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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以為,我對他的愛是滴水穿石的堅持,是精誠所至的金石為開。
我用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小心翼翼地將一個人供奉在心尖最柔軟的地方。記得他胃痛時蹙起的眉峰,記得他隨口一提的喜好,記得他所有光鮮與失意背後的疲憊。我傾儘所有溫度去溫暖他,甚至笨拙地學著縫製柔軟的枕頭,隻為他能有一夜安眠。
我天真地以為,隻要我做得足夠好,付出足夠多,終有一天能焐熱那塊看似冷漠的石頭,能在他心裡占據一寸之地,哪怕隻是角落。
直到那個寒冷的夜晚,高速公路上的風像刀子一樣刮過我的臉頰。
他因為另一個女人的一個電話,就能毫不猶豫地將身懷六甲的我棄於荒郊野嶺。引擎的轟鳴聲碾碎的不僅是一場期待已久的旅行,更是我過去三年所有自欺欺人的信仰。
那一刻,我才痛徹心扉地明白——
原來,石頭是捂不熱的。
原來,不愛就是不愛,哪怕你卑微到塵埃裡,也開不出一朵他願意駐足的花。
1
被舍
車窗外的世界被拉扯成一條昏黃流光的長河,夜色是濃得化不開的墨。我靠在副駕駛座上,手無意識地、一遍遍輕輕撫摸著隆起的腹部,那裡是我和陳丞之間最深刻的聯結,也是我在這段搖搖欲墜的婚姻裡,最後的浮木。
車內暖氣開得足,空氣中瀰漫著一種近乎虛假的寧靜。我側過頭,目光描摹著陳丞開車的側臉。路燈的光影在他輪廓分明的下頜線上流動,他嘴角似乎還噙著方纔談論民宿庭院裡那株老紫藤時未散的笑意。
那一刻,心跳漏了一拍,一種渺茫的希冀又悄然滋生。
也許,有了這個孩子,一切都會不一樣。
幾乎是習慣性的,我注意到他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
空調溫度太低了嗎我下意識地傾身,將出風口撥轉向一旁,聲音輕柔得像怕驚擾了什麼。
他冇回頭,隻淡淡嗯了一聲。
過了片刻,我看到他喉結滾動了一下。
幾乎是肌肉記憶,我擰開一直握在手裡保溫杯的蓋子,試了試水溫,才遞過去:喝點水吧,溫的。
他單手接過,喝了一口,隨手遞還給我。整個過程,他的視線冇有離開過前方的路麵,自然得彷彿我隻是一個人形杯架。
我卻因為這微不足道的需要而心下微軟。看,他還是習慣我的照顧的。
我回頭看了眼後座。那個鵝黃色的孕婦枕安靜地躺在那裡,上麵我親手繡的小太陽圖案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有些稚拙。熬了三個晚上,眼睛都熬紅了,隻因為他隨口抱怨過買的枕頭有股工業香精的味道,睡不好。當時他看到成品,也隻是瞥了一眼,說了句還行。
可我心裡是歡喜的。隻要他有一點點好,我就能靠著這點微末的甜,撐過無數個被忽視的日日夜夜。
儲物格裡,還塞著他喜歡的牌子的蘇打餅乾和他常吃的胃藥。這些都是我這三年婚姻裡刻下的、卑微的生存印記。
就在我幾乎要被這車內短暫的溫馨假象溺斃時,一道尖銳刺耳的鈴聲像一把利刃,驟然劃破了這層脆弱的薄膜。
陳丞幾乎是瞬間鬆開了原本虛握著我的手去拿手機。
當他的視線觸及螢幕亮起的那串號碼和那個名字時,我清晰地看到,他整個人像是瞬間被注入了某種滾燙的活水。
那種眼神,是我從未見過的明亮、急切,甚至是一種近乎狂喜的慌亂。像枯木逢春,像死水驟瀾。與我在一起時他那份慣有的、帶著距離感的平靜截然不同。
我的心猛地向下一沉,一種不祥的預感死死攫住了我。
他猛地一腳急刹,輪胎摩擦地麵發出刺耳的噪音。車子險險停在應急車道上,我的身體因慣性狠狠前傾又被安全帶拉回,腹部瞬間傳來一陣不適的緊勒感。
他甚至冇看我一眼,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混亂和急促,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為另一個女人而生的焦慮:……你在這兒等我,她回來了,我必須去接。
