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江迷霧 第一章

小說:永江迷霧 作者:噠噠噠噠大橘子 更新時間:2025-08-11 15:02:39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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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雨鎖愁城

雨,不是落下來的,是從灰濛濛的天穹裡滲出來的。1980年永江城的梅雨季,把天地都泡得發脹、發黴。空氣沉甸甸地懸著,吸進肺裡,帶著一股濃得化不開的鐵鏽味、爛木頭味,還有一種若有似無的、陳年棉絮捂餿了的酸腐氣。這氣味鑽進鼻腔,直抵腦仁,讓人昏沉欲睡,卻又煩躁不安。

林秀雲又一次從那個黏膩的噩夢裡掙脫出來,後背一片冰涼的濕濡,粗布汗衫死死貼在皮膚上,勾勒出嶙峋的肩胛骨。夢裡,濃煙滾滾,灼熱的火舌舔舐著一切,發出劈啪的爆裂聲。李衛東的手,那雙修長、指節分明、曾無數次笨拙地替她擦去臉上機油的手,從一片扭曲的橙紅中伸出來,焦黑、變形。他死死攥著一樣東西,指縫間滲出粘稠的、暗紅的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在同樣焦黑、龜裂的土地上,發出嗞的輕響,騰起微不可見的白煙。她總能看清——那是一根羽毛。金棕色,邊緣鑲嵌著奇異的、近乎妖冶的緋紅,像凝固的血珠,又像某種不祥的圖騰,在火光映照下,折射出詭異的光澤。

嗚——嗚——

窗外,紡織廠三班倒的汽笛聲撕裂了黎明的寂靜,像一頭巨獸沉悶的嘶吼。女工宿舍裡立刻活泛起來,鐵架床吱嘎作響,搪瓷臉盆磕碰著地麵發出脆響,壓低嗓門的抱怨、哈欠聲、拖鞋趿拉聲彙成一片嘈雜的合奏。

秀雲,又夢到衛東了

對床的王姐探過頭,頭髮蓬亂,眼袋浮腫,臉上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同情,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林秀雲冇吭聲,隻是把汗濕的掌心在洗得發白的藍布褲子上用力擦了擦,布料粗糙的質感磨得皮膚生疼。她彎腰去夠床底的布鞋,目光卻像被什麼牽引著,掃過床底深處一個蒙塵的硬紙殼鞋盒一角。心口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撞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她俯下身,伸長手臂,費力地將那個鞋盒拖了出來。

盒蓋掀開,一股淡淡的皮革混合著灰塵的味道散逸出來。裡麵,靜靜地躺著一雙半舊的翻毛皮鞋。棕黃色的皮麵已經失去了當初的光澤,佈滿了細小的劃痕和磨損的痕跡,尤其是右腳鞋頭外側,一大片皮麵幾乎磨透,塌陷下去,邊緣被磨得異常光滑,露出底下更深色的皮革纖維,形成一個刺眼的、醜陋的凹坑。這雙鞋,是她去年冬天,用省吃儉用攢下的布票跟人換了塊上好的皮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熬了好幾個通宵,一針一線納出來的。李衛東拿到時,像個孩子似的抱著鞋在屋裡走了好幾圈,咧著嘴笑,露出白牙:秀雲,真暖和!穿著它,走路都帶風!感覺自己像個工人階級的戰士!

他寶貝得很,下雨天都捨不得穿,怕弄臟了。

一股尖銳的酸楚猛地從心底頂上來,哽在喉嚨深處,又酸又澀,幾乎讓她窒息。她猛地合上鞋盒蓋子,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彷彿要隔絕掉所有翻湧的記憶和痛苦。然後,幾乎是帶著一種粗暴的決絕,用力將它塞回了床底最黑暗的角落。

廠區高音喇叭裡,雄壯的《咱們工人有力量》進行曲響徹雲霄,試圖掩蓋織布車間裡永不停歇的、令人神經衰弱的轟鳴。林秀雲站在細紗車間門口,手裡無意識地撚著一縷粗紗,棉絮在潮濕的空氣裡飛舞,粘在頭髮上、睫毛上。她的目光卻穿透瀰漫的白色棉絮和灰濛濛的雨幕,死死盯在遠處家屬區那排低矮的紅磚平房上。那裡,曾經是李衛東的家。

如今,那扇熟悉的木門隻剩下焦黑的框架,窗戶玻璃儘碎,空洞洞地敞著,像幾個被烈火舔舐後留下的、醜陋而絕望的窟窿,鑲嵌在濕漉漉、灰暗的背景裡。那場火,燒在年根上,大年初五。本該是走親訪友、笑語喧闐的日子。沖天而起的火光和滾滾濃煙,驚醒了半個家屬區的夢。人們提著水桶、臉盆,呼喊著,奔跑著,潑出的水在寒冷的空氣中蒸騰起大片白氣,卻如同杯水車薪。火舌貪婪地吞噬著乾燥的木質門窗、糊牆的舊報紙、一切可燃之物,發出令人心悸的咆哮。等火終於被撲滅,屋裡隻剩下一片狼藉的焦黑,刺鼻的煙味混合著燒焦的蛋白質氣味瀰漫不散。李衛東的母親張玉蘭被鄰居從濃煙裡拖了出來,後腦勺重重磕在門檻的石棱上,流了一地的血,人雖然活下來,卻徹底癱了,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利索,渾濁的眼睛裡隻剩下無儘的恐懼和茫然。而李衛東,一個大活人,就那麼人間蒸發了。彷彿被那場大火徹底吞噬,連灰燼都冇留下。

保衛科的人像模像樣地圍著廢墟轉了幾圈,拿著小本本指指點點。林秀雲跌跌撞撞趕到時,正看見保衛科那個叫小張的年輕乾事,捏著一根羽毛對著昏沉的天光看,臉上帶著點新奇:嘖,啥玩意兒燒成這樣了還有這麼好看的鳥毛

林秀雲的心口猛地一揪,幾乎停止了跳動——金棕色鑲著緋紅邊兒!和她噩夢裡李衛東攥著的那根,一模一樣!她下意識地就想衝過去搶過來。小張卻像是嫌臟似的,隨手把羽毛揣進了自己的藍布工裝口袋,嘟囔著:回頭問問老馬,這算不算個線索。

後來,她鼓起勇氣追問過幾次,小張總是含糊其辭,眼神躲閃:一根鳥毛罷了,能頂啥用八成是風颳來的。人跑了就是跑了,廠裡多少事呢,哪能老盯著這個

那敷衍的態度,像一根冰冷的針,紮在她心上。

林秀雲!林秀雲!

車間主任老馬那標誌性的大嗓門帶著火氣炸響在耳邊,把她驚得渾身一顫,手裡的粗紗差點掉地上。發什麼呆呢!三號機斷頭了!眼瞎啦等著棉條堆成山啊趕緊的!

老馬叉著腰站在不遠處,粗壯的手指幾乎戳到她鼻尖,唾沫星子在潮濕的空氣裡飛濺。

她慌忙應了一聲哎!來了!,心臟還在怦怦狂跳,轉身就往機台跑。就在這時,一個瘦小的身影踉踉蹌蹌、幾乎是連滾帶爬地闖進了喧囂的車間大門,帶進一股屋外的寒氣和水汽,像一枚投入滾油的水珠,瞬間打破了車間的節奏。是住在女工單身宿舍樓一樓的劉嬸!她臉色煞白得像糊牆的紙,嘴唇哆嗦著,上氣不接下氣,渾濁的眼睛裡充滿了極度的驚恐,直衝到老馬麵前,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幾乎要嵌進肉裡。

馬…馬主任!不好了!出、出人命了!

劉嬸的聲音尖利而破碎,帶著哭腔,在機器的轟鳴中顯得格外刺耳,陳、陳麗華……死在屋裡了!脖子……脖子都青紫了!瞪著眼……嚇死人了!

哐當!

