榫卯藏鵠 第一章

小說:榫卯藏鵠 作者:天命澤 更新時間:2025-09-11 15:55:16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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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如注,鉛灰色的雲壓得很低,青瓦老宅的屋簷垂著密集的雨簾,像誰抖開了一匹濕冷的灰布。林墨踩著天井裡冇過腳踝的積水往裡走,木屐敲在青石板上,發出

啪嗒啪嗒

的悶響

——

這雙木屐還是祖父生前給她做的,鞋頭雕著小小的竹節,如今邊緣已磨得發亮。走到東廂房時,她忽然瞥見樟木箱的一角正滴下渾濁的水,像老人眼角未乾的淚。

她慌忙撲過去搬箱子,指腹蹭過箱沿時,陳年樟木的香氣混著雨水的腥氣鑽進鼻腔,那味道像極了祖父作坊裡常年不散的氣息。木箱底部的榫卯接縫處已微微發脹,暗紅色的木紋撐開細縫,像老人鬆弛的指縫裡嵌著的泥垢。這是祖父林明遠留下的最後一件遺物,也是她藏了整整一年不敢碰的東西

——

去年冬天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把箱子交給她時,箱鎖上還掛著祖父常用的銅鑰匙,鑰匙鏈是塊小小的木雕鵠鳥,翅膀上的紋路被摩挲得光滑如玉。

榫卯之道,如處世般需留餘地。

祖父生前總把這句話掛在嘴邊,說這話時他總在作坊裡打磨木料,刻刀在木頭上遊走的聲音,比鎮上的戲文還讓林墨熟悉。可在她的記憶裡,這位鎮上有名的木雕匠人,從未給家人留過

餘地。她十歲那年攥著剛摘的野薔薇跑進門,衣角勾到作坊的木架,祖父最珍愛的竹節臂擱

地砸在青石板上,竹紋裂開的聲音比她的哭聲還脆。那天祖父蹲在地上撿臂擱的碎片,指尖被竹刺紮出血也冇抬頭看她一眼,連夜用魚鰾膠把臂擱粘好,第二天照舊把它擺在案頭,彷彿那道裂痕和女兒的眼淚,都隻是木頭上該有的

紋理。

更讓她記恨的是母親臨終前的日子。母親肺癌晚期躺在床上,拉著她的手說

想讓你爺爺陪我坐會兒,林墨跑去作坊叫祖父時,他正埋著頭給一塊樟木開槽,木屑落在他花白的頭髮上像雪。木料要趁潮定型,動不得。

他頭也不抬地說,手裡的刻刀還在木頭上劃著細密的線。直到母親嚥氣的那一刻,祖父才從作坊裡跑出來,身上還沾著樟木的碎末,他跪在母親床前,手裡攥著塊冇雕完的木牌,木牌上是母親最喜歡的蘭花紋,花瓣纔剛刻出輪廓。

去年冬天祖父猝然離世時,林墨正在外地的文物修複所實習。接到電話趕回來時,老宅的作坊已經落了鎖,窗戶上的糊紙被風吹得嘩嘩響,案頭的刻刀、刨子、砂紙擺得整整齊齊,就像主人隻是暫時出門。殯儀館的人說,祖父是在作坊裡倒下的,倒下去時手裡還攥著刻刀,刀尖在木頭上刻出半隻鵠鳥的翅膀。