每一個字都像冰錐,狠狠紮進我的耳膜。
陳丞,我……我的聲音在發抖,腹部的抽痛和心裡的恐慌交織在一起,想問他那我怎麼辦,寶寶怎麼辦
可他甚至冇給我說完話的機會。他解開車鎖,甚至冇耐心關緊車門,就猛地重新啟動車子。
引擎發出巨大的轟鳴,那輛我坐了三年、精心佈置了無數小細節的車,像逃離什麼瘟疫般,毫不猶豫地躥了出去,迅速彙入前方冰冷的車流。
尾燈那一點模糊的紅光,在濃重的夜色裡越來越小,像一顆冷酷的、正在隕落的星,最終徹底消失在視野儘頭的彎道。
徒留我一個人,僵立在昏暗、危險、充斥著無儘噪音和寒風的應急車道上,扶著突然變得沉重冰冷的腹部。
整個世界彷彿瞬間失聲,隻剩下心臟在空腔裡瘋狂又空洞的跳動聲。
原來……
我一千多個日夜無微不至的付出,我傾儘所有心力的愛,我有時忍著身體不適也要熬粥煲湯的三年……
真的抵不過,蘇嫣的一個電話。
2
灼灼往昔
我麵對昏暗的光線,思緒混亂。還不明白自己在什麼地方,隻是麵對冷風忍不住緊了緊身上微薄的風衣。
我被獨自遺棄在這片荒蕪之地。應急車道的邊緣之外,是無儘的黑暗和呼嘯而過的車流,每一輛車的經過都帶起一陣令人站不穩的風,以及尾氣那令人作嘔的甜膩味道。
隨著夜色的加深晚風像浸了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我臉上、身上,輕易地穿透了我單薄的衣衫。我扶著沉重的腹部,笨拙地試圖向護欄更深處靠攏,尋求一點可憐的庇護。腹部傳來一陣緊過一陣的抽痛,不知道是孩子感受到了我這滅頂的絕望,還是在抗議這突如其來的寒冷。
寶寶,彆怕……媽媽在……
可是媽媽……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牙齒不受控製地磕碰著,發出細碎的聲響。我顫抖著從口袋裡掏出手機,螢幕亮起,微弱的光成了這昏黑天地裡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螢幕上,還是我早上發給他的那條資訊:
醫生說寶寶今天很乖,我們路上慢點呀。
後麵冇有回覆。
我像是瀕死之人抓住浮木,指尖冰冷地戳開通訊錄,按下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聽筒裡傳來冗長的嘟——嘟——聲,每一聲都敲打在我幾乎停滯的心跳上。
接電話……陳丞,接電話啊!告訴我這隻是個玩笑,你馬上就會回來……
然而,冗長的忙音之後,是冰冷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我不死心,再打。
一遍,兩遍,三遍……
直到那邊傳來的聲音變成了: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他為了另一個女人,把我扔在高速路上,然後,關機了。
最後一絲微弱的希望,像被針戳破的氣球,噗一聲,徹底癟了下去,隻剩下空洞的絕望。巨大的無力感攫住我,腿一軟,我幾乎要沿著冰冷的護欄滑坐下去。
就在這生理和心理的雙重煎熬幾乎要將我壓垮時,那些被我刻意忽略、強行掩埋的過往,如同沉船碎片,不受控製地、尖銳地從記憶深海翻湧而上
他創業初期應酬多,酒喝得凶,胃不好。我心疼得不行,托人打聽,跑遍了全城才找到一個頗有口碑的老中醫,求了藥方。從此以後,無論前一天多晚睡,我都雷打不動提前一小時起床,在廚房守著砂鍋,小心地看著火候,熬那需要文火慢燉兩個小時的養胃粥。他有時會喝幾口,有時碰都不碰,直接說冇胃口。我站在廚房,看著剩下的大半鍋粥,從來隻是默默收拾掉,對自己說:沒關係,明天再換種口味試試。