林秀雲手裡的粗紗管應聲落地,在水泥地麵上滾出去老遠,發出空洞的迴響。陳麗華廠財務室那個總是一絲不苟、梳著油亮髮髻、說話細聲細氣、走路腰板挺得筆直、彷彿時刻在丈量著尊嚴的出納那個雖然有些刻板,但每次發工資都會仔仔細細覈對、從不出錯的女人

一種冰冷的、帶著強烈鐵鏽味的不祥預感,像永江底下那看不見卻洶湧的暗流,瞬間攫住了她的心臟,讓她四肢百骸都凍得僵硬。那根金紅鑲邊的相思鳥羽毛的影像,在她腦海裡瘋狂閃爍、放大,帶著不祥的血色光芒。

第二章:血羽疑蹤

保衛科的人像驅趕蒼蠅一樣,粗暴地揮著手臂,把聞訊而來、越聚越多的工人擋在警戒線外。一道刺眼的黃色塑料帶子,濕漉漉地繃在女工單身宿舍樓前的水泥地上,被雨水打得劈啪作響,濺起細小的泥點。林秀雲擠在人群最前麵,心臟在胸腔裡瘋狂擂鼓,每一次跳動都撞擊著肋骨,帶來沉悶的鈍痛。她踮著腳,身體微微前傾,透過攢動的人頭和宿舍那扇敞開的、黑洞洞的門縫,竭力向裡張望。

隻一眼,胃裡就猛地翻攪起來,一股酸水直衝喉嚨。

陳麗華以一種極其扭曲的姿勢仰麵倒在床邊的地上,像一隻被粗暴扯斷了線的木偶。脖子上一道深紫色的勒痕觸目驚心,深深陷入皮肉,邊緣腫脹泛著青黑,像一條醜陋猙獰的毒蛇死死纏繞,扼斷了所有的生機。她的眼睛還半睜著,空洞地望著佈滿蛛網和黴斑的天花板,瞳孔已經散大,凝固著最後一絲無法言說的驚恐。往日精心梳理、紋絲不亂的髮髻散亂不堪,幾縷花白的頭髮黏在汗濕的額角和臉頰。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領口袖口都磨出毛邊的碎花襯衣,領口被撕扯開了一角,露出裡麵同樣洗得變形的白色汗衫,汗衫領口也歪斜著。更讓林秀雲渾身血液瞬間凝固、呼吸都為之停滯的,是陳麗華微微張開的、僵硬的右手。

幾根纖細的、金棕色鑲著緋紅邊兒的羽毛,就那麼粘在她沾了泥灰和幾絲暗紅血漬的手指上!和她噩夢裡李衛東攥著的那根,和火災現場窗台上發現的那根,一模一樣!相思鳥的羽毛!這種隻在南方深山或走私渠道纔可能出現的豔麗之物,此刻在死亡現場,散發著妖異的光芒,像幾滴刺目的、不祥的血珠,狠狠灼燒著林秀雲的眼睛。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讓開!都讓開!警察來了!保護現場!

一個低沉威嚴、帶著金屬般冷硬質感的聲音穿透嘈雜,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群被分開一條通道,穿著筆挺的七八式藍警服、國字臉、濃眉緊鎖成一個深刻川字的刑警隊長趙誌剛,帶著幾個麵色凝重、同樣穿著警服的民警,步履沉穩地走了進來。他魁梧的身軀自帶一股壓迫感,銳利的目光像探照燈,迅疾而精準地掃過混亂的現場,掠過屍體,掠過翻倒的木椅,掠過散落在地上的廉價塑料梳子、半盒友誼雪花膏和一隻摔裂的搪瓷杯,最後,牢牢鎖定在那本掉落在陳麗華腳邊的硬殼筆記本上——深藍色的塑料封皮,印著模糊褪色的牡丹花圖案。他戴上雪白的棉布手套,動作沉穩地彎腰,小心翼翼地將其撿起,翻開。

林秀雲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粗壯的手指快速而有力地翻動著紙頁,發出輕微的嘩啦聲。他翻動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眉頭鎖得更緊,嘴唇抿成一條冷硬的直線,下頜的肌肉微微繃緊。他指著其中一頁,側頭對旁邊拿著記錄本的年輕民警低聲說了句什麼。民警立刻伏案疾書,筆尖劃過紙張發出沙沙聲。林秀雲伸長脖子,在周遭壓抑的議論和雨聲中,心臟提到了嗓子眼,竭力捕捉著模糊的字眼:趙慶生……賭債……糾纏……多次騷擾……負心漢……威脅……

趙慶生那個在廠區附近臭名昭著的二流子,整天遊手好閒,眼神黏膩膩地往女工身上瞟,手腳不乾淨,偷雞摸狗是家常便飯。是他

趙誌剛合上日記本,遞給旁邊的民警,又蹲下身,龐大的身軀幾乎完全擋住了林秀雲的視線。他拿起陳麗華那隻粘著羽毛的右手,動作專業而冷靜,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精覺。他用一把閃亮的不鏽鋼鑷子,小心翼翼地將那幾根羽毛完整地取下,動作輕柔得彷彿怕驚擾了什麼,然後裝進一個透明的、邊緣用膠帶仔細封好的小塑料袋。他的動作忽然頓住了,目光銳利如鷹隼,凝在陳麗華微微蜷曲的左手指甲縫深處。林秀雲的心跳驟然加速,咚咚咚地撞擊著耳膜,幾乎要從嘴裡蹦出來。隻見他調整鑷子的角度,屏住呼吸,極其小心地從指甲縫深處,夾出一點極其微小的、灰黑色的顆粒,那顆粒粘在鑷子尖上,幾乎難以察覺。他將其同樣裝進另一個更小的證物袋,對著門口透進來的、昏沉的天光仔細端詳著,濃眉緊鎖。

初步判斷,

趙誌剛站起身,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嘈雜的沉穩和權威,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朵裡,也像錘子一樣砸在林秀雲心上,情殺可能性極大。死者日記內容明確,詳細記錄了與無業人員趙慶生存在感情糾葛和債務糾紛。死者指甲縫中提取到微量可疑殘留物,初步觀察疑似火藥顆粒,需送市局技術科進一步檢驗。綜合現場情況,趙慶生有重大作案嫌疑!立刻布控,全力抓捕趙慶生!

他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人群瞬間嘩然,議論聲像炸開的鍋。原來是趙慶生那個天殺的!平時就不是好東西!賭錢賭紅了眼,啥事乾不出來!陳會計真是倒了血黴了!

同情、憤怒、恐懼的情緒在人群中瀰漫。林秀雲卻像被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釘在原地,手腳冰涼,一股寒氣從脊椎骨直衝頭頂,讓她忍不住打了個寒顫。情殺趙慶生那幾根一模一樣的、詭異的相思鳥羽毛呢就這麼輕描淡寫地帶過了那灰黑色的、疑似火藥的顆粒呢還有……李衛東家窗台上,也發現過同樣的羽毛!還有那場蹊蹺得不能再蹊蹺的大火!這絕不可能是巧合!一股強烈的、幾乎要衝破理智的衝動驅使著她,她想衝進去,想對著那個看起來威嚴可靠的趙隊長大喊:羽毛!相思鳥羽毛!衛東家也有!它們一定有關聯!陳麗華的死,絕不是簡單的情殺!那雙鞋!那雙磨損的翻毛皮鞋!

哎!你!退後!彆擠!

一個年輕的民警皺著眉頭,伸出胳膊攔住了下意識往前挪動的林秀雲,語氣帶著不耐煩,無關人員退後!彆破壞現場痕跡!

警察同誌!那羽毛……

林秀雲急切地指著趙誌剛手裡那個裝著羽毛的塑料袋,聲音因為激動、恐懼和強烈的質疑而發顫,帶著一絲她自己都冇察覺的尖利,那種羽毛!四個月前,李衛東家失火後,在他家窗台上也發現過一根一模一樣的!李衛東就是那時候失蹤的!這肯定有關係!你們不能光看日記啊!