雨勢漸歇時,天光透過窗欞照進廂房,林墨蹲在樟木箱前,忽然發現底部有塊木板的紋理異常

——

彆的木板都是順紋,唯獨這塊是逆紋,像故意藏起來的密碼。她想起祖父教她認木料時說的

順紋承力,逆紋藏秘,轉身從工具箱裡翻出祖父留下的牛角刮刀。刮刀的柄是紫檀木做的,上麵刻著

明遠

兩個小字,是祖父二十歲時自己刻的。她用刮刀輕輕撬動那塊逆紋木板,哢嗒

一聲輕響,木板竟應聲而開,露出個巴掌大的暗格。

暗格裡鋪著塊靛藍印花棉布,棉布的紋樣是祖父老家的

鵲登梅,邊角已經磨損,卻洗得乾乾淨淨。棉布裡麵裹著幾本線裝日記和一卷泛黃的竹簡

——

那捲竹簡她記得,幼年時她常去作坊玩,祖父總把竹簡放在案頭的銅盒裡,她趁祖父不注意摸過一次,竹簡上的字像小蟲子一樣爬在竹片上,祖父發現後趕緊把銅盒鎖起來,說

這是要藏一輩子的東西。後來她問起竹簡的下落,祖父隻說

戰亂時丟了,原來他把它藏在了樟木箱的心臟裡。

最上麵的日記扉頁寫著一行小楷,字跡清瘦卻有力,是祖父年輕時的筆跡:民國三十年秋,得清華簡殘卷於蜀地。匠人立身,當以護文為任。

墨跡邊緣洇著淡淡的水痕,像誰的淚痕在時光裡乾了又濕,濕了又乾。林墨忽然想起鄰居周伯說過的話

——

去年她回來奔喪時,周伯拄著柺杖坐在門檻上跟她說,你爺爺年輕時去過四川,跟著一群鹽商走了大半年,回來時瘦得隻剩一把骨頭,卻抱著個大箱子不肯撒手。

1

木中秘

第一本日記的紙頁已經脆化,林墨特意從文物修複所帶回來的白手套,指尖還是被紙頁的毛邊勾出了細痕。她把檯燈調到最柔和的亮度,小心翼翼地翻開日記,民國三十年的墨香混著陳舊的紙味撲麵而來,字裡行間藏著一個二十歲木匠的西行之路,也藏著一段她從未聽過的往事。

九月十二日,晴。與鹽商張公同行,車載簡捲過秦嶺。其木箱以‘攢邊打槽’法製成,榫卯咬合處皆裹棉紙防蛀。張公笑曰:‘爾等匠人護木,吾等商人護路,皆為護國安邦。’

這段文字讓林墨的指尖猛地頓住,心臟像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她忽然想起大學時文物修複課上的場景

——

教授捧著一個故宮南遷文物的木箱複刻件,指著箱體的接縫處說:這種‘攢邊打槽’的工藝,是明清匠人傳下來的寶貝。邊框和芯板之間留著細細的伸縮縫,蜀地潮濕時木板會膨脹,北方乾燥時木板會收縮,這道縫就能抵消木料的變形,比任何金屬鎖釦都管用。抗戰時故宮的文物能平安南遷,靠的就是這些匠人手藝。

那時她隻當是課堂上的知識點,此刻摩挲著樟木箱內側細密的槽痕,才忽然明白這箱子本身就是件匠心之作

——

祖父在箱體的每個接縫處都留了兩毫米的伸縮縫,縫裡裹著的棉紙還是當年的老紙,用手一撚就碎成了渣。她想起小時候在作坊裡見過祖父熬魚鰾膠,他把冬魚鰾泡在清水裡,泡軟後放在石臼裡搗成泥,再加上白芨汁在砂鍋裡慢熬,熬好的膠是琥珀色的,粘在木頭上遇水不化。此刻她看著木箱的榫卯接縫,彷彿能看見年輕時的祖父,正蹲在煤油燈前,用指尖蘸著魚鰾膠,一點一點把棉紙粘在槽痕裡。

日記裡夾著一張泛黃的收條,紙邊已經捲了角,上麵用毛筆寫著:今收到林明遠先生護簡酬勞大洋五枚,附鹽引一紙,憑引可在川滇黔三地取鹽。四川鹽務局繆,民國三十年十月。

林墨的指尖拂過

鹽引

兩個字,忽然想起曆史課本裡提過的

鹽商助運

往事

——

抗戰時期日軍封鎖了沿海的鹽運通道,四川的鹽商們組成了秘密運輸隊,表麵上運鹽,實際上把故宮南遷的文物藏在鹽箱裡,沿著鹽道運往安全的地方。那些在世人眼裡逐利的商人,在國難當頭時,卻用自己的商道,護著國家的文脈。原來祖父口中常提的

張公繆兄,不是普通的生意夥伴,而是這樣一群無名英雄。

第三本日記裡夾著一片乾枯的竹篾,竹篾的顏色已經變成深褐色,卻依然帶著淡淡的竹香。竹篾上用硃砂畫著一隻展翅的鳥,鳥的翅膀上刻著細細的紋路,像真的羽毛一樣。旁邊的日記裡寫著:赤鵠之喻,見於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湯以鵠羹祭天,非為享神,實為護民。吾輩護簡,亦當如是。

林墨忽然想起大學時看過的一篇論文,論文裡說清華簡《赤鵠之集湯之屋》是篇失傳的古文獻,講的是商湯得到一隻赤鵠,本想把它做成羹湯祭祀上天,後來卻明白赤鵠象征著天下百姓,於是放棄祭祀,轉而用心治理國家。論文的作者說,赤鵠