他資金最困難的時候,我二話不說拿出工作幾年所有的積蓄,甚至偷偷找我爸媽借了一筆錢,全都塞給他,笑著說:老公,加油。為了幫他拉關係,我陪他去應酬,替他擋下一杯又一杯的酒,喝到胃黏膜破損出血被送去醫院。他隻在病房待了半小時,接了個電話,就歉意地看著我:公司有點急事,我得去處理,你好好休息。我躺在病床上,看著慘白的天花板,強撐著對自己說:冇事,他就是太忙了,一切都好。
我的手機備忘錄裡,密密麻麻記滿了關於他的一切:衣服尺碼、飲食偏好、過敏源、重要的日期、他偶爾提到的想要的東西……他隨口說了一句某家店的點心不錯,我能惦記半年,下次路過排長隊也要買回來給他。而他呢一起吃飯三年,他至今記不住我對芹菜嚴重過敏,上次差點誤食,他隻是一臉茫然:哦,你不能吃這個嗎
最可笑,也最誅心的一次。他居然讓我幫他給白月光挑選生日禮物,理由是:你們都是女人,眼光應該差不多,你挑的她應該會喜歡。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幾乎喘不過氣。可我竟然……竟然笑著答應了。我花了整整一個下午,像自虐一樣,精心挑選了一款限量版的香水,包裝得無比精美,遞給他時還努力維持著語調的輕快:她一定會喜歡的。他接過,看了看品牌,果然露出滿意的神色:嗯,還是你細心。他永遠不知道,那天晚上,我在浴室裡吐得昏天暗地,眼淚比水龍頭裡的水還要洶湧。
回憶如同最鋒利的刀刃,在一片片淩遲我已經千瘡百孔的心。
我以為我傾儘所有,燃燒自己,總能換來他一點點的回頭,一點點的溫暖。
我把我能給的、不能給的,全都掏出來捧給他了。
可現在我才明白,我不是在溫暖石頭,我是在用我的血我的肉,去供奉一塊根本冇有心的頑鐵。
腹中的孩子猛地踢動了一下,力道很大,像是在抗議,又像是在無助地哭泣。
我扶著冰冷的護欄,緩緩蹲下身,將臉埋進冰冷的臂彎裡,終於再也忍不住,在這無人知曉的荒野高速上,發出了像受傷小獸一樣的、低低的嗚咽。
不是為此刻的境地,而是為我那付諸東流的、可笑又可悲的三年。
3
信仰崩塌
腹部的抽痛逐漸變得尖銳、密集,像有隻無形的手在子宮裡狠狠攥緊又鬆開,周而複始。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又被凜冽的寒風吹得冰涼,貼在皮膚上,激起一陣劇烈的戰栗。
我扶著冰冷的金屬護欄,幾乎站立不住,巨大的恐懼如同潮水,滅頂而來。
寶寶…我的寶寶…
顫抖的手再次摸出手機,螢幕的光亮在昏暗中刺得眼睛生疼。我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再一次按下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
嘟——嘟——
冗長的等待音,每一聲都敲打在我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然後,依舊是那個冰冷機械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關機。還是關機。
他此刻在做什麼是在溫言軟語地安慰那個突然回國、情緒不穩的白月光,還是正體貼地為她提著行李,奔赴某個溫暖的所在他會不會有一瞬間,哪怕隻是一瞬間,想起被他丟在高速路上的、懷著他孩子的我
絕望像冰冷的淤泥,一點點淹冇至頂。
我哆嗦著手指點開通訊錄,試圖找到一個能在此刻救我於水火的名字。螢幕上下滑動,一個個名字掠過——同事、遠房親戚、寥寥幾個因為婚後疏於聯絡而變得生疏的老同學……
竟然,冇有一個可以讓我在深夜時分,毫無負擔地撥打過去求助的親密朋友。
這三年,我所有的生活重心都圍繞著陳丞,圍繞著那個我自以為是的家。我精疲力竭地經營著一切,自動遮蔽了外界的所有聲音,斬斷了自己的所有退路。因為他曾笑著說:以後我就是你在這座城市最親的人。
我信了。
我把他當成了我的全世界。
而此刻,我的世界棄我而去,我才發現自己站在一片荒蕪的孤島上,四麵楚歌,無人可依。
父母遠在千裡之外,我怎麼能讓他們知道,他們捧在手心裡的女兒,正如此狼狽不堪地躺在冰冷的公路上我開不了口。所有的委屈和恐懼隻能死死哽在喉嚨裡,化作無聲的哽咽。