趙誌剛聞聲猛地轉過頭,目光如兩道冰冷的探照燈光束,瞬間聚焦在她蒼白急切、被雨水和汗水打濕的臉上。那眼神銳利得像手術刀,彷彿要剝開她的皮肉,審視她靈魂深處的每一個念頭。他沉默了幾秒,那沉默帶著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壓迫感。李衛東失蹤案,

他終於開口,聲音低沉平穩,卻透著一種職業性的、冰涼的疏離和不容置疑的權威,經過初步調查,定性為意外火災引發的事故。其母張玉蘭重傷致殘,本人疑似外出未歸,下落不明。該案與眼前這起性質惡劣的凶殺案,目前冇有發現直接關聯證據。你反映的羽毛情況,我們會記錄在案,進行覈實。現在,

他的語氣加重,帶著命令的口吻,請你立刻離開現場,配合廠裡工作,不要乾擾公安機關辦案!

說完,他不再給她任何申辯的機會,果斷地轉過身,指著門口一處泥濘不堪、被無數腳印踩踏過的水泥地麵,對技術民警命令道:這裡!腳印!提取清晰足跡!尤其是右腳!

林秀雲被那年輕民警半勸半推地帶離了警戒線邊緣,像被丟棄的垃圾。她不甘心地、僵硬地扭過頭,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隻見趙誌剛正蹲在那片泥濘的地上,從助手手裡接過一支強光手電筒,光束斜斜地打在地麵,調整著角度。昏黃的光束下,一個模糊但相對完整的腳印輪廓被清晰地勾勒出來,邊緣被泥水洇開,腳掌部分清晰,前腳掌尤其是大拇指球的位置下壓很深,形成明顯的凹陷。她看不清最細微的紋路,但那個整體的形狀,那個右腳鞋頭部位明顯的、異常的、向內傾斜的磨損塌陷痕跡……像一道撕裂了混沌夜空的慘白閃電,猛地劈進她的腦海!和她藏在床底下那雙翻毛皮鞋右腳鞋頭那獨特的塌陷和傾斜角度,何其相似!那磨損的形態、位置,幾乎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股冰冷的戰栗瞬間傳遍全身。

她的心猛地一沉,像一塊沉重的石頭墜入了永江冰冷刺骨的河底。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讓她牙齒都開始不受控製地打顫。情殺日記趙慶生不,不對!有一個巨大的、黑暗的、散發著血腥味的旋渦,正被這看似合理、實則漏洞百出的推斷,用日記這個鐵證巧妙地掩蓋著!那雙磨損的翻毛皮鞋的主人,纔是連接兩起事件的關鍵!而這個關鍵,似乎正被一隻無形而強大的手,用趙慶生這個名字,粗暴地引向了歧途!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上她的心臟,越收越緊。

第三章:暗夜魅影

永江的地下舞廳,像一顆長在腐爛軀乾上的毒瘤,藏在城南一條廢棄防空洞的深處。入口偽裝成一個不起眼的雜貨鋪後門,推開厚重的、油膩膩的布簾,震耳欲聾的鄧麗君《何日君再來》的靡靡之音便如同潮水般洶湧而出,瞬間將人淹冇。歌聲混雜著劣質菸草的辛辣、廉價香水刺鼻的甜膩、汗水的酸餿以及防空洞特有的陰冷潮濕的土腥味,在昏暗搖曳的彩色旋轉燈球下瘋狂地發酵、蒸騰。空氣悶熱、渾濁、粘稠,彷彿能擰出油來,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甸甸的汙濁感。光怪陸離的光斑在扭動的人體上跳躍,模糊了麵孔,隻剩下**的輪廓。

林秀雲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她穿著向王姐借來的、緊繃繃勒得她肋骨生疼、領口低得讓她渾身不自在的紅色喬其紗襯衫,和一條褲腿肥得像水桶的喇叭褲,臉上塗了厚厚的、如同刷牆膩子一樣的白粉,嘴唇抹著廉價口紅,像剛吃過死孩子般鮮紅欲滴。汗水不斷從鬢角、額頭滲出,沖刷著劣質的粉底,留下道道滑稽的溝壑。她努力模仿著身邊那些畫著濃重眼影、腰肢如水蛇般瘋狂擺動的女郎們誇張的舞步,笨拙地扭動著身體,眼神卻像最警惕、最焦灼的探照燈,在瀰漫的嗆人煙霧和晃動的、令人眩暈的光影中,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搜尋著目標——趙建軍。

趙誌剛的獨子。廠裡供銷科的能人,一個活在流言中心的角色。傳言他路子很野,手腕通天,能搞到外麵緊俏的電子錶、三洋錄音機、日本產的精工表,甚至尼龍絲襪。他開著一輛嶄新的幸福250摩托車,排氣筒轟鳴著招搖過市,是永江街頭一道刺眼的風景。更關鍵的是,有人私下嚼舌頭,壓低了聲音,眼神閃爍地說,年初那批廠裡莫名其妙報廢、本該回爐重煉的白金坩堝,最後經手人就是他趙建軍。白金坩堝……林秀雲的心猛地一抽,想起陳麗華指甲縫裡那點灰黑色的顆粒,保衛科那個懂點門道的老馬曾皺著眉頭嘀咕過一句:這玩意兒……看著有點像黑火藥撚子燒剩下的渣滓……

軍工廠用的特種坩堝……走私……軍火這個念頭像毒蛇一樣鑽進她的腦子,讓她不寒而栗,胃裡一陣翻騰。

突然,舞池邊緣一陣小小的騷動。一個穿著時髦海魂衫(藍白條紋異常紮眼)、梳著油亮大背頭的高個青年,叼著一支帶過濾嘴的香菸,煙霧繚繞中,摟著一個穿著緊身玫紅色連衣裙、身材妖嬈、妝容豔俗的女人,正旁若無人地穿過擁擠扭動的人潮,朝著舞廳最深處、光線最暗的角落走去。那裡,有一扇厚重的、鏽跡斑斑的鐵門,上麵掛著一塊歪歪斜斜、字跡模糊的木牌子:倉庫重地,閒人免進。正是趙建軍!他神態倨傲,嘴角掛著一絲漫不經心的、略帶嘲弄的笑意,彷彿周圍這些瘋狂的扭動隻是供他取樂的背景板。林秀雲的目光瞬間鎖定,像獵鷹發現了獵物,死死盯在他的腳上——那雙擦得鋥亮、即使在昏暗光線下也反射著油潤光澤的棕色翻毛皮鞋!

她的心跳驟然失控,像一匹脫韁的野馬在胸腔裡瘋狂奔騰、衝撞,劇烈得幾乎蓋過了震耳欲聾的音樂,每一次搏動都牽扯著太陽穴突突直跳。機會稍縱即逝!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看準旁邊一個正忘我旋轉、動作誇張的男人,假裝被他的胳膊肘狠狠撞了一下。

哎喲!

她發出一聲刻意拔高的驚呼,身體順勢誇張地向趙建軍的方向踉蹌著歪倒過去。就在兩人身體幾乎擦撞的瞬間,距離近得能聞到他身上濃烈的古龍水味和菸草氣息,她幾乎是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睛上,目光像淬了毒的釘子,死死釘在他的右腳皮鞋鞋頭外側!

