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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兒子叫陳念。我為他取這個名字,是希望他一生被人思念,被人牽掛。如今,整個世界都記住了他的名字,用顫抖和恐懼。我成為遊魂的第十年,我曾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的男孩,長成了世人口中的終焉之災。他們說他漠視生命,說他罪惡滔天,是行走於人間的末日。他們說得都對。我隻是想知道,我那會在停電時嚇得躲進我懷裡,哭著說媽媽不要離開我的念念,究竟去了哪裡。我日複一日地跟在他身邊,穿過那些冰冷的金屬長廊,看著他向世界投下巨大的陰影,隻為了尋找一個答案。

1

我漂浮在艦橋的半空中,冰冷的幽魂之軀感受不到任何溫度,但我依然覺得這裡寒氣徹骨。

這裡是達摩克利斯號的指揮中心,我兒子陳唸的座駕,一座懸浮在萬米高空的移動要塞,如同一柄隨時準備落下的審判之劍。艦橋的落地窗外,是翻湧的雲海和被夕陽染成金紅色的天際線,壯麗得如同神話。

而我的兒子,就坐在這片神話景色的正中央。

他坐在黑色的指揮官王座上,一身剪裁得體的黑色軍裝,肩章上冇有軍銜,隻有一枚暗金色的、彷彿在燃燒的眼瞳徽記。十年不見,他長大了。曾經柔軟的臉部線條變得如刀削般分明,下頜線繃成一道冷硬的弧度。他微微垂著眼,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陰影,遮住了那雙曾經清澈如水的眸子。

此刻,那雙眸子裡隻剩下無儘的深海,平靜,卻蘊藏著足以吞噬一切的風暴。

主上,‘天罰’係統充能完畢,目標已鎖定聯邦中央塔頂層,能量輸出校準100%,隨時可以發射。一個穿著同樣製服的女人單膝跪地,聲音恭敬,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狂熱。

陳念冇有立刻回答。他隻是抬起手,修長的手指在控製檯的虛擬螢幕上輕輕滑動,調出了聯邦中央塔的三維模型。那座高聳入雲的建築,是這個時代人類文明與權力的最高象征。

倒計時。他開口,聲音清冷得像兩塊玉石在午夜碰撞,冇有絲毫情緒。

是!

一個巨大的紅色倒計時數字,出現在艦橋中央的全息投影上。

【00:05:00】

五分鐘。

五分鐘後,地表最堅固的建築之一,將會在世界的注視下化為齏粉。

我的心,如果我還有心的話,正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我多想衝過去,像十年前那樣抱住他,搖晃他的肩膀,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可我做不到。我隻是一縷無法被感知的意識,一個被困在兒子身邊的、絕望的母親。

這十年,我看著他從一個在我的墓碑前哭到暈厥的瘦弱少年,一步步走到今天。我看著他被陳家排擠,被親人背叛,看著他獨自一人在泥沼裡掙紮,滿身傷痕。我看著他眼神裡的光一點點熄滅,最後隻剩下這片死寂的冰海。

我不知道他經曆了什麼,才獲得了這足以與世界為敵的力量。這是我與他之間最大的鴻溝。我隻知道,每當他做出一個讓世界震動的決定時,臉上都會浮現出這種近乎虛無的平靜。

他似乎察覺到了我的注視,微微偏過頭,視線穿透了我的身體,望向我身後無儘的雲海。

十年了。他忽然低聲說,像是在自言自語。

我的靈魂猛地一顫。

他在對誰說話是在對我嗎不,不可能,他看不見我,也聽不見我。

十年了,媽媽,他又說了一句,聲音裡那層堅冰似乎裂開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縫隙,您總說,做人要善良,要懂得原諒。可是,他們冇有給我這個機會。

我的淚水無聲地滑落,儘管這隻是靈魂能量的無意義逸散。念念,我的念念,你還記得媽媽說的話。

所以,我隻能用我自己的方式,來結束這一切。他的聲音恢複了冰冷,彷彿剛纔那瞬間的脆弱隻是我的錯覺。他轉回頭,目光重新落在了那個倒計時上。

【00:02:30】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艦橋裡靜得可怕,隻能聽到儀器運轉的低微嗡鳴。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著那個時刻的到來。

我也在等待。我在等一個奇蹟。或許,他會在最後一秒停下來。或許,他內心深處那個善良的小男孩還冇有完全死去。

記憶不受控製地翻湧上來。那是一個夏天的晚上,外麵雷雨交加,家裡突然停電了。八歲的陳念嚇得尖叫著從自己的房間裡跑出來,一頭紮進我懷裡,渾身都在發抖。

媽媽,我怕,有怪獸。他帶著哭腔,小手緊緊抓著我的睡衣。

我點亮蠟燭,昏黃的光暈照亮我們母子倆的臉。我抱著他,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說:不怕不怕,念念,媽媽在這裡。媽媽會一直陪著你,把所有怪獸都趕跑。

一直嗎他抬起淚汪汪的大眼睛看著我。

嗯,一直。我吻了吻他的額頭,就算有一天媽媽不在了,也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看著你,保護你。

他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我懷裡慢慢睡著了。

可我食言了。我冇能一直陪著他,也冇能變成星星保護他。我隻成了一個無能為力的幽魂,眼睜睜看著我的孩子,變成了彆人口中最大的那隻怪獸。

【00:00:10】

最後的十秒倒計時,每一個數字都像一記重錘,砸在我的靈魂上。

9…

8…

7…

陳念緩緩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揹負雙手,靜靜地俯瞰著下方那座在夕陽下閃閃發光的城市。他的背影孤拔如劍,彷彿要將這片天空都劈開。

3…

2…

1…

【00:00:00】

發射。

他輕聲吐出兩個字。

冇有驚天動地的巨響,隻有一道細微到幾乎無法察覺的能量波動從達摩克利斯號的底部一閃而逝。一束肉眼不可見的、高度壓縮的能量射線,以超越常人理解的速度,精準地刺向了它在萬裡之外的目標。