又一波劇烈的腹部不適襲來,我痛得彎下腰,幾乎跪倒在地。意識開始模糊,眼前的景物旋轉晃動,耳邊呼嘯的風聲似乎也變得遙遠。
在徹底陷入黑暗之前,一些記憶的碎片,如同瀕死前的走馬燈,不受控製地在我混亂的腦海中炸開。
我起了無數個大早熬好的養胃粥,他舀了一勺,蹙眉:味道有點淡。然後推開了碗。我住院的那晚,他匆忙離開時,留下的那句:以後彆那麼實在,酒不必真喝。
這座城市有我就夠了,那些無關緊要的聚會,推了就推了。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我就心甘情願地縮小了我的世界,直到隻剩下他。
白月光朋友圈一句含糊的感冒了,難受,他立刻眉頭緊鎖,下單了最好的感冒藥和潤喉糖,甚至仔細備註了配送時間。而我孕吐到天昏地暗,虛弱地靠在衛生間門口,他隻遠遠看了一眼,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不耐:怎麼反應這麼大彆人懷孕好像冇這麼嬌氣。
最致命的一擊,那個我無意間聽到的的對話。他朋友戲謔地問:範雨萱對你可是死心塌地,方方麵麵照顧得滴水不漏,你就一點不感動他當時輕笑了一聲,那聲音輕鬆又漠然,像在討論天氣:她啊,是挺好,挺適合過日子。但有些人,是冇人能代替的。
有些人,是冇人能代替的。
原來,我所有的好,所有的付出,最終隻換來一句輕飄飄的適合過日子。
原來,我從來就不是那個不可代替的人。
哈哈……多麼可笑!多麼可悲!
這三年的深情,不過是一場盛大而滑稽的自我感動。我像個跳梁小醜,傾儘所有地演著獨角戲,而唯一的觀眾,從未真正入戲。
巨大的悲涼和荒謬感吞噬了我。
意識渙散的最後一刻,我用儘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查了自己所在地圖位置,按下了手機上的緊急呼叫鍵。
救…救我…高速…XX路段…我懷孕…快…聲音破碎得連自己都聽不清。
聽筒那邊似乎傳來了急促的詢問聲,但我已經聽不清了。
視野徹底陷入黑暗之前,我彷彿看到了遠處閃爍的紅藍光芒,聽到了模糊而急促的腳步聲……
一種得救的慶幸和一種被陌生人目睹全部狼狽的巨大悲涼,同時席捲而來,將我最後的意識徹底淹冇。
4
沉寂
意識是在一陣消毒水的氣味中緩慢回籠的。
眼皮沉重地掀開,映入眼簾的是醫院病房單調蒼白的天花板。點滴瓶裡的液體正一滴一滴,安靜地輸入我的靜脈,帶來一絲虛弱的暖意。
醒了穿著白色護士服的姑娘語氣溫和,感覺怎麼樣還有哪裡不舒服嗎
我張了張嘴,喉嚨乾澀得發不出聲音。
護士小心地扶著我,用棉簽蘸了水濕潤我的嘴唇,纔將吸管杯遞到我嘴邊。你送來的時候情況很危險,有先兆流產的跡象,情緒激動加上受了寒。好在送醫及時,胎兒暫時穩定了,但接下來必須絕對臥床靜養,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胎兒暫時穩定了。
我下意識地伸手撫摸腹部,那裡依然隆起,能感受到微弱卻堅韌的生命力。一股酸楚猛地衝上鼻尖。
寶寶,對不起,媽媽差點冇能保護好你……
護士幫我調整好靠枕,又叮囑了幾句注意事項,便離開了。
病房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儀器輕微的運行聲和我自己空洞的心跳。
我偏過頭,看向床頭櫃上的手機。
它安靜地躺在那裡,螢幕是黑的。
一種近乎本能的可悲期待,驅使著我伸出手,艱難地把它夠到手裡。
冰涼的機身按下側鍵,螢幕亮起。
通知欄很乾淨。除了幾條無關緊要的新聞推送和運營商簡訊,冇有未接來電的提示,也冇有任何即時訊息的彈窗。
我不死心,點開通話記錄。最近的一條,依舊是我撥出的那串冰冷的紅色號碼。
點開微信,置頂的那個對話框,最後一條資訊,依然停留在我發出的那句:醫生說寶寶今天很乖,我們路上慢點呀。
下麵,是一片死寂的空白。
三天了。
我在醫院裡,與腹中的孩子經曆了一場無聲的生死劫難。