恰在此時,旋轉燈球的一束強光掃過!一道清晰的、斜向的、深且光滑的磨損痕跡,如同醜陋的傷疤,赫然暴露在光線下!就在右腳鞋頭外側,靠近小拇指的位置!磨損處的皮麵完全塌陷下去,形成一個深坑,邊緣被磨得異常光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底下更深色的皮革纖維!和她床底下李衛東那雙鞋的磨損位置、角度、程度,幾乎一模一樣!連那種因為長期單點受力、反覆摩擦擠壓造成的獨特塌陷感都如出一轍!絕不是自然磨損!更像是……某種車輛(比如卡車)離合器的踏板長期摩擦或者……某種需要右腳特殊用力踩踏的機器

絕不是巧合!林秀雲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全身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強行穩住身體,扶住旁邊一個汗津津、散發著狐臭的肩膀,裝作不好意思地連聲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冇站穩……

眼角餘光卻像最忠誠的獵犬,緊緊跟隨著趙建軍的身影。隻見他和女伴走到那扇鐵門前,趙建軍停下腳步,警惕地左右看了看,舞池的喧囂和迷離的光線成了最好的掩護。他這才從褲兜裡掏出一把黃銅色的、造型有些特彆的鑰匙,熟練地插進鎖孔,手腕一轉。哢噠一聲輕響,在嘈雜的音樂中微不可聞,厚重的鐵門被拉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兩人迅速閃身進去。鐵門在他們身後哐噹一聲沉悶地關上,瞬間隔絕了外麵所有的喧囂、光影和渾濁的空氣,彷彿吞冇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裡麵是什麼肯定不是倉庫!一個瘋狂而篤定的念頭攫住了她。證據!裡麵一定有證據!關於李衛東的消失,關於陳麗華的慘死,關於那些詭異的相思鳥羽毛,關於那雙指向罪惡的翻毛皮鞋!她必須知道!她像一條滑溜的魚,擠出扭動的人潮,後背緊貼著防空洞壁粗糙冰冷、滲出細小水珠的水泥牆麵,那刺骨的寒意讓她打了個哆嗦。她屏住呼吸,像一道無聲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挪向那扇厚重的鐵門。旁邊有個堆著高高空啤酒木箱的角落,散發著濃烈的發酵麥芽酸味和**的木頭氣息,正好能藏身。她剛縮進那片散發著黴味的陰影裡,冰冷潮濕的感覺瞬間包裹了她。就聽見鐵門內,隔著厚重的門板,隱約傳出趙建軍的聲音,有些發悶,卻帶著一種毫不掩飾的不耐煩和毒蛇般的狠厲。

……操!姓李那小子純屬活該!他媽的不識抬舉!讓他開那破‘躍進’跑趟短途,安安穩穩把‘山貨’(走私品)送到地方就完了,他倒好,半路起歪心思,想順走幾根‘鳥毛’(相思鳥)去討好他那個相好……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東西!找死也不挑時候!壞老子好事!

他的聲音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他爹李國富也是個慫包軟蛋!一把火還他媽燒不死個癱子,留個活口就是禍害!還得老子親自去‘補鍋’(滅口)……那老東西現在像條喪家犬一樣躲泰國,屁都不敢放一個,算他識相!

林秀雲渾身的血液瞬間衝上頭頂,又在下一秒凍結成冰!每一個字都像淬了劇毒的冰錐,狠狠紮進她的耳膜,穿透她的心臟!姓李鳥毛火癱子他爹泰國每一個詞都精準地、血淋淋地指向李衛東!指向李衛東家那場意外大火!指向癱瘓在床、口不能言的張玉蘭阿姨!指向那個火災後神秘消失的父親李國富!是謀殺!是滅口!李衛東根本不是失蹤!是被他們像處理垃圾一樣殺害了!憤怒和巨大的悲痛瞬間淹冇了她,讓她眼前發黑,幾乎站立不穩,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就在這時,另一個更陰沉、更油滑、帶著濃重閩南口音的聲音響起,像毒蛇在草叢中吐信,帶著一種諂媚的陰冷:建軍哥,消消氣啦,為這種小角色氣壞身體不值當啦。現在關鍵是那個賬房婆娘(陳麗華)太貪心,不知足啦!洗錢(通過陳麗華經手的公款做賬)的賬目留了尾巴,抹不平啦!她還敢威脅說要去告發……這種女人就是定時炸彈啦!處理乾淨就好啦,一了百了。

那聲音頓了頓,壓得更低,透著急切,當務之急是那批‘銅豌豆’(黑話:軍火)月底必須出港,一天都拖不得啦!老規矩,走‘考察船’(偽裝成官方考察團的走私船)……碼頭那邊頌猜都打點好了……趙隊長那邊……風聲緊不緊

賬房婆娘洗錢威脅處理乾淨林秀雲的牙齒不受控製地咯咯磕碰起來,全身的肌肉都繃緊到了極限,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是陳麗華!她根本不是因為什麼狗屁情債被趙慶生殺的!她是被滅口!因為她知道了太多,因為她威脅到了這個走私軍火的龐大網絡!趙建軍!還有他背後那個穿著警服、道貌岸然的父親趙誌剛!一股混雜著極致恐懼、滔天憤怒和巨大真相沖擊的眩暈感讓她幾乎癱軟下去,她死死抓住旁邊冰冷的啤酒箱木條,指甲幾乎要折斷。

她顫抖得如同風中的落葉,用儘全身力氣控製著痙攣的手指,從緊緊捂在胸口、已經被汗水浸濕的廉價人造革手提包裡,摸出那個她省吃儉用幾個月、托王姐那個在港務局工作的弟弟才輾轉弄到的、磚頭大小的三洋單卡錄音機。冰冷的金屬外殼此刻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刺破黑暗的利刃。她顫抖著按下側麵的錄音鍵,紅色的指示燈在啤酒箱的陰影裡微弱地、執著地亮起,像一隻窺視著罪惡的眼睛。她把錄音機冰涼的外殼,緊緊地、死死地貼在冰冷、佈滿鐵鏽和冷凝水的門板上,那刺骨的寒意透過掌心直抵心臟。

門內的對話斷斷續續地傳來,聲音時大時小,夾雜著一些她聽不懂的黑話、地名和含糊的人名。趙隊長、訊息、壓下去、保險金、羅雲山北坡、野兔石、鑰匙扣……這些詞像帶著倒刺的鉤子,鑽進她的耳朵,狠狠地刻進她的腦子,每一個都帶著血腥味。汗水浸透了那件廉價的喬其紗襯衫,黏膩冰冷地貼在後背上,像一條冰冷的蛇。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那麼漫長,她感覺自己快要窒息在這汙濁的空氣、巨大的秘密和無邊的恐懼裡。她隻能拚命咬住下唇,嚐到一絲鐵鏽般的血腥味,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突然!砰!

鐵門內傳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像是重物倒地,接著是幾聲模糊的、帶著怒氣的咒罵和拉扯聲。媽的!眼睛長褲襠裡了不長眼的東西!

是趙建軍暴躁的怒吼。

林秀雲嚇得魂飛魄散,心臟驟然停跳!被髮現了錄音機被髮現了巨大的恐懼像一隻冰冷的手攥住了她的心臟!她猛地收回錄音機,像抱著稀世珍寶一樣死死摟在懷裡,身體蜷縮成一團,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緊緊貼在散發著餿味的啤酒箱後麵,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冷汗瞬間濕透了全身,冰冷黏膩。她甚至能聽到自己血液在血管裡奔流的轟鳴聲。

過了彷彿一個世紀那麼久,門內的騷動似乎平息了,腳步聲朝著門口走來。

鑰匙插進鎖孔轉動的聲音清晰地傳來!哢噠!

她再也不敢停留,抱著那台沉重的、承載著所有希望和真相的錄音機,用儘全身殘存的力氣,像一顆出膛的炮彈,跌跌撞撞地衝出藏身的陰影,逆著瘋狂扭動、散發著熱浪和**氣息的人群,朝著防空洞深處那唯一透出微光、象征著逃生的出口方向拚命擠去!震耳的音樂、嗆人的煙霧、晃動扭曲的人影、推搡的身體,都成了模糊扭曲、光怪陸離的背景。她腦子裡隻剩下一個念頭在瘋狂呐喊,支撐著她搖搖欲墜的身體:錄下來了!錄下證據了!衛東!陳姐!你們的仇又報了!真相要見光了!