幾秒鐘的死寂。

然後,遠方的地平線上,一朵巨大的、無聲的花朵猛然綻放。

那是聯邦中央塔。整座大樓從頂部開始,像被時間加速腐蝕的沙雕,悄無聲息地層層瓦解、湮滅,最終化作漫天塵埃。冇有爆炸,冇有火焰,隻有最徹底的、最乾淨利落的消失。

一道環形的衝擊波以大樓原址為中心,向整個城市擴散開來,高樓的玻璃幕牆如多米諾骨牌般次第破碎,卻詭異地冇有發出任何聲音。

陳唸的科技,甚至剝奪了世界為這場毀滅而哀嚎的權力。

艦橋內,所有人都激動地站了起來,臉上是混雜著敬畏與狂熱的神情。他們望向陳唸的背影,如同信徒仰望他們的神。

主上!我們成功了!最開始那個女人激動地喊道。

陳念冇有回頭,他隻是靜靜地看著那片被塵埃籠罩的城市,彷彿在欣賞一幅剛剛完成的傑作。

情報官,他淡淡地開口,把林威的臉,投到天空上。

是!

很快,一道巨大的光束從要塞射出,在毀滅之城的上空,用塵埃雲作為幕布,投影出了一箇中年男人的全息影像。男人麵容儒雅,戴著金絲眼鏡,神情驚恐而茫然。

我認得他。

林威。我曾經的丈夫,陳唸的親生父親。那個在我死後不到一年,就另娶新歡,並將年幼的陳念趕出家門的男人。

告訴全世界,陳唸的聲音通過擴音係統,響徹了整座達摩克利斯號,也通過秘密頻道,傳向了地表的每一個角落,聯邦中央塔的毀滅,隻是一個開始。

他的目光穿透了下方的雲層,彷彿能看到那個此刻正躲在某個角落裡瑟瑟發抖的男人。

林威,我回來了。

這道開胃菜,你還喜歡嗎

2

那句開胃菜的餘音,彷彿還迴盪在冰冷的艦橋裡。我的兒子,陳念,用最平靜的語氣,向全世界、也向他的父親,投下了一封沾著毀滅塵埃的戰書。

他身後的追隨者們爆發出壓抑而狂熱的歡呼,他們高喊著終焉,那是他們為陳念取的名字,也是他們所信奉的、用毀滅換取新生的教條。陳念冇有回頭,也冇有製止他們。他隻是靜靜地站著,彷彿一尊雕像,任由那些狂熱的聲浪沖刷著他的背影。

我穿過那些激動的人群,飄到他的身邊。我想看看他的眼睛,我想從那片深海裡,找到一絲一毫的動搖或是不安。

但他什麼情緒都冇有。

接入全球公共頻道,我要看新聞。他命令道。

艦橋前方的巨大全息螢幕立刻被分割成幾十個小視窗,來自世界各地的電視台、新聞網站的畫麵一擁而入。恐慌是唯一的主題。主持人們臉色煞白,用顫抖的聲音播報著剛剛發生的、超乎所有人想象的襲擊。畫麵裡,是聯邦中央塔原址上那個深不見底的窟窿,是城市裡破碎的玻璃和四散奔逃的人群。

……襲擊者身份已初步確認,名為陳念,係聯邦著名生物學家、科學院院士林威教授之子……

一個新聞主播的聲音吸引了我的注意。螢幕上,出現了林威的照片。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一張臉,儒雅,溫和,帶著學者特有的沉靜氣質。照片裡的他,正是我記憶中的模樣。

我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麵,是在大學的圖書館。他撞掉了我懷裡的一摞書,然後手忙腳亂地幫我撿,臉紅得像個孩子。我記得我們結婚時,他緊張得連誓詞都說錯了,惹得滿堂賓客大笑。我記得他抱著剛出生的念念,小心翼翼地彷彿在捧著一件絕世珍寶,低聲對我說:初然,謝謝你,給了我一個家。

這個男人,曾是我生命的全部,是我以為可以托付一生的依靠。

可螢幕上,關於他的描述,卻讓我感到無比陌生。

……據悉,林威教授與其子陳念早已斷絕關係。林教授在十年前痛失愛妻蘇初然女士後,獨自撫養陳念。但陳念性格孤僻,行為極端,多次與家人發生激烈衝突後離家出走,從此杳無音信……

謊言。

徹頭徹尾的謊言。

我的靈魂因憤怒而劇烈地波動起來。我死後,明明是他,在我屍骨未寒之時就將另一個女人領進家門!明明是他,在新婚妻子的挑唆下,將隻有十三歲的念念視作累贅,將他趕出了那個曾經充滿我們歡聲笑語的家!

我記得那一天。那也是一個雨天。我像往常一樣跟在念念身後,看著他揹著一個洗得發白的舊書包,拖著一個小小的行李箱,被管家推出了彆墅的大門。他冇有哭,隻是回頭,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緩緩關閉的、雕刻著金色花紋的沉重鐵門。

雨水打濕了他單薄的衣衫,他瘦小的身影在風雨中顯得那麼無助。

那一刻,我多想化作厲鬼,衝進去,撕碎那對男女虛偽的麵孔。可我什麼都做不了。

如今,全世界都聽信了林威的這套說辭。他成了一個痛失愛妻、又被叛逆兒子傷害的、值得同情的受害者。而我的念念,成了忘恩負義、天性邪惡的怪物。

主上,林威釋出了公開視頻聲明。情報官,那個名為零的女人,再次彙報道。

陳念微微頷首。

中央螢幕上,切換出了林威的影像。他看上去憔悴了許多,頭髮也白了不少,穿著一身白色的研究服,背景是整潔的實驗室。他對著鏡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悲痛與震驚。

我無法相信,也無法理解……做出如此……如此慘絕人寰之事的,竟然是我的兒子。他哽嚥著,聲音沙啞,蘇初然,我的亡妻,她是一個那麼善良的女人。如果她泉下有知,看到我們的孩子變成了今天這個樣子,該有多麼痛心……

他竟然還敢提我的名字!

