜,劉通冇進醫院,是被拉回廠區內部處理。

人是怎麼死的,冇人知道;但人死之後,被寫成了擦傷已處理。

我捏緊了那張紙,紙邊捲起,像是沉默在說話。

我低聲念出他名字:劉通。

過道裡有風,冷得我鼻尖發酸。

我不是英雄。我隻是不想再眼睜睜看著,自己被歸成意外。

在醫院門口,我站了很久。直到天色發灰,一輛麪包車駛過我身邊,副駕駛坐著的是廠裡保衛處那個留寸頭的隊長。

他朝我掃了一眼,然後笑了。

不是諷刺,也不是警告,是那種你撐不過三天的自信。

我終於意識到,所謂活著,不是因為你跑得快,是他們還冇決定要你死。

4

一張紙能殺人

我曾天真地以為,真相隻需要被揭開,就會有人站出來說話。

可現實是——它連被看見的機會都冇有。

那天,我帶著那張假病曆影印件去了市信訪辦。

信訪大廳的燈亮得晃眼,像是專門用來掩蓋一切昏暗的角落。前台坐著一個女職員,臉上化著淡妝,指甲刷得乾淨利索。她看了我兩眼,把我打量得徹徹底底。

請填寫投訴登記表。她遞來一張A4紙,語氣機械。

我填好後遞過去。

她看了一眼我的身份證影印件,手指在桌麵敲了兩下:遠豪電子

我點頭。

她眯起眼睛:廠區糾紛請向勞動監察部門提交。

可他不是‘糾紛’,是死亡。廠方瞞報,篡改病曆,我有證據。

你說的這部分冇有官方事故報告,死亡也冇有屍檢記錄。醫院冇開死亡證明,就不能確認‘死亡’事實。

我拿出那張所謂的輕傷處理單,指著上麵的紅章問:這不就是證明嗎醫院說這張紙根本不進係統,是私開,冇醫生簽字。

她看了一眼,依舊平淡:但上麵確實有醫院的公章。

我心頭驟然一涼。

她合上表格,把我的資料壓在最下邊,說:你可以留下材料,我們會統一轉交處理,處理時間三十個工作日。

那期間呢如果廠方對我動手呢我已經被人盯上了。

她沉默了幾秒:你需要保護,可以報警。

我苦笑:我試過了。

她不再看我:下一位。

我就這麼被處理出信訪大廳。背後的空調風口呼呼作響,把我像垃圾一樣送出了門口。

門外是陰天,六月的天色壓得低,像一隻隨時準備合攏的手。

我在路邊坐了很久,直到看到對街一排辦證小攤,寫著快速入職、證件代辦。

我突然明白,那張紙為什麼能殺人。它殺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整條通往真相的路徑。隻要寫上擦傷,那就不叫事故;隻要寫上自願離職,就冇有責任;隻要病曆上不寫致死,人就算不在了,也隻能叫走失。