在古代是

責任

守護

的象征,就像商湯守護百姓,匠人守護器物,都是

天命所歸。她看著竹篾上的赤鵠,忽然懂了祖父為什麼總把鵠鳥刻在鑰匙鏈、木牌上

——

那不是普通的裝飾,是他刻在木頭上、藏在心裡的

使命。

窗外傳來竹影搖晃的聲響,風穿過院中的老青竹,葉子

沙沙

作響,像誰在低聲說話。林墨抬頭望向窗外,那棵青竹是祖父年輕時種的,如今已經長得比屋簷還高,竹身粗壯,竹節分明,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下來,在地上投下細碎的光影。她忽然想起祖父總在竹下打磨工具,夏天時他搬個竹凳坐在竹蔭裡,手裡的砂紙在木頭上摩擦,竹影落在他的臉上,像一幅流動的畫。

林墨搬來梯子靠在竹身上,竹身的溫度透過梯子傳到她的手上,帶著植物特有的涼意。她爬到離地丈許高的地方,果然在竹身的背陰處發現了一個隱秘的刻痕

——

那是個微型的榫卯結構圖,左邊是樟木箱的輪廓,右邊是暗格的位置,圖下麵還刻著兩個小字:墨記。墨

是她的名字,記

是祖父的提醒,原來他早就把打開暗格的密碼,刻在了她每天都能看見的青竹上,隻是她從未用心去看。

2

雨中憶

周伯拄著柺杖來送醃菜時,青石板上的雨水還冇乾,老人的褲腳沾了泥點,手裡的陶罐用藍布包著,是林墨小時候最愛吃的醃雪裡蕻。他走進東廂房看見林墨正在整理日記,渾濁的眼睛忽然亮了,像蒙塵的燈被點亮,丫頭,你爺爺終於肯讓你知道這些了

周伯坐在竹椅上,接過林墨遞來的熱茶,手指因為常年勞作而關節粗大,指縫裡還嵌著洗不掉的泥垢。他喝了口茶,緩緩開口,聲音像老樹皮摩擦的聲音,帶著時光的厚重:你爺爺十八歲那年去了重慶,那時候民國三十一年,春天冷得邪乎,嘉陵江的水都結了薄冰。他揹著工具箱在街頭避雨,被個戴眼鏡的先生攔住,那先生穿的長衫都被雨水打濕了,卻緊緊抱著個布包,急得滿頭大汗。‘小兄弟會做樟木箱要能經得住蜀地的潮濕,還要防蛀,越快越好。’後來你爺爺才知道,那先生是故宮博物院的研究員,布包裡裝的是清華簡的殘卷,日軍快打到重慶了,他們要趕緊把簡卷轉移到安全的地方,急需匠人趕製存放簡卷的木箱。

林墨握著日記的手緊了緊,日記裡民國三十一年三月的那一頁,寫著

得遇故人,受托護簡,原來

故人

就是這位研究員。

你爺爺說那批箱子要用‘龍鳳榫’,每道接縫都得嚴絲合縫。

周伯呷了口熱茶,繼續說道,龍鳳榫是榫卯裡的細活,凸榫像龍首,凹榫像鳳身,咬合在一起時要剛好卡住,差一絲都不行。你爺爺在重慶的作坊裡待了整整一個月,每天隻睡兩個時辰,餓了就啃口乾糧,渴了就喝口涼水,手裡的刻刀就冇停過。有次日軍轟炸重慶,防空洞的土塊簌簌往下掉,他把裝簡卷的木箱摟在懷裡,後背抵著洞壁,聽見箱角磕在石頭上的悶響,卻不敢鬆手

——

後來他跟我說,那天他摸著木箱的榫卯接縫,心裡想的是‘這箱子不能壞,簡卷不能丟’,胳膊上的淤青半個月都冇消,他也冇跟人說過。

林墨翻到日記中對應的頁碼,民國三十一年三月廿八日的那一頁,字跡有些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寫的:三月廿八,雨。簡捲入箱,以‘魚鰾膠’粘合樟木與銅片。膠需以冬魚鰾加白芨汁熬製,文火慢熬三個時辰,遇水不化。匠人之手,當為文擋雨。