我衝向螢幕,試圖用我虛無的身體將那張令人作嘔的臉撕碎。

……我在此,以聯邦科學院院士、以一個普通公民、以一個失敗的父親的身份,向所有受害者和他們的家人,致以最沉痛的道歉。他深深地鞠了一躬,同時,我懇請聯邦政府,動用一切力量,製止這個……這個我已不願再稱之為‘兒子’的惡魔!為了人類的和平與安寧,我願意大義滅親!

視頻的最後,他抬起頭,淚光閃爍的眼中充滿了正義與決絕。

多麼精彩的表演。

他把自己摘得乾乾淨淨,站在了道德的製高點上,然後親手將自己的兒子,推向了全世界的對立麵。

我轉過頭,看向陳念。我想象著他會憤怒,會咆哮,會將眼前的一切都砸個粉碎。

但他冇有。

他甚至……笑了。

那是一個極淡的、轉瞬即逝的笑容,嘴角微微勾起一個冰冷的弧度,像冬日湖麵上裂開的一道冰紋。

和我預想的一樣。他說。

他早就料到了林威會這麼做。他毀掉中央塔,不僅僅是為了展示力量,更是為了逼林威做出選擇。而林威,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他自己。

零,陳念坐回王座,十指交叉,抵在下頜,我們的‘客人’,安頓好了嗎

是的,主上。‘潘多拉’係統已經完全接管了他們的安保網絡和通訊係統。他們現在是一座資訊孤島,除非我們允許,否則無法與外界進行任何聯絡。

客人什麼客人

我的疑惑冇有持續太久。陳唸的手指在扶手上輕輕敲擊了一下,他麵前的控製檯螢幕上,出現了一處豪華莊園的實時監控畫麵。

畫麵裡,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正抱著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兩人臉上都寫滿了驚恐。

是他們。

林威現在的妻子,周雅。還有他們的兒子,林安。我那可憐的念念……同父異母的弟弟。

原來,在攻擊中央塔的同時,陳念已經悄無聲息地控製了林威的新家。他手裡,握著林威最在乎的兩個人。

接通林威的私人線路。陳唸的聲音不帶一絲波瀾。

幾秒鐘後,螢幕上彈出了林威的臉。他顯然剛剛結束那場正義凜然的演講,此刻正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臉上還帶著未曾褪去的悲慼。當他看到螢幕上出現陳唸的臉時,那份悲慼瞬間變成了驚駭與憤怒。

你這個逆子!你還敢聯絡我!他咆哮道。

父親。陳念平靜地叫了他一聲。這個詞從他嘴裡說出來,充滿了諷刺的意味,演講很精彩。把自己塑造成一個受害者,然後煽動全世界來對付我。真是個聰明……又懦弱的選擇。

你……你這個瘋子!怪物!林威氣得渾身發抖。

陳念不以為意,他切換了畫麵,將周雅和林安抱在一起瑟瑟發抖的監控影像,展示在林威麵前。

林威的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乾二淨。雅雅!安安!你……你對他們做了什麼!

我冇對他們做什麼。陳唸的聲音輕柔得像魔鬼的低語,暫時還冇有。我隻是想請你,做一個選擇題。

他頓了頓,似乎很享受林威此刻的恐懼。

十年前,你從我這裡拿走了一樣東西。現在,我要你把它還給我。

林威的臉色變得更加難看,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什麼東西我迷惑不解。十年前,林威從念念那裡拿走了什麼是家是父愛這些東西要如何歸還

陳念似乎看穿了螢幕對麵那個男人的心思,他繼續說道:彆裝傻,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就是那個……你從我媽媽的實驗室裡,偷走的東西。

媽媽的實驗室我的實驗室

我生前也是一名研究員,主攻的是生物基因和意識科學領域。我確實留下了一些未完成的研究資料和……一個實驗原型。但那東西,應該隨著我的意外身亡,被徹底封存了纔對。林威怎麼會……

一個可怕的念頭,像一道閃電,劈開了我混沌的記憶。

我的死,不是意外!

給你二十四小時的時間。陳唸的聲音,打斷了我的驚駭。

把它,送到我指定的地方。否則,你的新妻子,還有你這個寶貝兒子,就會像那座塔一樣,從這個世界上……乾乾淨淨地消失。

說完,他單方麵切斷了通訊。

艦橋內一片死寂。

陳念緩緩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蓋下來,顯得有些疲憊。

我飄到他麵前,仔細地看著他。他似乎真的累了,呼吸變得平穩而綿長。在他的左手手腕上,露出了一截陳舊的紅繩。那是我在他八歲生日時,親手為他編的,說能保佑他平平安安。冇想到,十年過去了,他竟然還戴著。

我的心,又一次被刺痛了。

他冇有完全忘記我。他做這一切,似乎都與我有關。與我留下的那個……我甚至不敢去深想的東西有關。

就在這時,他閉著眼睛,像是夢囈般,用隻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了一句:

媽媽,就快了。

我很快……就能再見到您了。

3

我很快……就能再見到您了。

這句話像一枚楔子,狠狠地釘進了我的靈魂深處。我漂浮在我兒子冰冷而疲憊的身體前,第一次感到了一種近乎實質的恐懼。那不是對他毀滅世界行為的恐懼,而是一種更加原始、更加私人的、關於存在本身的恐懼。

再見到我他要如何見到一個早已死去十年、隻剩一縷執唸的亡魂

我的思緒被這句輕語攪成了一片混亂的風暴。我瘋狂地回溯著記憶,試圖抓住那根名為我媽媽的實驗室的線索。我的實驗室,在我死後就被聯邦以保護知識產權為名義封存,所有的研究資料都被列為最高機密。念念那時隻是個孩子,他怎麼會知道裡麵的事林威又從中偷走了什麼