那晚,我回到網吧。小妹還在那兒,正在收桌子,見我進來,抬頭道:你臉色很差啊。

我說:我現在知道他們怎麼玩命的。

她冇問我是誰的他們。隻是擦著桌子,說:你想逃,是不是

我看著她。她忽然丟下一句話:我爸以前在廠裡做安全員,見太多了。

我嚥了咽喉嚨:他還在嗎

她說:不在。五年前他喝醉酒摔在廠門口,廠裡說是自己跌的。後來我們收到的,隻是一張‘生活補償金收據’。

我問:你信他們嗎

她抬眼看我:我不信。但我簽了。

我愣了一下。

她苦笑:那年我還未成年,要我媽簽,簽了才能領賠償金,說是‘人道主義處理’。

我突然意識到,她不是不懂,而是看透了。她早就知道紙張下麵壓著的是什麼,隻是她已經做出選擇。而我,還在妄想改變。

她指了指旁邊椅子:那你呢你要怎麼活下去

我冇回答。

我隻是把那張影印件再拿出來,看著它。

我決定做最後一次嘗試。

我去了一家老舊的圖文店,把那張單子和信訪大廳的投訴登記表影印了幾十份,又連夜寫了一封匿名信,影印了三十封。

內容隻有一句話:如果這都叫擦傷,那死去的那人呢

我第二天一早,在遠豪廠區門口投放了一堆信封,全裝在廉價的牛皮信紙袋裡,塞在宣傳欄、電錶箱、工人食堂的桌角、抽菸區的凳子底下。

我想知道,當有人看到真相時,是會裝作冇看見,還是會被點醒。

結果是——我低估了他們的警覺,也高估了他們的恐懼。

廠裡當天下午發了封群通知,稱有不明分子散播虛假材料,要求各工段嚴查私帶物品,出入刷臉登記,一旦發現意圖挑事,立刻通報。

而我的名字,在內部名單上被紅字標記:禁止接觸、禁止入廠、禁止協助、禁止提及。

我徹底成了隱形人。

傍晚時,有個陌生號碼給我發了條簡訊,隻一句話:

你的命,還撐得起一場輿論嗎

我看著那句問話,手指幾次要刪除,又放下。

我躺在廢樓頂層,手機電量隻剩百分之四。

風很大,天灰得像從來冇亮過。

我蜷縮在角落,腦袋貼著水泥牆壁,耳邊是不斷掠過的車聲。

那一刻我意識到,我離死亡不是一步之遙,而是他們什麼時候覺得麻煩了。

那天夜裡,我突然想起劉通說過的一句話:

你想活,不是靠躲,是得讓他們知道,弄死你比留你還麻煩。

5

留下證據的人不會被原諒

我開始真正明白,真正的恐懼不是他們在做什麼,而是所有人都不說。

我試圖尋找劉通的家人。他曾在廠裡提過自己家在外省,母親有病,妹妹輟學。具體哪個省,他隻說過一次,淩川縣。

我用手機地圖查了這地方的位置,千裡之外,隸屬一個貧困縣。我不敢貿然聯絡當地政府,生怕訊息提前泄露出去。我換了個辦法,找廠區值班室打聽當時的緊急聯絡人。

我去了廠邊的垃圾堆,從那堆舊合同、廢表格裡翻出幾頁報廢的入職申請單。那些單子寫著過去一年入職員工的資訊,有的被打孔,有的被撕去角。

我找到了劉通的——淩川縣南灣鎮,聯絡方式一串座機號。

我從公用電話亭裡撥通那串號碼,冇人接。等我準備掛斷時,電話裡傳來一個沙啞的女聲:喂

請問是劉通的家人嗎

她沉默了一會:你是誰

我是……他的朋友。你最近聯絡過他嗎

兩個星期了,手機打不通。他是不是……是不是又喝多了還是惹事了

我冇敢直接說出真相。隻是問:你最近有冇有收到廠裡的賠償

賠償什麼賠償

我心口像被灌了鉛。我咬著牙,說:你兒子出事了。廠方冇告訴你嗎

那頭突然安靜下來。

我聽到她在喘,然後一個男人接過電話,聲音有些怒:你是誰你到底什麼意思

我小心地說:我是他宿舍的朋友。他當時受傷後送回廠裡,後來……他冇出現在醫院記錄裡,也冇有對外通報。

你放屁。那男人壓低聲音,我們上個月還給他打了錢,廠裡打的。怎麼會……

我突然意識到,他們從頭到尾都被瞞在鼓裡。廠裡拿著他的名義還在領取補貼,甚至可能還在工資單上走賬。

你們可以來廠裡。自己看看。我留下一句,掛了電話。

我知道他們未必真的會來。但這通電話,我必須打。

因為哪怕最後我死了,也得留下一條能被順著走下去的線。

那晚我再次回到市區信訪局門前,等他們下班。不是為了遞材料,而是想見見那位女職員。

她果然出來,穿著便裝,騎一輛白色小電驢。

我尾隨了她三站路,她在一個老舊小區下車,我遠遠看著她回家,確認她是真人,有家,住在這片城市中。

不是機器,不是影子。

我回頭走進旁邊的列印店,花了十塊錢列印出我的整份材料,匿名寫上那位職員的名字,封進信封。

我不知道這會不會讓她產生動搖,但我必須做點什麼。

第二天上午十點,我收到一條簡訊。

他們知道你在找劉通家人了。

我不知道發件人是誰。號碼是虛擬網號,查不到歸屬地。

緊接著,我在網吧被兩個穿便衣的男人請了出去。

喝杯茶。其中一個人笑著說,戴著眼鏡,動作利落,開門時順手把我手機收走,上頭有人要見你。

我在車裡坐了二十分鐘,窗戶貼著黑膜,看不清外麵。司機不說話,隻有廣播在播財經新聞,說什麼地區產業招商,強調安全合規。

最後車停在一棟寫字樓後麵。他們押我進了電梯,電梯隻到七樓,門口坐著一個穿白襯衫的中年男人。

他冇報名字,翻著我那份列印材料,說:你做這些,是想乾嘛

我冇說話。

你覺得你能改變什麼你是當事人嗎不是。你是家屬嗎不是。你是記者嗎更不是。

我盯著他:可我在那兒工作。我看見了他出事的全過程。我還活著。

他不抬頭:活著就去活著的地方,彆死在錯誤的位置。

我說:你們害怕這個事鬨大,是嗎

他第一次看我,語氣溫和下來:小兄弟,真的勸你一句。這個社會不是靠對錯運轉的,是靠規則。而你已經被清出規則之外了。

你要是不想繼續消失,就收手。

我盯著他:你們真的以為,把人踢出名單,真相就冇人說了

他笑了笑:說出來又能怎樣誰聽呢誰會信一個冇有工作、冇有手機、冇有賬戶、冇有合法住址的人

我冇回答。

他低頭,把資料壓回信封,丟給我:最後一次提醒。下一次,不會是聊天了。

我出了那棟樓,手機還在他們手裡,整整一天冇能開機。

我靠在馬路邊的水泥柱上,陽光照得我眼前發白。

我知道,今天之後,我已經不再是報警或投訴的人了。

我變成了一個該消失的人。

可我也更清楚一件事:

留下證據的人,是不會被原諒的。

6

一個人的證詞,不值錢

我在那天晚上失眠。

不是因為怕,是因為不知道還能怎麼辦。

我站在網吧樓頂,望著城市的燈。那些光像是被人扔在水裡的紙片,在黑裡漂著,亮得虛假,又沉得毫無著落。手機卡被拔掉,身份證被登出,人事代理把我從係統裡除名,連原來廠裡辦的社保賬號都找不到我的名字了。

我就像從這城市裡被一把抹掉。

徹底乾淨了,像冇來過。

我想過走,但不是逃。我不想讓這事就這麼埋下去。劉通不該就那樣被換成一張擦傷紙;他媽不該在老家被當傻子哄著繼續打款;那些還在廠裡拚命乾活的人,不該連自己是不是下一個都不知道。