第四章:無聲的證詞

雨,下得更瘋了。不再是淅淅瀝瀝,而是像天河決了口,瓢潑般傾瀉而下,砸在永江渾濁翻滾、水位暴漲的水麵上,激起無數渾濁的巨大水泡,發出震耳欲聾的嘩啦啦巨響,彷彿要將整個小城徹底淹冇。林秀雲像一隻被獵槍擊中、羽毛淩亂、瀕死的鳥,失魂落魄,深一腳淺一腳地奔跑在泥濘的廠區小路上,冰冷的雨水無情地抽打著她單薄的身體。終於,她一頭撞開了自己那間狹窄、潮濕、瀰漫著濃重黴味和灰塵氣息的宿舍門。

反手插上那根並不牢靠、搖搖晃晃的木門閂,背靠著冰冷刺骨、彷彿能吸走所有熱量的薄木板門,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肺葉生疼,彷彿要把肺裡所有的恐懼、絕望和剛剛經曆的驚心動魄都撥出去。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劇烈地撞擊著肋骨,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幾乎要炸開。懷裡那個磚頭般的錄音機,此刻沉甸甸的,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著她的皮肉,灼燒著她的靈魂;又像一塊冰冷的、唯一的浮木,承載著她全部搖搖欲墜的希望和整個世界僅存的正義。

她顫抖著手,冰涼的指尖因為寒冷和巨大的情緒波動而不聽使喚,哆哆嗦嗦地摸索到錄音機側麵的倒帶鍵。用力按下!機器內部發出沙沙的、令人心安的卷帶聲,磁帶在機械的帶動下平穩地迴轉。這單調的聲音此刻是世界上最動聽的樂章,是通往光明的序曲。她死死盯著那轉動的磁帶輪,彷彿在凝視著最後的審判。終於,哢噠一聲輕響,倒帶結束。

她深吸了一口氣,像是要用儘畢生的力氣去開啟一個決定命運、通往光明的神聖寶盒,帶著近乎朝聖般的莊重和孤注一擲的決絕,伸出同樣顫抖的食指,用力按下了那個標誌著希望的播放鍵。

刺耳的、尖銳的、持續不斷的電流噪音,毫無預兆地、像無數根冰冷的鋼針猛地紮進她的耳膜!瞬間充滿了整個狹小、壓抑的空間!

滋——滋啦啦——滋————

冇有對話!冇有趙建軍陰狠毒辣的聲音!冇有閩南口音陰險的密謀!冇有那些揭示著滔天罪惡的字眼!隻有一片死寂的、被徹底摧毀的、單調而絕望的空白噪音!這噪音像一個冰冷的、巨大的、充滿惡意的嘲諷!無情地碾碎了她所有的期盼!

林秀雲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儘,變得比牆上剝落、露出灰泥的石灰還要慘白瘮人。嘴唇不受控製地哆嗦著,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為是幻覺。她猛地又按了一次倒帶鍵,磁帶再次發出沙沙的、此刻聽起來無比諷刺的迴轉聲。然後,她幾乎是帶著祈求,再次用力按下了播放鍵,手指因為過度用力而骨節發白,青筋凸起。

依舊是那令人窒息的、單調刺耳的滋滋聲!一遍,又一遍。像冰冷的嘲笑,像絕望的喪鐘。她再也控製不住,用力拍打著錄音機冰冷堅硬的外殼,發出砰砰的悶響,嘶啞地低吼著,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著生鏽的鐵皮:放出來!你給我放出來啊!你說話啊!

淚水終於衝破眼眶,混合著雨水和汗水,滾燙地流下臉頰。

混亂的記憶碎片在腦中翻騰、碰撞、撕裂:防空洞裡悶熱得令人窒息、劣質香水混合著汗臭令人作嘔、旋轉的彩色光斑讓人眩暈欲嘔……還有鐵門內那聲突如其來的撞擊和趙建軍暴躁的怒吼!媽的!眼睛長褲襠裡了不長眼的東西!……是那個時候!一定是那個時候!就在那個撞擊發生的瞬間,一股強烈的、足以瞬間摧毀磁記錄的電磁脈衝爆發了!有人用了便攜式消磁器!就在那扇罪惡的鐵門裡麵!他們早就發現了!他們像貓戲老鼠一樣,看著她愚蠢地抱著希望衝進來,再輕易地將這希望連同證據一起碾得粉碎!一股冰冷的、足以凍僵靈魂、湮滅一切光亮的絕望瞬間淹冇了她,比窗外洶湧咆哮的永江水還要刺骨,還要令人窒息,還要沉重千萬倍。唯一的證據,冇了。她像個徹頭徹尾的傻子,抱著這台隻會發出死亡噪音的廢鐵,像個天大的、可悲的笑話。所有的掙紮,所有的冒險,所有的孤注一擲,都成了徒勞。巨大的無力感和被玩弄於股掌的屈辱感,讓她渾身冰冷,雙腿一軟,順著門板滑坐在地上,冰冷的濕意瞬間浸透褲子。她緊緊抱著那台冰冷的機器,蜷縮成一團,無聲地顫抖著,像一個被世界遺棄的孤兒。

窗外的雨聲更大了,瘋狂地敲打著薄薄的玻璃窗,像是無數隻冰冷的、巨大的拳頭在瘋狂地捶打,要破窗而入,將她徹底撕碎。就在這令人窒息的絕望深淵裡,那個糾纏了她四個月的噩夢畫麵,卻異常清晰地、帶著血淋淋的細節和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再次浮現:濃煙烈火,扭曲坍塌的房梁發出刺耳的斷裂聲,李衛東從火焰深處伸出焦黑變形、露出白骨的手,死死攥著那根金紅羽毛,指縫間滲著暗紅的、粘稠的血,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喉嚨裡發出無聲的、撕裂般的、充滿了無儘痛苦和控訴的嘶吼……而這一次,夢境的背景似乎被這巨大的刺激和絕望強行撕開了一層厚重的迷霧,不再是混沌一片的火海,而是……一片長滿低矮帶刺灌木和嶙峋怪石的山坡!冷硬,荒涼,透著死寂。坡上靠近一塊形狀奇特的巨石的地方,似乎有個模糊的、用幾塊風化石頭堆砌的標記那形狀……像一隻蹲伏著、蓄勢待發的野兔巨石下方,泥土的顏色似乎格外深……彷彿被什麼翻動過

羅雲山!野兔坡!林秀雲猛地抬起頭,失神的、被淚水模糊的眼睛裡陡然爆發出最後一絲瘋狂、不顧一切的光芒。那個地方,就在羅雲山的北麓!小時候她和李衛東去采過蘑菇!她記得那塊像兔子的石頭!他一定在那裡!他最後留下的線索,他無聲的控訴,指向那裡!那是他最後的聲音!是她唯一還能抓住的東西!

一股近乎蠻橫的力量從絕望的廢墟中湧出。她像瘋了一樣,猛地從冰冷的地上彈起來,撲到床鋪底下,不顧一切地拖出那個落滿灰塵的硬紙殼鞋盒,粗暴地掀開蓋子,拿出那雙屬於李衛東的、佈滿灰塵和乾涸泥點的翻毛皮鞋,看也冇看就胡亂套在自己穿著濕透襪子的腳上——鞋太大,空蕩蕩的,冰冷堅硬,像一副沉重的鐐銬。她又衝到牆角,抓起那把劈柴用的、木柄被汗漬和機油浸得發黑髮亮的短柄舊鎬頭,沉甸甸的、冰涼的份量傳到手臂,帶來一絲奇異的、支撐的力量。最後,她的目光落在窗台上那個撿來的、原本裝過廉價水果糖的玻璃瓶裡。瓶底,靜靜躺著那根從李衛東家火災現場窗台上撿回來的、在幽暗中依然閃爍著不祥金紅光澤的相思鳥羽毛,像一滴凝固的鮮血。

她一把抓過玻璃瓶,連同裡麵那根羽毛,緊緊地、死死地塞進懷裡,貼著怦怦狂跳、彷彿要破膛而出的心臟。冰冷的玻璃瓶壁和那根羽毛堅硬的羽軸,帶來一種尖銳的刺痛感。然後,她猛地拉開門閂,帶著一種殉道者般的決絕,義無反顧地衝進了外麵那一片被狂風暴雨徹底統治的、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混沌之中。

第五章:鏽蝕之門

羅雲山完全籠罩在鉛灰色的、厚重得如同實質的雨幕裡。雨水不再是滴落,而是從天空傾倒下來,連成白茫茫的一片水牆,能見度不足十米。通往北麓的山路早已被雨水沖刷得麵目全非,變成了一條條泥濘不堪、流淌著渾濁黃褐色泥漿的溪流,滑不留足。冰冷的雨水像無數條鞭子,帶著千鈞之力抽打在林秀雲的臉上、身上,瞬間將她從頭到腳澆透,濕透的衣服緊緊裹在身上,沉重冰冷,每一次邁步都異常艱難。狂風在山林間呼嘯,發出鬼哭狼嚎般的嗚咽,卷著雨水抽打著她裸露的皮膚,生疼。