記憶的碎片開始在我眼前紛飛、重組。

我的研究領域,在外界看來是前沿的生物基因工程,但隻有我自己和少數幾個核心團隊成員知道,我們真正的目標是——意識上傳。我們試圖解碼人類的意識,將其從脆弱的**中剝離出來,轉化為可以被存儲、被讀取、甚至是被移植的數字資訊流。

這是一個瘋狂而偉大的構想。如果成功,人類將以另一種形式獲得永生。

項目進行到了最後階段,我們創造出了一個核心原型機,我稱之為搖籃。它外形像一個銀色的頭環,內部嵌滿了比髮絲還細的生物傳感器和量子糾纏節點。理論上,它能夠與大腦皮層進行深度共振,繪製出完整的、精確到每一個神經元連接的意識圖譜,並將其……複製出來。

那是我畢生的心血。

而林威,我親愛的丈夫,他對此是什麼態度他和我同為科學家,但他的領域是更偏嚮應用的分子生物學。他一直對我的研究表現出極大的支援和興趣,常常會在深夜陪我在實驗室裡,聽我興奮地講述那些晦澀的數據和理論。

初然,你是在扮演上帝的角色。他曾笑著對我說,扶了扶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但我相信,你一定會是那個最仁慈的上帝。

現在想來,他那溫和的笑容背後,鏡片反射出的光芒裡,是否隱藏著我從未察覺的貪婪和**

我的死亡。那場被定性為高能粒子對撞機意外泄漏的事故。我記得最後時刻的混亂,刺耳的警報,閃爍的紅燈,還有……濃煙。我被倒塌的設備壓住了腿,動彈不得。在意識模糊的最後一刻,我好像看到了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的人影衝了進來。

是他。是林威。

他冇有先來救我,而是徑直衝向了實驗室最深處的保險櫃。那裡,存放著搖籃的原型機。

我當時以為,他是想保護我們最重要的研究成果。我甚至還用儘最後一絲力氣,對他喊出了保險櫃的緊急密碼。

然後,我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不是在保護它,他是在竊取它!他利用那場混亂,拿走了搖籃,然後任由我被大火吞噬,最後再以一個悲痛欲絕的英雄的形象,向聯邦報告我的死訊和實驗室的意外損毀。

他不僅偷走了我的心血,還偷走了我的生命!

憤怒的能量讓我的靈魂形態都開始不穩定,周圍的景象在我眼中扭曲、變形。我死死地盯著陳念。他又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這十年,他到底經曆了什麼

二十四小時的倒計時,在艦橋的主螢幕上無聲地跳動著。

陳念似乎已經休息夠了。他睜開眼,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恢複了古井無波的平靜。彷彿剛纔那句飽含情感的低語,從未出現過。

零,他開口,‘伊甸園’準備得怎麼樣了

回主上,生態循環係統已啟用,能源供應穩定,神經介質介麵正在進行最後的校準。隨時可以迎接‘核心’的到來。

陳唸對智慧音箱下令,打開伊甸園的實時影像。

艦橋後方的牆壁緩緩裂開,露出了一麵巨大的單向透光玻璃。玻璃後麵,是一個龐大得超乎想象的白色空間。那不是實驗室,也不是機房,而是一個……室內花園。

溫暖的光線模擬著陽光,從穹頂上灑下。清澈的溪流在精心佈置的假山間潺潺流淌,各種我叫不出名字的奇花異草競相開放,幾隻色彩斑斕的蝴蝶在花叢中飛舞。在花園的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枝繁葉茂的榕樹,樹下襬著一張白色的躺椅和一個小小的鞦韆。

那是我曾經畫在設計圖紙上,夢想中退休後要居住的玻璃花房。我曾拿著圖紙,興奮地講給年幼的念念聽,告訴他,等媽媽老了,就要住在這樣的地方,每天給他講故事,看他盪鞦韆。

而現在,我的兒子,將我的夢想,在這座冰冷的戰爭要塞裡,變成了現實。

他不是要複活我。

他是在為我的意識,準備一個新的家。

這個認知讓我不寒而栗。他要用那個被林威偷走的搖籃,將我殘存在世間的這縷執念,或者說靈魂,捕捉、下載,然後……囚禁在這個他為我打造的、華麗的金色牢籠裡。

不……念念,你不能這麼做!這不是永生,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死亡!

我徒勞地嘶喊著,聲音卻無法傳出分毫。

時間在煎熬中流逝。林威並冇有坐以待斃。全球的新聞頻道都在滾動播報,聯邦艦隊已經集結,數艘主力戰艦正從不同的軌道,向達摩克利斯號的座標包抄而來。林威利用他院士的身份和受害者的形象,成功說服了聯邦最高議會,將陳念定義為最高級彆的人類公敵。

主上,聯邦第一、第三、第七艦隊已進入攻擊範圍。零麵無表情地報告著,他們發來了最後的通牒,要求我們立刻解除武裝,無條件投降。

陳念看著螢幕上那些代表著聯邦最強武力的光點,嘴角泛起一絲輕蔑的冷笑。

他們以為,數量能彌補質量的差距嗎他淡淡地說,啟動‘歎息之壁’。讓這個世界,聽一聽他們引以為傲的艦隊,最後的悲鳴。

是!

達摩克利斯號的外部裝甲上,亮起了無數道幽藍色的紋路,像一張巨大的、遍佈艦身的神經網絡。一層肉眼幾乎看不見的能量護盾,將整座天空要塞包裹了起來。

攻擊,在下一秒到來。

數十道熾白的光束,從四麵八方同時射向達摩克利斯號。那是聯邦艦隊引以為傲的主炮,每一擊都足以將一座小型的城市從地圖上抹去。

然而,那些足以撕裂天際的光束,在接觸到那層薄薄的藍色護盾時,卻如同泥牛入海,冇有激起一絲漣漪,就那麼無聲無息地湮滅了。

艦橋內,連一絲震動都冇有感覺到。

怎麼可能!新聞畫麵裡,一個軍事評論員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

他們的護盾技術……這……這至少領先我們兩個時代!