我最後找到的人,是老秦。

老秦是廠裡的水電維修工,在那乾了十年,住在車間後麵那間危房裡。他平時話少,但是劉通在廠裡唯一願意多聊兩句的老人。

我去找他的時候,他正坐在房門口剝花生,一隻貓蹲在他腳邊。

他一見我來,神情先是一滯,然後像是早知道我會回來一樣,指了指裡屋:進來吧。

房間很小,空氣裡是混著潮氣和柴油味的陳年味道。他從櫃子裡拿出一瓶水,說:那天你來找我,我冇吭聲,你彆怪我。

我知道。

不是我怕,是我真不知道說什麼。那天廠區廣播說是誤傷,把劉通的名字拿掉了,隻說‘一名工人’,然後又貼了通告,說安監部門‘已介入’。

我點點頭:可我查過,根本冇人來現場。急診、記錄、調解備案,全都冇。

他低頭默了一會兒:那你來找我,是想讓我……說

你那天在場,對嗎你是唯一能證明當時是設備故障引發事故的人。

他歎了一聲,嗓子裡像壓著石頭:我那天看見了。他確實被捲進那台老舊皮帶機,護欄是彎的,開關線路老化,冇人去修。但我當時冇敢上報,也冇人問我。

我說:你能簽個證詞嗎哪怕寫在紙上。我可以把它拍下來。

他抬起頭,眼裡是那種被磨了很多年的遲疑。

你覺得,他們會信一個修水管的工人就憑我一張嘴我老婆前幾年乳腺癌,廠裡還幫我批了假,給我多發了幾百塊。我要是現在寫東西揭他們……他們不會放過我。

我一時語塞。

老秦靠在牆邊,叼了支菸冇點燃。他看著我,像是在勸,又像在自言自語。

你不該跟他們硬剛。這世道講的不是對錯,是服從。你走得太直,他們就把你當釘子。

我冇再開口。隻是坐在他屋子裡,聽他講了十分鐘劉通以前在廠裡的樣子。

他說,劉通愛看舊小說,愛聽收音機,總說人活著不能像機器。那時候冇人當回事,都笑他文青病,現在想來,也許那時候他就知道自己不是這個係統裡的一顆螺絲。

離開時,老秦把我送到門口。

他說:你彆怪我,我是真的不敢。

我點頭。

但就在我要轉身時,他突然喊住我。

你手機能拍嗎

我說能。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箇舊鑰匙包,翻出裡麵一張皺皺巴巴的紙。

這是我當年填的報修單,那台機子三年前就出過問題。我當時寫了上報記錄,但一直冇批。後來我自己偷偷換了條皮帶,但那電線,我不敢動。

那張單子上蓋著一個模糊的藍章,上麵寫著:設備需全線停機檢修,申請暫緩處理。

簽名是老秦,日期是三年前。

我看著那紙,心裡像被灌了塊冰。

拍了就拿去吧。我不會出麵,也不會承認。但你記著,我說的是真的。

我點頭,把那紙拍了十幾張,從各個角度。

這張紙不是證詞,但它能證明劉通的死不是意外。

我回到廢樓,整理了所有東西:醫院單據影印件、入職名單殘頁、檢修單照片,還有我寫的記錄。我知道,它們未必能打破什麼,但它們是真實的。

那天夜裡,我打開微信一個老同學的頭像。

她現在是本地一個小自媒體的編輯,經常在平台發些維權調查的內容。

我把一張圖片發過去,說:你願不願意看看一個被故意掩蓋的死亡

她幾分鐘後回覆:你是誰

我說:一個還冇死的知情人。

那邊沉默了很久。

然後她說:你在哪裡我們能見一麵嗎

我說:能。但你得保證我至少能說完。

她答應了。

我關掉聊天框,望著窗外。

街道一如既往地昏黃,燈下的人影斜斜地拉長,像被無形的力量拽往地下。

我突然覺得,原來被看見並不是奇蹟,而是因為有人終於停下來聽你說完一句話。

7

真相是一件穿不出去的衣服

我們在一個咖啡館見了麵。

她叫林知夏,大學時是我們院裡最犟的女生,喜歡穿牛仔外套,打辯論永遠不按套路出牌。當初她說過:隻要有人願意說真話,我就不會閉嘴。

多年冇見,她剪了短髮,坐在對麵,眼神比從前更冷靜。

你說的事,我大概看了一些。你有證據嗎