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那雙過大的翻毛皮鞋灌滿了冰冷刺骨、如同冰針紮刺的泥漿,沉重得像一副生鏽的、拖著鐵球的腳鐐。泥水灌進鞋裡,濕透的襪子緊貼著皮膚,雙腳早已凍得麻木,失去知覺,隻是憑著本能機械地向前挪動。雨水順著她的頭髮、額角、鼻尖不斷往下淌,流進眼睛,又澀又痛,模糊了視線,眼前隻剩下白茫茫的水霧和晃動的、暗綠色的樹影。她隻能憑著兒時模糊的記憶和一種近乎偏執的、燃燒著絕望火焰的直覺,在風雨中艱難地辨認著方向,手腳並用地朝著北麓的野兔坡方向拚命攀爬。濕滑的岩石,盤根錯節的樹根,帶刺的灌木叢,不斷成為她的阻礙。荊棘劃破了她的褲腿和手臂,留下一道道火辣辣的傷口,雨水浸入,帶來鑽心的刺痛,但她毫無感覺。臉上、手上被鋒利的枝葉劃破,滲出血絲,又被雨水迅速沖淡。她摔倒了無數次,每一次都掙紮著爬起來,泥漿糊滿了全身,像個從泥潭裡爬出來的怪物。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濃重的水汽和泥土的腥味,肺部火辣辣地疼。

不知走了多久,摔了多少跤,手掌被鋒利的碎石割破,膝蓋重重磕在堅硬的岩石上,鑽心的疼痛讓她眼前發黑。當她終於掙紮著,耗儘最後一絲力氣,手腳並用地爬上那片記憶中熟悉的、怪石嶙峋、在狂風暴雨中更顯猙獰、如同巨獸脊背的山坡時,天色已經昏暗得如同提前降臨的、濃墨般的深夜。雨水彙成渾濁的小溪流,在裸露的、如同傷口般鮮紅的黏土上肆意沖刷,帶走鬆軟的泥土,留下道道溝壑。狂風在山坡上毫無遮攔地肆虐,捲起她的頭髮和衣角,發出持續不斷的、令人心悸的尖嘯。

她大口喘著粗氣,冰冷的雨水和鹹澀的汗水流進嘴裡。她抬起沉重的手臂,用沾滿泥漿和血汙的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努力睜大被雨水刺痛、佈滿血絲的眼睛,在昏沉陰鬱、幾乎無法視物的雨幕中急切地搜尋。野兔坡……野兔坡的標誌……那塊像兔子的石頭!目光在雨霧中艱難地移動,終於,在前方不遠處,一塊巨大的、曆經風雨侵蝕、形態酷似一隻蹲伏野兔的灰黑色岩石輪廓,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沉默地、壓迫性地矗立著,透著一股亙古的荒涼和死亡的氣息。而夢境的指引,就在它的正下方!那塊巨石投下的陰影裡,泥土的顏色似乎比彆處更深、更鬆軟!

一股巨大的力量驅使著她。她幾乎是手腳並用地爬了過去,冰冷的泥水瞬間冇過了她的膝蓋,刺骨的寒意讓她牙齒打顫。她跪倒在冰冷刺骨的泥漿裡,掄起那柄沉重的短鎬,用儘全身殘存的、最後的力量,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瘋狂,朝著野兔石正下方那片被雨水沖刷得明顯凹陷、顯得格外鬆軟的紅土地,狠狠地、不顧一切地挖了下去!

噗!

鎬頭深深陷入鬆軟的泥土,帶起一蓬泥漿。泥土出乎意料的鬆軟,帶著草根腐爛的甜腥氣息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深埋地下的陰冷感。冰冷的雨水混著汗水流進眼睛,帶來陣陣刺痛和模糊,她胡亂用沾滿泥漿的袖子擦一把,繼續挖!高高舉起,重重落下!手臂早已痠痛得失去知覺,像灌滿了鉛,每一次揮動都牽扯著肩背撕裂般的疼痛。指甲在扒拉泥土時徹底劈裂了,指尖滲出殷紅的血,混在冰冷的泥水裡,瞬間洇開,消失不見。她感覺不到疼痛,隻有一個執念在支撐著她早已透支的身體:挖!把他挖出來!把真相挖出來!把那個被黑暗掩埋的、屬於衛東的最後一點存在挖出來!

鐺——!

一聲沉悶的、帶著清晰金屬質感的撞擊聲!短鎬的鎬尖結結實實地磕到了泥土下的硬物!那聲音不大,卻如同驚雷,在林秀雲的耳畔炸響!

她的動作猛地頓住,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狂風、暴雨、嗚咽的山林,所有喧囂的聲音都消失了。世界陷入一片死寂。心臟驟然停止了跳動,血液似乎也凝固在了血管裡。她丟開沉重的鎬頭,不顧一切地用那雙早已傷痕累累、沾滿泥血和冰冷泥漿的手,瘋狂地、幾乎是撕扯著扒開濕冷黏膩的泥土。冰冷的泥漿鑽進指甲縫的傷口裡,帶來鑽心刺骨的劇痛,但她感覺不到,她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泥土下的那個東西上。很快,一個沾滿泥汙、隻有半個巴掌大小的金屬物件顯露出來。

她顫抖著,用幾乎凍僵、佈滿細小傷口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麵的泥漿。雨水沖刷下,物件露出了真容——是一個銅質的鑰匙扣。銅環已經失去了光澤,佈滿暗紅色的、如同乾涸血跡般的鏽跡。鑰匙扣的主體上,兩個清晰的、帶著手工刻痕的字母在雨水的洗刷下顯露出來:L

W。李衛東!這是李衛東隨身帶著的鑰匙扣!上麵原本掛著他家和他自己宿舍的鑰匙!此刻,那兩把鑰匙已經不見了,隻剩下光禿禿的、帶著深深劃痕的銅質釦環,像被強行扯斷了所有牽絆。銅環上佈滿的暗紅鏽跡,像凝固的、乾涸的血,無聲地訴說著暴力和掩埋。

她顫抖著,死死攥住那冰冷的、鏽跡斑斑的鑰匙扣,彷彿用儘生命最後的力氣,想要攥住李衛東最後一點殘存的、正在急速消散的溫度。指腹用力摩挲著粗糙的LW刻痕,那冰冷的、帶著鏽蝕顆粒感的觸感,像刀子一樣割著她的心。冰涼的銅鏽混著滾燙的、無法抑製的淚水,一同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濘中,瞬間消失不見。找到了……他真的在這裡……被埋在這裡……像處理一件廢棄的物品一樣……被趙建軍他們……滅口了……真相,就在這片冰冷的泥土下,卻被更深、更厚的黑暗和權力牢牢掩埋著。

她抬起頭,環顧四周。大雨滂沱,如天河倒瀉,山林在狂風中瘋狂搖擺,發出絕望的、如同萬千冤魂的嗚咽。野兔坡像一個巨大的、沉默的、吞噬一切的墳塋,矗立在天地之間。隻有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跪在冰冷的泥水裡,攥著一枚生鏽的、再也打不開任何門的鑰匙扣,麵對這無邊無際的、彷彿要持續到世界儘頭的雨幕和黑暗。陳麗華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揹負著與趙慶生情殺的汙名沉入水底。唯一的、用命換來的證據被輕易抹去,如同從未存在。凶手逍遙法外,甚至可能已經踏上了那條精心鋪設、光明正大的逃亡之路,帶著他擦得鋥亮、沾滿鮮血的皮鞋和不可告人的滔天秘密,走向新的罪惡。而她,一個渺小的、無依無靠的紡織女工,在這巨大的、無聲的、由謊言和權力編織的黑暗天幕麵前,還能做什麼她所有的掙紮、追尋、不顧一切的冒險和孤勇,最終隻換來一枚鏽死的鑰匙。它打不開真相的門,更打不開這沉重如鐵、冰冷如夜、將無數像她和衛東這樣的小人物碾碎、吞噬的時代之門。一股巨大的、冰冷的、足以摧毀靈魂的無力和絕望,像永江洶湧的、渾濁的、裹挾著一切奔向黑暗的潮水,帶著刺骨的寒意,徹底將她淹冇、吞噬、瓦解。她癱坐在泥水裡,任由冰冷的雨水沖刷,抱著那枚鏽蝕的鑰匙扣,像抱著一個被時代遺棄的、冰冷的墓碑,無聲地慟哭。哭聲被淹冇在狂暴的風雨聲中。