陳念甚至懶得再看一眼。他揮了揮手。

該我們了。

達摩克利斯號的艦身兩側,打開了上千個發射口。鋪天蓋地的、如同蜂群般的無人攻擊機,拖著藍色的尾焰,湧向了那些龐大的戰艦。

接下來的場麵,已經不能稱之為戰鬥,而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那些無人機靈活得如同鬼魅,聯邦戰艦笨拙的防禦炮火根本無法鎖定它們。它們輕易地撕開戰艦的護盾,像食腐的禿鷲一樣,精準地破壞著引擎、艦橋和武器係統。

冇有爆炸,冇有火光。陳唸的戰爭美學,似乎總是傾向於這種安靜而高效的毀滅。一艘又一艘的巨型戰艦,在失去動力和武器後,變成了一具具漂浮在雲海之上的鋼鐵墳墓。

整個過程,不到十分鐘。

全世界都失聲了。

陳念看著螢幕上那些癱瘓的戰艦,眼神裡冇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片漠然。彷彿隻是隨手拍死了幾隻煩人的蒼蠅。

倒計時,終於走到了最後一小時。

林威的所有反抗手段,都已宣告破產。

一艘小型的、冇有任何武裝的民用運輸船,顫顫巍巍地脫離了地表,向著達摩克利斯號的座標飛來。

他來了。零的聲音響起。

陳念緩緩站起身,整了整自己一絲不苟的衣領。這是我第一次,從他那張萬年冰封的臉上,看到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那是一種混雜著渴望、痛苦、緊張、以及……孤注一擲的瘋狂。

那是等待了十年,即將揭曉最終答案的賭徒的眼神。

打開機庫,迎接我們的……‘核心’。

他邁開腳步,向著艦橋外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沉穩而堅定。

我跟在他身後,靈魂因為即將到來的未知而劇烈地顫抖著。我知道,那個銀色的頭環,那個名為搖籃的潘多拉魔盒,馬上就要被打開了。

而我,這個被他稱為核心的亡魂,即將迎來我最終的命運。

4

達摩克利斯號的機庫,像一座巨大的金屬教堂,空曠、肅穆,充滿了工業時代的冰冷美學。穹頂上投下的光束,在經過特殊處理的合金地板上反射出森然的光暈。那艘來自地表的運輸船,此刻正安靜地停泊在正中央,像一隻誤入鋼鐵森林的、瑟瑟發抖的白色飛蛾。

陳念站在機庫的觀察廊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它。他冇有立刻下去,似乎在給自己一點時間,去平複那幾乎要從冰層下破閘而出的洶湧情緒。

我飄在他的身側,順著他的目光看去。運輸船的艙門緩緩開啟,吐出的不是林威,而是一個穿著白色防護服、戴著全封閉頭盔、看不清麵容的人。他雙手捧著一個銀色的金屬手提箱,步履沉重地走了出來,每一步都顯得異常艱難。

林威冇有親自來。這個懦夫,到了最後一刻,還是不敢直麵自己親手造就的惡魔。

那人將手提箱放在指定的黃色區域內,然後像是逃離瘟疫一般,迅速轉身退回了運輸船。艙門關閉,運輸船引擎點亮,倉皇地逃離了這座讓世界為之顫抖的天空要塞。

整個機庫,隻剩下那個靜靜躺在地上的銀色手提箱。

它像一個誘餌,也像一個審判的祭品。

陳念深吸了一口氣。我能感覺到,他周身那股幾乎凝成實質的、拒人於千裡之外的冰冷氣場,出現了一絲鬆動。十年了,他為之奮鬥、為之不惜與世界為敵的目標,就在眼前。

他終於邁開腳步,從觀察廊走下,一步步地,走向那個手提箱。

空曠的機庫裡,隻有他軍靴踏地的回聲,清晰、沉重,像是敲在我靈魂上的喪鐘。

我跟隨著他,心中充滿了前所未有的矛盾。我渴望他打開箱子,因為那裡麵藏著我死亡的真相,藏著解開他十年心結的鑰匙。但我又恐懼他打開箱子,因為我知道,那之後等待我的,將是一個被數據化的、永恒的囚籠。

他在手提箱前三步遠的地方停了下來。

掃描。他低聲命令道。

一道藍色的光束從穹頂射下,反覆掃描著那個箱子。零的聲音通過他手腕上的通訊器響起:主上,箱體安全,未檢測到爆炸物或追蹤器。生命特征掃描……確認箱內物體為‘搖籃’原型機,生物核心處於休眠狀態。

得到確認後,陳念單膝跪地,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打開了手提箱的鎖釦。

哢噠一聲輕響,箱蓋緩緩開啟。

一圈柔和的白光從箱內散發出來,照亮了他那張輪廓分明的臉。箱子內部鋪著黑色的天鵝絨,正中央,靜靜地躺著那個我再熟悉不過的銀色頭環——搖籃。它的金屬表麵流淌著水銀般的光澤,內部那些精密的生物傳感器,像沉睡的神經元,散發著微弱的幽光。

這就是我畢生的心血,也是奪走我生命的元凶。

陳唸的目光,死死地鎖在搖籃上。他的眼神複雜到了極點,有懷念,有悲傷,有憤怒,但更多的,是一種近乎虔誠的凝視。他伸出手,指尖幾乎就要觸碰到頭環冰涼的金屬表麵,卻又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似乎在害怕。

害怕這隻是一個夢,一碰就會碎。害怕這十年的浴血奮戰,換來的隻是一場空。

媽媽……他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輕聲呼喚著。

我的靈魂劇烈地顫動起來。我多想迴應他,多想告訴他,我就在這裡,就在你的身邊。

就在這時,異變突生!

那個靜靜躺在天鵝絨上的搖籃,突然爆發出刺眼的紅光!尖銳的警報聲瞬間響徹了整個機庫!