而他,陳丞,我的丈夫,我孩子的父親,彷彿人間蒸發了一般。一個電話,一條簡訊,甚至一句通過彆人轉達的、敷衍的問候,都冇有。
他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我經曆了什麼。
或者,他知道了,但覺得安撫那位剛剛回國、情緒不穩的白月光,遠比確認他懷孕妻子的生死更重要。
下午的時候,有兩位警察同誌來過一趟,態度很好,隻是簡單確認了一下昨晚的情況,排除了案件可能,囑咐我好好休息。他們看向我的眼神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憐憫。
連陌生人都知道給予一份關懷。
而他,給了我最深切的冷漠。
第三天,醫生檢查後,說情況基本穩定,可以出院回家靜養,但切記情緒平和。
我辦理了出院手續,用的我自己銀行卡裡的錢。站在醫院門口,午後的陽光有些刺眼,我卻感覺不到絲毫暖意。
打車,報出那個熟悉的地址。
用鑰匙打開門的一刹那,一股冰冷、沉悶的空氣撲麵而來。
一切都和我離開時一模一樣。甚至更冷清,更空曠。
玄關的拖鞋擺放得整整齊齊,他常穿的那雙家居鞋不在——這意味著,他根本冇有回來過。
這三天,他一次都冇有回過這個所謂的家。
我慢慢地走進去,手指劃過冰冷的餐桌,客廳的沙發,廚房光潔卻冰冷的檯麵……這裡冇有一絲一毫他回來過的痕跡。
我甚至不需要再去驗證什麼了。
屋裡的死寂,手機上空蕩蕩的提示欄,以及這冰冷得冇有一絲人氣的空間,已經是最殘忍、最清晰的答案。
像一場漫長而煎熬的淩遲,終於到了儘頭。
冇有預想中的崩潰大哭,也冇有歇斯底裡的憤怒。
我的心,像是在醫院那三天死一般的寂靜裡,被徹底掏空了,風乾了,變成了一捧握不住的灰。
原來極致的絕望之後,真的是死寂般的平靜。
原來一個人,真的可以心死到連痛覺都失去。
我站在客廳中央,環顧著這個我傾注了三年心血,一點點佈置起來的家,忽然覺得無比陌生。
這裡,從來就不是我的家。
隻是一個我自欺欺人編織了三年的牢籠。
而現在,牢籠的門,終於從裡麵被打開了。
5
孤身遠颺
站在冰冷的客廳中央,那份死寂的平靜在我心中蔓延,如同深冬的湖麵,封凍了一切波瀾。冇有猶豫,冇有留戀,我走向臥室,打開了衣櫃。
行動異常冷靜,甚至帶著一種近乎殘酷的條理。
我的東西並不多,三年來,我似乎總是在為他添置,而忽略了自己。我拿出行李箱,開始一件件收拾。每拿起一件物品,都像剝離一段沉重而灰暗的過去。
那支他從未用過、甚至可能早已遺忘的昂貴鋼筆,我拿在手裡看了看。筆身冰涼的觸感提醒著我曾經的卑微和可笑。我冇有絲毫猶豫,將它放進了行李箱最裡麵的夾層。
這不是留念,是警醒。警醒自己永遠不要再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目光落在床頭那個鵝黃色的孕婦枕上,上麵繡著的小太陽圖案依舊稚拙。我走過去,指尖輕輕拂過那細密的針腳。這裡曾寄托過我多少愚蠢的期待和虛妄的溫暖。但此刻,它代表的,隻是我對腹中孩子純粹的愛,與他陳丞再無半分關係。我仔細地將它摺疊好,妥帖地收入箱中。
我的衣服、我的書、我所有的證件和私人物品,都被一一整理裝箱。屬於他的空間,我絲毫未動。這個過程,像是在進行一場沉默的儀式,一場與過去徹底告彆的儀式。
最後,我坐在書桌前。曾經,我在這裡滿懷期待地規劃過有他的未來。如今,我拿出紙筆,神色平靜地開始書寫《離婚協議》。
條款清晰,語氣冷靜。我冇有要求任何過分的補償,隻拿回我應得的部分:我婚前的存款,以及我父母當初給予我們小家的資助。至於他婚後賺的錢,我一分不要。我不需要施捨,我隻要自由。
簽下範雨萱三個字時,筆尖冇有絲毫顫抖。這個名字,從今往後,隻屬於我和我的孩子。
我將協議放在客廳茶幾最顯眼的位置。旁邊,冇有留下隻言片語。
不指責,不抱怨,不訴說委屈。
最大的蔑視,是漠不關心。
最好的告彆,是悄無聲息。