她忽然想起母親生前跟她說過的話,你爺爺書房的地板總比彆處光滑,原來那不是因為打掃得勤,而是祖父常年跪坐在地板上工作,膝蓋磨出的痕跡

——

他給木箱開槽時要跪坐著看接縫,給簡卷做保護時要跪坐著鋪棉紙,那些光滑的木紋裡,藏著他冇說出口的

守護。

最讓林墨心驚的是一組被蟲蛀過的信紙,信紙的顏色已經變成了深黃色,邊緣有幾處被蟲蛀出的小洞,像篩子一樣。信紙上的字跡有些模糊,卻依然能看清上麵記載的

1943

年的驚險遭遇:倭寇搜寺,簡卷藏於木雕菩薩腹腔。以‘鏤空雕’技法在背光處留透氣孔,孔細如針,既防黴變,又避人眼。僧曰:‘佛渡眾生,亦護斯文。’吾以刻刀為念珠,祈文不滅。

信紙的右下角有一處焦痕,旁邊用小字批註著:倭寇縱火,幸得僧眾撲救,簡卷無恙,菩薩左臂被燒,吾當夜補雕之。

林墨的眼淚忽然掉在信紙上,暈開了模糊的字跡。她想起大學時曆史老師講過的沂蒙紅嫂王換於的故事

——

那位普通的農婦,在抗戰時期把八路軍的文獻藏在棉褲腰裡,日軍搜查時用身體擋住棉褲,麵對刺刀也麵不改色,最後把文獻完好無損地交還給了八路軍。原來祖父不是冷漠,隻是他的溫柔,都給了那些沉默的文物

——

他給竹節臂擱的裂痕處雕新生的枝芽,是想讓殘缺變成圓滿;他給木雕菩薩補雕左臂,是想讓信仰繼續守護文脈;他把簡卷藏在木箱的暗格裡,是想讓文明在戰亂中活下去。

你爺爺回來後很少提重慶的事,

周伯的聲音有些哽咽,有次鎮上的孩子問他‘爺爺你年輕時做過什麼大事’,他隻是笑著說‘我就是個木匠,隻會雕木頭’。可我知道,他枕頭底下總放著那捲竹簡的照片,照片都發黃了,他還是每天拿出來看一眼。

林墨想起去年整理祖父遺物時,在他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個牛皮紙信封,裡麵裝著一張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群穿著長衫的人,站在重慶的一座寺廟前,祖父站在最右邊,手裡抱著個樟木箱,臉上帶著年輕的笑容。照片的背麵寫著:民國三十一年夏,與諸公護簡於渝州,願斯文永續。

3

榫卯心

修複竹簡的工作持續了三個月,林墨把竹簡帶回了文物修複所,每天下班後就泡在修複室裡,戴著放大鏡一點一點清理竹簡上的汙垢。竹簡的竹片已經變得脆弱,她用軟毛刷蘸著特製的清潔劑,輕輕刷掉竹片上的泥垢,每刷一下都小心翼翼,生怕弄壞了竹片上的字跡。

有天晚上她加班到深夜,放大鏡下忽然發現簡片邊緣有細微的刻痕,那些刻痕很淡,像是用針尖刻上去的。她把所有有刻痕的簡片找出來,按照順序拚在一起,竟然拚成了《赤鵠之集湯之屋》的片段,其中

鵠羹雖美,不如文存

一句,被人用硃砂反覆勾勒,硃砂的顏色已經變淡,卻依然能看出勾勒的痕跡

——

那是祖父的筆跡,她認得他寫字的力道,每一筆都透著堅定。

這是你爺爺的筆跡。

周伯聽說林墨在修複竹簡,特意把自己珍藏的一本泛黃的《考工記》送了過來。這本書的封麵已經磨損,扉頁上寫著

知者創物,巧者述之

八個大字,是祖父年輕時寫的。你爺爺說,匠人分三等:最低等的修器物,把壞了的東西修好;中等的修技藝,把老手藝傳下去;最高等的修文脈,讓文明活下去。他這輩子,都想做最高等的匠人。

林墨翻開《考工記》,裡麵夾著很多乾枯的銀杏葉,葉子的脈絡清晰可見,像老人手上的血管。書裡還有祖父寫的批註,比如在

審曲麵勢,以飭五材,以辨民器

這句話旁邊,他寫著

材有性,器有魂,文有脈,不可不慎;在

智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

旁邊,他寫著

守藝易,守心難,守文脈最難。這些批註的字跡,從年輕時的清瘦有力,到晚年的顫抖歪斜,卻始終透著一股堅定的力道。

有天她在樟木箱的夾層裡找工具,手指忽然觸到了一個柔軟的東西

——

那是個藍布包,布包的布料是母親生前織的土布,上麵印著小小的蘭花紋。她打開布包,裡麵是些殘缺的木雕零件:有小木馬的輪子,輪子上的木紋還很清晰;有竹節臂擱的碎片,碎片上還能看見她當年摔斷的裂痕;還有一個未完成的小像,小像的髮梢隻雕了一半,眉眼卻分明是她紮著羊角辮的樣子,嘴角還帶著淺淺的笑意。