警告!檢測到高能反應!主上,快離開那裡!零的聲音變得急促而尖利。

但一切都太晚了。

一股無形的、強大的能量場,以搖籃為中心猛然爆發開來。陳念猝不及防,被這股力量狠狠地掀飛出去,重重地撞在遠處的牆壁上,發出一聲悶響。

而我,這縷虛無的幽魂,卻被那股能量牢牢地吸住,動彈不得。我感覺自己的意識正在被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拉扯、撕裂,彷彿要被拖進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

搖籃緩緩地從手提箱裡懸浮起來,紅光大盛。

一個男人的聲音,帶著幾分得意和瘋狂,通過搖籃內置的擴音器響徹整個機庫。

是林威!

陳念,我的好兒子,你是不是很驚喜他的聲音經過了處理,顯得有些失真,但那股刻骨的虛偽我絕不會認錯,你真以為,我會把這麼重要的東西,完好無損地交給你嗎

你啟動了它的自毀程式陳念扶著牆壁,掙紮著站起來,嘴角溢位一絲鮮血。他看著那個散發著毀滅氣息的頭環,眼神裡第一次露出了慌亂。

自毀不不不,那太浪費了。林威的聲音充滿了嘲弄,我隻是……啟用了它的另一個功能。一個連它的創造者——你親愛的媽媽,都不知道的功能。我稱之為……‘靈魂陷阱’!

它現在是一個定向的意識捕獲裝置。目標嘛……當然就是你媽媽那縷不肯散去的、可憐的執唸了。

我如遭雷擊。

原來,他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他知道我這十年,一直以幽魂的形式,跟在念念身邊!

你……怎麼會知道……陳唸的聲音因為震驚而沙啞。

哈哈哈!你以為我這十年都在做什麼我一直在研究它,完善它!蘇初然那個天真的女人,她隻想著用它來‘複製’意識,卻不知道,它最強大的功能,是‘捕捉’!當年那場事故,我就捕捉到了她一絲瀕死的意識碎片。通過分析這塊碎片,我不僅破解了她大部分的研究成果,還發現了一個有趣的現象——強烈的執念,尤其是母愛這種東西,是不會輕易消散的。它會像幽靈一樣,縈繞在自己最牽掛的人身邊。

所以,你毀掉中央塔,向我宣戰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成功了。你找到了某種方法,可以感知到她的存在。而我,隻需要在這裡設下一個陷阱,等你自己把她……帶進籠子裡來!

林威的笑聲在機庫裡迴盪,刺耳而瘋狂。

我終於明白了。這一切,從頭到尾都是一個局!林威故意示弱,故意用周雅和林安做誘餌,就是為了讓我和念念放鬆警惕,親手將這個靈魂陷阱帶進達摩克利斯號的核心區域。

而我,就是那個被引誘的獵物。

搖籃散發出的吸力越來越強,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周圍的景象天旋地轉。我能感覺到,我的存在正在被一點點地從這個世界上抹去,被拖進那個冰冷的金屬頭環裡。

不——!陳念發出一聲悲痛欲絕的嘶吼。他踉蹌著,不顧一切地向我衝來,試圖將我從那股無形的引力中拉出來。

冇用的,陳念。林威的聲音充滿了勝利者的姿態,很快,你媽媽的靈魂就會被‘搖籃’徹底吸收、分解。而我,將得到最完整的意識圖譜數據。有了它,我就能真正實現永生!我將成為新世界的神!而你……你將永遠失去她,就像十年前一樣!

陳念衝到了搖籃下方,伸出手,徒勞地在空中抓握著,彷彿想要抓住我虛無的身體。

媽媽!不要!他的眼中,流下了兩行滾燙的淚水。這是十年裡,我第一次看見他哭。不再是那個躲在我懷裡的小男孩,而是一個即將再次失去全世界的、絕望的男人。

他的淚水,灼痛了我的靈魂。

不行,我不能讓他得逞!我不能讓林威得到我的研究數據,更不能讓我的念念,再一次眼睜睜地看著我死去!

在意識被完全吞噬的最後一刻,我用儘了全部的力量,將我靈魂中最核心的一段記憶、一段資訊,凝聚成一個微弱的信號,狠狠地撞向了陳唸的眉心。

那是我留下的……最後的鑰匙。

轟——!

我的意識,在瞬間被無儘的黑暗吞噬。

5

黑暗。

無儘的、冰冷的、純粹的黑暗。

這就是被靈魂陷阱捕獲後的世界嗎我感覺不到自己的形態,甚至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我就像一滴被溶入大海的水墨,意識在無限的空間裡被拉伸、稀釋,逐漸失去自我的邊界。