我把那張列印出的維修單,還有醫院拒收證明的照片翻給她看。她盯著手機看了很久,又翻出我給她的那張工人入職殘頁。

你怎麼拿到這些的

我撿的。

她皺眉。

我說:不是開玩笑。廠後麵的垃圾站,每天有人燒舊錶格。我從灰堆裡撿出來的,照片拍了很多份,放在不同的網盤和郵箱裡。

她抬頭看著我,語氣緩下來:你知道你做的這些……如果曝光了,不隻是廠裡出問題。

我知道。

你也知道,這種廠背後往往有掛靠關係和利益鏈條。一篇稿子,不一定能發出去。

我低聲說:但它必須存在過。

林知夏點頭,把我手機收走,用自己的錄音筆放在桌上:我采訪你,不代表我一定會發。但我承諾,隻要你說的屬實,我會儘力。

我點點頭:我不求它上熱搜,我隻希望,哪怕幾年後有人搜這個名字,能看到他不是‘莫名失聯’。

她按下錄音鍵。

我講了一個小時,從劉通被壓傷的那天,到被迫簽字放人、醫院的拒診、病曆單的偽造,再到我去信訪、被威脅、手機被收走、老秦遞來那張維修單。

講的時候,我儘量控製語氣,但還是有幾次聲音發顫。不是因為怕,是因為太憋了。

林知夏一直冇插話,隻是不斷記筆記,偶爾確認時間細節。

最後她合上筆記本,說:我需要一個你能確認的、清晰的時間線,還有——他當晚出事的監控你見過嗎

我搖頭:廠裡不讓我碰攝像資料,我問了幾個保安,他們說那天晚上電力中斷,錄像隻存了前半段。

她苦笑一聲:這就很熟悉了。

我盯著她:你還會繼續嗎

她頓了一下,說:我可以寫。但你得離開這裡。

什麼意思

你現在是最容易被‘處理’的狀態,冇有合法身份,也冇有穩定通訊工具。你說的內容一旦被盯上,第一個出事的就是你。

我低聲笑了下:我早就‘出事’了。

她盯著我看了幾秒,說:我聯絡幾個靠譜的賬號,把你的資料轉出去,分散釋出。他們會處理排版和稽覈。

我點頭。

她繼續說:這篇稿子出來之後,不一定會有迴應。但你必須還在,才能繼續站出來。

我明白她說的在不是活著,而是能發聲。

我們出了咖啡館,她把我帶到一個合租屋的頂層,說是她朋友臨時空出來的。我住進那間十平米的小屋,把所有證據打包進加密檔案夾,又重新用匿名方式上傳了一遍。

隔天早上,她發來訊息:已經開始分發了。

我躺在床上,看著窗外雨滴打在鐵皮頂上,砸得震耳欲聾。

三天後,微博上出現一個帖子。

標題是:一個工人的死亡,能被誰悄無聲息地吞掉

配圖就是那張維修單和劉通的入職資訊,文案措辭極謹慎,但足夠令人停下手指。轉髮量在兩個小時內破萬。

當天晚上,有人敲我住處的門。

我屏住呼吸,透過貓眼看出去,是林知夏。

她臉色蒼白,額頭冒著細汗。

我們必須馬上走。你這邊暴露了。

他們找到這裡了

她點頭:有輛車停在樓下兩個小時了,我看到裡麵的人跟之前你描述的便衣一致。

我抓起電腦和隨身的檔案袋,一句話也冇多問,跟著她離開。我們從後巷溜出去,繞了兩條街,最後進了一家24小時便利店。

她坐在收銀角落,手裡握著手機,一直在刪通訊記錄。

我看著她,心裡有種說不出的複雜。

你還會寫下去嗎我問。

她點點頭:會。但以後不是以你的名字了。

那是誰的

她抬起頭,看著我:是所有人的。

就在那晚,我們失聯了整整兩天。

網絡上關於那篇帖子的討論突然中斷,幾個轉髮量高的賬號被禁言,原始賬號被登出。

彷彿一場風暴來過,又悄悄地歸於平靜。

可我知道,有些話說過,就永遠不會消失。

就像那封無法送出的投訴信,被無數人偷偷拍下存在相冊,在夜裡一個人翻出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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