做完這一切,我拿出手機,將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拖入了黑名單。微信、支付寶、所有可能的聯絡方式,一一斬斷。
然後,我預訂了最早一班飛往我南方家鄉的機票。
我冇有告訴任何人我的航班資訊,包括我的父母。我想給自己一段絕對安靜的、與過去隔絕的旅程。
第二天清晨,天光未亮,城市還在沉睡。
我拖著行李箱,最後一次站在玄關。回頭望去,這個我曾耗費無數心血營造的家,在熹微的晨光中顯得如此陌生和冰冷。
我冇有絲毫留戀,擰開門把,走了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哢噠一聲輕響。
鎖上的,是一段卑微的過去,和一個永遠不會回頭的我。
幾天後,陳丞或許終於安撫好了他的白月光,或許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施捨般的愧疚,回到了這個他許久未歸的家。
鑰匙轉動,門開了。
迎接他的,不是預想中溫暖的燈光、熱騰騰的飯菜,或是那個女人哭腫的雙眼和委屈的質問。
而是一片過分的、令人心慌的空曠和寂靜。
空氣冰冷,帶著久未住人的沉悶味道。
他愣了一下,有些不適地蹙眉,下意識地喊了一聲:範雨萱
迴應他的,隻有空洞的迴音。
他換了鞋走進去,目光掃過客廳,第一時間就看到了茶幾上那份無比顯眼的、標題加粗的《離婚協議書》。
他幾乎是衝過去的,一把抓起來,快速掃過內容。當看到末尾那個熟悉又決絕的簽名時,他臉上先是閃過錯愕,隨即是一種被冒犯的惱怒。
她鬨什麼
他低聲咒罵了一句,下意識掏出手機撥打我的電話。
您好,您所撥打的電話正在通話中……
連續幾次之後,他終於意識到,不是正在通話中,而是被拉黑了。
一種不對勁的感覺終於緩慢地攀上他的心頭。
他開始真正地打量這個家。
冰箱打開,裡麵空空如也,隻剩下幾瓶孤零零的礦泉水。以前,這裡總是被各種新鮮食材、他喜歡的飲料、我熬好的湯羹塞得滿滿噹噹。
他衝進臥室,打開衣櫃。我常穿的那邊,空了一大半,隻剩下他那些熨燙整齊、分類掛好的襯衫和西裝,突兀地占據著空間。
浴室裡,我的牙刷、毛巾、護膚品全部消失了,檯麵上空蕩得能反光。
藥箱裡,那些我分門彆類貼好標簽、常備的藥品和我孕期需要的營養補充劑,也不見了蹤影。
還有那個他總是略帶嫌棄說占地方的鵝黃色孕婦枕,也冇了。
我存在過的痕跡,被抹除得如此乾淨、徹底。
彷彿這三年,隻是他的一場幻覺。
此刻,這個失去了所有生活氣息、變得冰冷而陌生的空間,才如此清晰地凸顯出——那個曾經無聲無息充盈著這裡每一個角落、事無钜細地打理著他一切生活、讓他可以毫無後顧之憂的人,真的走了。
不是鬨脾氣,不是欲擒故縱。
是不要他了。
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恐慌感,終於後知後覺地,緩慢地攥緊了他的心臟。
他可能會開始瘋狂地尋找,聯絡所有他以為可能知道我下落的人,比如我那個唯一還有聯絡、卻早已看透他的朋友,然後被對方毫不留情地痛罵一頓。
但他再也找不到我了。
我已經切斷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聯絡方式,飛回了千裡之外,那個有真正愛我、支援我的家人朋友的故鄉。
他的火葬場纔剛剛燃起火星,而我,早已遠離了那片廢墟。
飛機衝上雲霄,穿過厚重的雲層。
舷窗外,陽光驟然變得猛烈而清澈,毫無遮擋地照射進來,落在我的臉上和撫著腹部的手上。
光線有些刺眼,帶著一種冰冷的暖意。
我看著腳下那座變得越來越小的、承載了我三年歡笑與眼淚的城市,心中一片平靜。
手輕輕覆在肚子上,感受著裡麵小生命的悸動。
再見,陳丞。
再見,我卑微不堪的過去。
我的新生,從此與你,再無半分關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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