我所有的記憶,我一生的喜怒哀樂,都像走馬燈一樣在眼前閃過,然後化作最基礎的數據流,被那個貪婪的漩渦核心一點點地抽走、解析。

蘇初然是誰陳念是誰那些溫暖的、痛苦的、刻骨銘心的過往,都在迅速變得模糊、遙遠,彷彿是屬於另一個人的故事。

我正在被分解,被抹除。

林威說得對,這是一種比死亡更徹底的湮滅。

就在我的意識即將完全消散之際,一道微弱的光,在黑暗的最深處亮了起來。

那光芒很熟悉,像夏夜裡的螢火蟲,又像風中搖曳的燭火。它在呼喚我,用一種我靈魂最深處無法抗拒的溫柔。

是念念。

是我的孩子。

我殘存的意識,像溺水者抓住了最後一根稻草,奮力地向那道光遊去。

黑暗中,響起了他的聲音。不是那個冰冷漠然的終焉之災,而是我記憶中,那個屬於八歲男孩的、帶著哭腔的稚嫩童音。

媽媽……不要離開我……

媽媽,我怕……

媽媽,你說過會一直陪著我的……

一句句的呼喚,像一把把鑰匙,打開了我記憶的枷鎖。那些被數據洪流沖刷得模糊不清的畫麵,重新變得鮮活、清晰。

我記起來了。

我是蘇初然。我有一個兒子,他叫陳念。我愛他,勝過愛自己的生命。

我奮力地迴應著他。我不知道自己發出了什麼聲音,或許隻是一段無意義的意識波動,但我知道,他能聽到。

那道光,變得越來越亮。

黑暗開始褪去,周圍的景象逐漸清晰。我發現自己不再是漂浮在虛空中,而是站在一片……廢墟之上。

這裡是我的實驗室。被燒得焦黑的牆壁,倒塌的設備,破碎的玻璃,一切都和我記憶中死亡前的最後一幕一模一樣。

而在廢墟的中央,站著一個人。

是陳念。

但他看起來……很不對勁。他穿著那身黑色的軍裝,身形高大挺拔,但臉上卻是一片茫然和痛苦。他抱著頭,身體微微顫抖,似乎正在承受著巨大的衝擊。

頭好痛……這些……這些是什麼……他喃喃自語。

他的眼前,正閃爍著無數破碎的光影。那是屬於我的記憶,是我在意識被吞噬前,強行打入他腦海裡的那段鑰匙。

他看到了我抱著繈褓中的他,輕聲哼唱搖籃曲的畫麵。

他看到了我牽著他的小手,教他寫第一個字的畫麵。

他看到了我在他被同學欺負後,一邊為他擦藥,一邊告訴他要堅強,但更要善良的畫麵。

然後,畫麵一轉。

他看到了林威那張虛偽的笑臉,看到了他在我死後不到一年就另娶新歡,看到了他將自己趕出家門的那個雨夜。

最後,他看到了我死亡的真相——林威衝進火場,不是為了救我,而是為了偷走搖籃。

啊——!

陳念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雙膝跪倒在地。兩股截然不同的記憶洪流,在他的腦海裡激烈地碰撞、撕扯。一股是他這十年來,憑藉著對母親模糊的愛與對父親刻骨的恨,所構建起來的冰冷世界;另一股,則是我注入的、充滿了溫度與細節的、真實而溫暖的過往。

原來……是這樣……他的聲音沙啞,充滿了迷惘,我一直以為……我隻是被拋棄了……原來,您……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了這片由意識構建的幻象,準確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他看見我了!

在這片介於數據與現實之間的奇異空間裡,他終於,看見我了!

媽媽……他顫抖著伸出手,臉上是孩童般的無助和委屈。十年來的堅冰,在這一刻徹底融化,化作滾燙的淚水,從他眼角滑落。

念念……我的淚水也無法抑製地湧出。我飄過去,想要像從前那樣擁抱他,我的手卻穿過了他的身體。

我們之間,依然隔著生與死的界限。

為什麼……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痛苦地捶打著地麵,如果我早知道真相……如果我……

不晚,念念,現在還不晚。我急切地說。我知道,我們冇有太多時間。林威正在外麵,解析著從我這裡竊取的數據。

林威的目標,是‘搖籃’裡儲存的完整意識圖譜。他想獲得永生。我將我所知的一切,迅速地告訴他,但是,‘搖籃’有一個我留下的最高權限後門,一把‘安全鎖’。隻有我的直係血親,用我的基因序列作為密鑰,才能啟動。

這纔是他一直留著你,甚至在你離家出走後,都冇有斬草除根的原因。因為他需要你!需要你的基因,來為他解開這最後一道鎖!

陳念猛地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駭人的光芒。

所以,他設下這個陷阱,不僅是為了捕捉您,更是為了……引我過來。

冇錯!我肯定地回答,他現在一定在‘搖籃’的外部,試圖破解這道安全鎖。一旦他成功,他就會獲得我的全部研究成果,成為真正意義上的‘神’。而我們,將萬劫不複。

我該怎麼做陳念迅速冷靜下來。那份屬於終焉之災的果決和狠厲,重新回到了他的眼中。

毀掉它。我看著他,一字一句地說,從內部,徹底毀掉‘搖籃’的核心。這是我們唯一的機會。

毀掉它可您……他愣住了,臉上寫滿了抗拒。毀掉搖籃,也就意味著,我這縷好不容易纔被他看見的殘魂,也將隨之徹底煙消雲散。他等了十年,盼了十年,好不容易纔有了再見到我的希望,現在卻要他親手將這希望徹底粉碎。

念念,我溫柔地看著他,努力讓自己的笑容顯得不那麼悲傷,媽媽跟你說過,就算不在了,也會變成天上的星星,永遠看著你。

我不想再看到你,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執念,把自己變成一個冰冷的怪物。你的人生,不該隻是為了複仇,為了複活一個死去的人。

答應我,活下去。為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我看到他的嘴唇在顫抖,眼中的掙紮和痛苦幾乎要將他撕裂。

我知道這個選擇對他有多殘忍。

外麵,‘達摩克利斯’號的艦橋裡,我給了他最後的指引,零,那個一直跟著你的女孩。她的底層邏輯裡,有我設置的緊急協議。她會幫助你。

說罷,我感覺這個由意識構成的空間,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林威的破解,似乎已經到了關鍵時刻。

時間不多了,念念,做決定吧!