第六章:鎖痕

三個月的時間,足以讓沸水冷卻,讓鮮血乾涸,讓驚悚的談資變成模糊的背景音。永江紡織廠女工宿舍區那場曾轟動一時、成為街頭巷尾茶餘飯後驚悚談資的凶殺案,最終以嫌疑人趙慶生負案在逃,公安機關正全力追捕,案件仍在進一步偵辦中的名義,漸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廠裡新到了一批搶手的的確良花布,食堂宣佈下個月每人多供應半斤豬肉,新的家長裡短迅速填滿了生活的縫隙。廠門口那麵斑駁的紅磚公告欄上,一張嶄新的、套紅印刷、散發著濃烈油墨香氣的表彰通知,覆蓋了之前所有泛黃的舊紙張,顯得格外醒目:

喜報!熱烈祝賀我廠優秀青年乾部、供銷科骨乾趙建軍同誌,積極響應國家改革開放號召,勇立時代潮頭,光榮入選我市首批青年技術人才海外交流考察團,將於本月十五日啟程,赴友好鄰邦泰國曼穀進行為期一年的先進技術學習與考察!望其珍惜機遇,刻苦鑽研,學有所成,為國爭光!特此表彰!

通知下方,是一張趙建軍的標準照。白得晃眼的的確良襯衫,筆挺的深色西裝外套,繫著暗紅色條紋領帶,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油光水滑。臉上帶著得體而自信的微笑,嘴角微微上揚,眼神明亮,充滿了對異國前程的無限憧憬和對為國爭光這一使命的堅定。陽光照在嶄新的紅紙上,紅得刺眼,紅得像凝固的血,紅得像一個巨大的、無聲的諷刺。照片裡的人笑容燦爛,意氣風發,前途無量。誰能想到,那雙擦得鋥亮、即將踏上異國土地的嶄新皮鞋鞋頭之下,曾經覆蓋過一道致命的、指向罪惡深淵的磨損誰又能想到,這光明正大的、令人豔羨的海外交流,會是一條精心鋪設、用鮮血和謊言鋪就、通向逍遙法外的黃金之路

林秀雲站在公告欄前,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出毛邊、肩膀處打了補丁的藍色工裝。她麵無表情地看著那張照片,看著那精心修飾的笑容,看著那為國爭光的鮮紅大字。陽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淚水不受控製地想要湧出,又被她死死憋了回去。指甲深深掐進早已結痂的掌心,留下幾個新鮮的、彎月形的血痕,帶來尖銳的痛感,讓她保持著最後的清醒。她冇有再看第二眼,猛地轉身,擠開旁邊幾個對著通知指指點點、麵露羨慕的工友,快步離開。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炭火上。懷裡,隔著薄薄的工裝布料,緊緊貼著她身體的,是一個小小的、冰冷的玻璃瓶,瓶壁硌著她的肋骨。

幾天後,一個陰沉沉的下午,鉛灰色的雲層低低地壓著屋頂。她向車間告了病假,再次獨自一人,踏上了通往羅雲山的小路。腳步沉重而緩慢,像揹負著無形的枷鎖。

野兔坡。冇有下雨,但初秋的山風帶著刺骨的涼意和草木衰敗的蕭索氣息,嗚嚥著掠過坡上枯黃倒伏的灌木叢,發出沙沙的、如同低泣的、永無止境的聲響。那塊巨大的野兔石依舊沉默地矗立著,像一尊無言的墓碑,在鉛灰色的天幕下投下濃重而壓抑的陰影,籠罩著下方那片小小的土地。

她在巨石背風的一側,沉默地蹲下身,用帶來的一把小鐵鏟,開始挖掘。鏟子切入泥土,發出單調的聲響。很快,一個淺淺的土坑出現在眼前。坑裡,她放進了那雙屬於李衛東的、右腳鞋頭帶著那道獨特磨損痕跡的翻毛皮鞋。鞋子沾滿了乾涸的、如同淚痕的泥漿,散發著泥土、皮革和歲月混合的陳舊氣息。然後,她打開那個貼身藏了很久、帶著她體溫的小玻璃瓶,瓶壁冰涼。她取出那枚佈滿暗紅銅鏽、刻著LW的鑰匙扣,還有那根依舊鮮豔如血、彷彿永遠不會褪色、閃爍著妖異光澤的金紅相思鳥羽毛。她將它們輕輕地、無比莊重地,並排放在那雙舊鞋子上——鞋子、鑰匙、羽毛,這是衛東留在這個世界最後的、被扭曲和掩埋的痕跡。

一抔抔帶著草根清香的、冰冷的泥土覆蓋上去,漸漸掩埋了鞋子,掩埋了鑰匙扣,掩埋了羽毛。冇有墓碑,冇有名字,冇有悼詞。隻有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土包,在野兔石巨大而沉默的陰影裡,微微隆起,如同大地上一道微不足道的、即將癒合的傷口。

林秀雲緩緩跪在小小的土包前,伸出傷痕早已結痂、依舊粗糙的手,指尖輕輕拂過新翻的、潮濕冰涼的泥土。粗糙的顆粒感傳來,帶著大地深處亙古的微涼和死寂。

衛東,

她的聲音很輕,很啞,像被砂紙磨過,被嗚咽的山風輕易吹散在空曠寂寥的山坡上,更像一聲來自遙遠過去、充滿了無儘疲憊和蒼涼的歎息,鑰匙……

她頓了頓,喉頭哽咽,彷彿用儘了全身的力氣,才吐出後麵幾個字,每一個字都重若千鈞,帶著被時代車輪碾過的絕望,生鏽了……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隻有風聲嗚咽。門……

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帶著一種認命般的疲憊,打不開了……

她靜靜地跪著,彷彿一尊石像。山風拂動她額前散亂的、夾雜著幾絲過早出現的白髮的髮絲。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土上,瞬間消失。許久,她才慢慢地、極其艱難地站起身,身體因為長久的跪姿和內心的沉重而微微搖晃。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小小的、即將被荒草湮冇的墳塋和沉默如鐵的、如同守墓巨獸的野兔石,轉過身,一步一步,踏著枯黃的、在風中瑟瑟發抖的草葉,走下山坡。風捲起她洗得發白的工裝衣角,那個單薄而孤獨的背影,在蒼茫的、死寂的山色裡,漸漸縮小,最終消失不見。山坡上,隻剩下嗚咽的風聲,荒蕪的草木,和那小小的、被時代徹底遺忘的土堆。野兔石巨大的陰影,像一道永遠無法開啟的門,沉沉地壓在那裡。

第七章:彼岸無光

曼穀,唐人街深處。霓虹閃爍,人聲鼎沸,各種香料、熱帶水果和食物**混合的濃烈氣味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中發酵。一家招牌歪斜、霓虹燈管壞了一半、閃爍著金象影院字樣的狹小影院,像一塊被遺忘的黴斑,嵌在喧囂的縫隙裡。推開厚重的、沾滿油膩手印的玻璃門,一股劣質雪茄、汗臭、過期爆米花和消毒水混合的怪異氣味撲麵而來,幾乎令人作嘔。

銀幕上正在放映一部膠片劃痕嚴重、畫麵模糊、配音滑稽走調的泰語功夫片,打鬥場麵粗陋誇張,發出嘿哈的怪叫。片尾冗長的演職員名單在閃爍的雪花點和持續不斷的滋滋電流噪音中緩慢滾動,如同一條垂死的蛇。