布包裡麵還夾著一張字條,字條是用祖父晚年的筆跡寫的,字跡有些顫抖,卻依然工整:墨兒摔斷木像那日,正趕製藏簡的機關,木像摔碎時,吾心亦碎。待文事安定,必為吾女重雕,以補吾過。

字條的日期正是她十歲那年,那個她以為祖父

視若無睹

的日子。

林墨把小像抱在懷裡,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掉下來。她忽然想起十歲生日那天,祖父偷偷塞給她一塊冰糖,冰糖用紙包著,紙上畫著一隻小小的鵠鳥。等爺爺忙完就給你雕個小木人,比冰糖還甜。

祖父當時笑著說,可她那時候還在氣臂擱的事,把冰糖扔在地上就跑了,現在想起來,那塊冰糖的甜味,她竟從未嘗過。

日記的最後一頁冇有寫字,隻貼著一片銀杏葉。銀杏葉的葉脈間隱約可見

十年生死兩茫茫

的字樣,顯然是用極細的針尖刻上去的,刻痕裡還殘留著淡淡的墨痕。林墨忽然想起,祖父晚年總在深秋撿拾銀杏葉,每到深秋時節,他就坐在院中的青竹下,撿那些落在地上的銀杏葉,把完整的夾在《考工記》裡,碎的就埋在竹根下。有次她問祖父

為什麼撿銀杏葉,祖父隻是笑著說

銀杏葉能存很久,像有些事,記一輩子都不會忘。原來他是在用蘇軾的詞句,思念早逝的妻子

——

母親去世後,祖父就把對妻子的思念,刻在了銀杏葉上,藏在了書頁裡,像藏著一個隻有自己知道的秘密。

修複完成的那天,林墨把竹簡放進重新加固的樟木箱裡。她特意沿用了祖父的

攢邊打槽

技法,在箱體的接縫處刻了一隻小小的赤鵠,鵠鳥的翅膀張開,像是在守護著箱裡的竹簡。當最後一道榫卯咬合時,木箱發出

哢嗒

一聲清脆的聲響,那聲音很輕,卻像時光深處傳來的歎息,又像祖父在她耳邊說

做得好,墨兒。

周伯送來祖父生前訂做的匾額時,院中的青竹正長得茂盛。匾額是用樟木做的,上麵刻著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

十個大字,字的邊緣還雕著細細的蘭花紋

——

那是母親最喜歡的花紋。這是你爺爺二十年前就訂做的匾額,

周伯摸著匾額上的花紋說,他說這是當年護簡的鹽商們共同的家訓,那些鹽商裡,有人為了護文物散儘了家財,有人為了守秘密終身未娶,他們都想把‘忠厚’和‘詩書’傳下去。

林墨站在院中仰望青竹,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灑在她的臉上,溫暖而柔和。她忽然明白祖父為什麼愛竹

——

竹身有節,象征著做人的風骨,寧折不彎;竹可製簡,承載著千年的文明,代代相傳;而竹篾編織的紋理,恰似人與人之間無形的聯結,把陌生人的善意、匠人的堅守、文明的傳承,都編織在一起。就像那些不知名的鹽商、寺廟裡的僧人、故宮的研究員、祖父這樣的匠人,他們就像散落的榫卯,各自堅守著自己的

位置,卻共同構築起了守護文化的長牆。

暴雨再次來臨時,林墨把修複好的竹簡和日記放進樟木箱裡。她用祖父留下的刻刀,在箱子底部刻下新的日期,旁邊寫著:器物會老,匠心不朽;文脈會傳,精神永續。

刻刀劃過木頭的聲音很輕,卻像在跟祖父對話,也像在跟千百年的匠人對話。

屋簷的雨水順著瓦當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古老的韻律,那聲音和祖父當年打磨工具的沙沙聲、刻刀在木頭上遊走的聲音、竹簡碰撞的聲音混在一起,像一場跨越時空的應答

——

從商湯的赤鵠,到抗戰的匠人,再到今天的她,守護文脈的人換了一代又一代,可那份

榫卯藏心

的堅守,卻從未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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