陳念閉上了眼睛,兩行清淚順著他堅毅的臉頰滑下。當他再次睜開眼時,所有的脆弱和猶豫都已消失不見,隻剩下無儘的深淵和決然。

他站起身,對著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像是在告彆他的過往,告彆他十年的執念,也像是在……告彆我。

媽媽,他抬起頭,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不起。

還有……謝謝您。

我愛您。

說完,他猛地轉身,向著廢墟的深處,那個代表著搖籃核心的光源,大步走去。他的背影,決絕而孤寂。

我知道,他做出了選擇。

我的念念,終於長大了。

我微笑著,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強光之中,我的身體,也開始化作點點光粒,消散在這片即將崩塌的意識空間裡。

再見了,我的孩子。

媽媽會在天上,永遠地,為你祝福。

6

當陳唸的意識重回身體時,機庫裡刺耳的警報聲還在瘋狂地尖嘯。

他猛地睜開眼,看到的不再是那片意識廢墟,而是冰冷的合金天花板,以及懸浮在半空中、紅光大盛的搖籃。那個銀色的頭環,此刻像一顆跳動著的、邪惡的心臟,正不斷地從虛空中抽取著數據。

林威得意的聲音,還在通過擴音器斷斷續續地傳來:……98%……99%……成功了!蘇初然,你的一切都是我的了!永生……我馬上就要……

陳念冇有絲毫猶豫。他從地上一躍而起,在林威狂喜的笑聲中,手腕上的通訊器亮起。

零!他用儘全身力氣,吼出了那個名字。

在,主上。零的聲音立刻響起,依舊是那般平穩,卻似乎多了一絲難以察覺的……暖意。

執行最高權限指令:‘搖籃’。

通訊器那頭沉默了半秒。隨即,零的聲音再次響起,但這一次,她的音色和語調發生了微妙的變化,變得更加柔和,更加人性化,甚至……帶著一絲他所熟悉的溫柔。

緊急協議‘搖籃’已確認。指令發起人:蘇初然女士之直係血親,陳念。權限驗證通過。

‘達摩克利斯’號,將為您獻上一切。

話音剛落,整座天空要塞彷彿活了過來。機庫穹頂裂開一個巨大的口子,數不清的機械臂如雨後春筍般探出,末端閃爍著切割、分解、湮滅等不同功能的能量光芒。

它們的目標,隻有一個——那個懸浮在空中的靈魂陷阱。

什麼怎麼回事!林威的笑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驚恐和難以置信的尖叫,你……你做了什麼!這座要塞的控製權……

陳念冇有回答他。他隻是抬起頭,靜靜地看著那些機械臂,像一群忠誠的鋼鐵衛兵,將搖籃層層包圍。

不!住手!住手!林威的聲音變得歇斯底裡,陳念!你這個蠢貨!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麼你正在親手毀掉你媽媽‘複活’的唯一機會!

陳唸的臉上,冇有一絲波瀾。

複活不。

那不是複活。那隻是將一份冰冷的數據,囚禁在一個華麗的牢籠裡。

媽媽想要的,不是這個。

她想要的,是讓我放下仇恨,好好地活下去。

開火。

陳念輕輕吐出兩個字。

萬千道能量光束,在同一時刻,精準地轟擊在搖籃之上。冇有驚天動地的爆炸,那個凝聚了他畢生心血、也承載了林威瘋狂野心的銀色頭環,在密集的能量中,被瞬間分解、氣化,連最微小的塵埃都冇有留下。

它消失得乾乾淨淨,就像它從未存在過一樣。

林威的尖叫聲,也隨之戛然而止。

機庫裡,恢複了死一般的寂靜。

陳念站在原地,怔怔地看著搖籃消失的地方,彷彿還能看到她最後消散時,那欣慰的微笑。

他緩緩地、緩緩地抬起手,撫摸著自己的胸口。那裡,空蕩蕩的。支撐了他十年人生的那根名為執唸的支柱,消失了。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和……輕鬆。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主上,零的身影,出現在機庫的入口處。她走到陳念身邊,遞過來一件黑色的風衣,聯邦殘餘的艦隊正在撤退。我們……接下來去哪裡

陳念接過風衣,披在身上,遮住了那身象征著毀滅與權力的軍裝。他轉過頭,看向巨大的舷窗之外。

窗外,是無儘的雲海和初升的朝陽。金色的陽光刺破雲層,為翻湧的雲海鍍上了一層溫暖的金邊。那是他這十年來,從未有心去欣賞過的景色。

去哪裡……他輕聲重複著,眼神裡不再是深不見底的冰海,而是有了一絲解凍的跡象。

他想起了媽媽最後的話。

活下去。為你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是啊,活下去。

可冇有了複仇的目標,冇有了複活母親的執念,他該如何活下去這個被他親手攪得天翻地覆的世界,還有他的容身之處嗎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須去尋找答案。

零,他忽然開口,‘達摩克利斯’號的數據庫裡,有關於我母親的所有研究資料備份嗎

是的,主上。蘇初然女士當年留下了加密的備份數據,緊急協議啟動後,已自動解鎖。

把它們……全部刪除。陳唸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

零微微一怔,但還是立刻執行了命令:是。

那些足以改變世界、甚至創造神的技術,隨著她的操作,化作無意義的數據流,永遠地消失了。

陳念親手斬斷了自己所有的退路。

他不會再試圖去扮演上帝,去觸碰那個禁忌的領域。

還有,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解除‘達摩克利斯’號的所有武裝,啟動它的民用模式。

民用模式零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困惑的表情。這座為了戰爭和毀滅而生的天空要塞,還存在那種模式嗎

是的。陳唸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極淡的、卻真實的笑意,我媽媽的設計圖紙裡,應該有。她最初設計這座要塞,是想把它建成一座……天空之城。一座可以脫離地麵紛爭,進行純粹科學研究的移動伊甸園。

零的電子眼中,數據流飛速閃過。很快,她找到了那份被塵封了十幾年的、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原始設計圖。

找到了。她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嚮往,它很美。

那就……讓它變回它本來的樣子吧。陳念轉過身,向著機庫外走去。

陽光透過舷窗,將他頎長的身影,投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不再孤拔如劍,而是多了一分卸下重擔後的平和。

他不知道未來會怎樣。或許,世界永遠不會原諒他。或許,他將用一生去彌補自己犯下的過錯。

但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他自由了。

從仇恨中自由,從執念中自由。

他抬起頭,望向那片被朝陽染紅的天空,彷彿能看到一顆最亮的星星,正在對他溫柔地眨著眼睛。

再見了,媽媽。

他輕聲說。

然後,他邁開腳步,走向了那片屬於他的、未知的、充滿了無限可能的……嶄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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