光線昏暗的過道裡,地麵粘著不知名的汙漬。一個穿著臟汙褪色花襯衫、頭髮油膩板結成一綹綹、身材臃腫佝僂的中年男人,推著一輛鏽跡斑斑、輪子發出刺耳吱呀聲的鐵皮小推車,費力地挪動著。推車裡散亂地堆著用舊報紙簡單包著的花生和瓜子,散發著一股受潮的哈喇味。他沙啞地、用生硬走調的泰語反覆吆喝著:卡奧…卡奧裡姆(花生…瓜子)…卡奧裡姆…

聲音有氣無力,淹冇在影片的噪音中。當銀幕上閃爍的光短暫地照亮他大半邊側臉時,可以看到一道深褐色、扭曲猙獰如蜈蚣般的舊疤,從左側眉骨斜斜地拉到嘴角,讓整張臉顯得異常可怖。推車經過前排一個穿著筆挺藏青色西裝、頭髮梳得一絲不苟、後頸乾淨利落的年輕背影時,男人渾濁無神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深入骨髓的恐懼,如同見到了最凶殘的捕食者。他立刻像受驚的老鼠般猛地低下頭,用油膩的頭髮極力遮住臉上的傷疤,腳步變得慌亂踉蹌,鏽蝕的小推車發出更刺耳、更急促的摩擦聲,彷彿下一秒就要散架。他推著車,幾乎是逃也似的,迅速消失在過道的另一頭,生怕被那個悠閒的背影注意到一絲一毫。

字幕滾動到最後一行,帶著重影和跳動的雪花:

特彆鳴謝:海外顧問

Mr.

Songchai

(頌猜先生)

影院後門,連接著一條堆滿散發著惡臭的垃圾箱、汙水橫流的幽暗防火通道。刺鼻的腐臭和消毒水味在這裡混合。西裝革履的趙建軍,背靠著冰冷的、佈滿灰塵和塗鴉的消防栓箱,指間夾著一支點燃的萬寶路香菸。猩紅的菸頭在昏暗中明滅不定,映著他輪廓分明的側臉,神情淡漠。煙霧繚繞中,他正用流利的、帶著點本地腔調的泰語,低聲對著一個站在通道更深處陰影裡、身材矮壯敦實、脖頸上紋著一條猙獰昂首、吐著信子的眼鏡蛇刺青的男人說話,語氣輕鬆隨意,帶著一種掌控全域性的篤定:

…把心放肚子裡啦,‘銅豌豆’(軍火)的渠道穩得很,像湄南河的水流,順暢得很。頌猜那老東西在碼頭混了半輩子,上上下下的關節,門兒清,比他臉上的皺紋還清楚…價錢好說,老規矩,三成定金,貨到付清,童叟無欺…

他愜意地吸了一口煙,緩緩吐出菸圈,煙霧模糊了他眼底一閃而過的冷光,趙隊長

他輕蔑地嗤笑一聲,彈了彈菸灰,他老人家現在啊,就想抱著他那點‘破案如神’的錦旗和‘教子有方’的表彰,安安穩穩熬到退休,喝喝茶,養養花。天高皇帝遠,太平洋的風浪大得很,他老人家那把老骨頭,管不了那麼寬啦…

語氣中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嘲弄和斷絕。

他把吸了一半的香菸,隨意地、帶著一種漫不經心的輕蔑,摁滅在旁邊消防箱冰冷的鐵皮上,發出輕微的滋聲,留下一個焦黑的圓形印記,如同一個恥辱的烙印。然後,從懷裡精緻的鱷魚皮錢包裡,撚出厚厚一遝嶄新的、散發著油墨清香的綠色美鈔,動作隨意得像在打發叫花子,塞進毒蛇紋身男人粗糙、佈滿老繭的手裡。

男人咧嘴一笑,露出被檳榔汁染得黑紅的牙齒和一口黃牙,接過錢,熟練地用拇指快速撚過鈔票邊緣,感受著厚度,然後滿意地揣進肥大的迷彩褲兜裡,鼓鼓囊囊。兩人伸出手,像完成一樁再普通不過、司空見慣的生意夥伴握手,用力晃了晃,臉上都帶著心照不宣的表情。冇有多餘的眼神交流,冇有一句廢話,甚至連空氣都未曾多震動一下。矮壯男人轉身,像一頭訓練有素、融入黑暗的獵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防火通道更深的、如同巨獸咽喉的黑暗裡,腳步聲被通道的寂靜吞噬。

趙建軍整了整一絲不苟的西裝領口和袖口,撫平並不存在的褶皺。臉上重新掛起那種掌控一切的、略帶疏離的得體微笑,彷彿剛剛隻是進行了一場無關緊要的商務洽談。他推開通往外麵喧囂、混亂、霓虹瘋狂閃爍的唐人街的後門。瞬間,刺眼灼熱的陽光、潮濕粘膩如同濕毛巾般的熱浪、震耳欲聾的車流喇叭聲和鼎沸人聲、各種香料咖哩和垃圾**混合的濃烈氣味,如同決堤的洪水,洶湧地撲了進來,將他挺拔自信的身影徹底吞冇。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輕響,隔絕了通道內的陰冷、腐臭和剛剛結束的、沾滿鮮血的肮臟交易。他邁著從容的步伐,彙入了外麵五光十色的人流,像一個成功的商人,走向他的遠大前程。

終章:雨痕

羅雲山,野兔坡。又是一年梅雨季將至,天空陰沉得如同吸飽了水的、沉重的灰色棉絮,沉甸甸地壓在頭頂,彷彿隨時都會不堪重負,傾瀉下無儘的淚水。山風嗚嚥著,一陣緊似一陣,掠過坡上枯黃倒伏、毫無生氣的灌木叢,發出持續不斷的、如同萬千低泣彙成的、永無止境的沙沙聲。那聲音,是荒野的悲歌,是無人傾聽的控訴。

那個小小的、無名的土包,經過幾個月風霜雨雪的侵蝕,野草的枯榮,早已變得低矮平緩,幾乎與周圍裸露的、貧瘠的紅土地和稀疏的、在風中瑟瑟發抖的荒草融為一體,毫不起眼,彷彿從未存在過。隻有幾株最頑強的、叫不出名字的、莖稈纖細的野草,從上麵稀疏地探出頭來,在越來越疾勁、越來越冷的山風中,無助地、徒勞地搖曳著,隨時可能折斷。

一根金棕色、邊緣鑲著奇異緋紅的相思鳥羽毛,不知被哪一陣更加強勁、更加無情的山風,從某個陰暗的角落捲來,又或者是從那深埋的玻璃瓶裂縫中,掙脫了泥土和時間最後的束縛。它輕輕地飄落,打著旋,最終靜靜地躺在那幾乎難以辨認的、微微隆起的土包之上。那抹緋紅,在灰暗的天地間,依舊刺眼。

冰涼的雨滴,開始稀疏地落下。先是零星的幾點,帶著試探的意味,砸在羽毛精緻的、如同細密梳齒般的羽枝上,濺起微不可察的細小水花。接著,雨點變得密集,冰冷而沉重地敲打著輕盈的羽毛,迅速浸潤了那抹刺眼的、彷彿凝聚著無儘怨念和不甘的緋紅邊緣。

雨水順著光滑的羽枝流淌,彙聚。慢慢地,那鮮豔的緋紅邊緣,開始洇開一絲極淡、極淡的紅色水痕。像一滴稀釋了的血淚,在灰暗的天地間無聲地滲開、擴散、變淡。像一道永遠無法癒合、也永遠無人知曉的傷口,在這荒涼、孤寂的山坡上,在嗚咽的風聲中,在冰冷的雨水裡,無聲地、孤獨地滲著血,最終被雨水沖刷殆儘,不留一絲痕跡。

雨,漸漸大了,將整個野兔坡籠罩在白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水幕之中。土包、荒草、那根洇著紅痕最終消失的羽毛,連同那巨大的、沉默的野兔石,一同被淹冇。隻有風聲和雨聲,統治著這片被遺忘的土地。那把鏽蝕的鑰匙,那扇沉重的門,那被鎖住的真相,都沉入了永恒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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