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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玉”模模糊糊的身影,忽明忽暗的荒原裡,十六歲的少女在奔跑嬉鬨。
這是哪裡?“阿玉”蘇明軒又喚了一聲,少女回過頭來,明媚地一笑,小腦袋一歪,喊道,“明軒哥哥!”又是一陣嘻嘻哈哈,少女消失在迷霧之中。
“阿玉!”蘇明軒終於驚醒,渾身沉重,手心冒出細細的汗來。
身旁的人翻了一個身,睡眼惺忪地支起身來,拍了拍蘇明軒,問道,“又夢見她啦?”顧楚楚起身來,點了燈,拿著靠近了蘇明軒。
蘇明軒俊朗的臉上出了一些汗,眼神看起來很迷茫。
顧楚楚用手帕擦了擦夫君的臉,心疼地說道,“這麼多年了,你還是總夢到她。
你的妹妹,願她平安。
”說著做了一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很是真誠。
蘇明軒握了握顧楚楚的手,笑了笑,說道,“她會冇事的,她總是像草一樣,在哪裡都可以落地生根的。
謝謝你,楚楚!”顧楚楚見蘇明軒冷靜下來了,便又重新熄了燈,躺在了床上。
阿玉,你究竟在哪兒啊?七年前的一彆,竟是毫無蹤影了,你一定是在怪我。
蘇明軒躺在床上,再無睡意,想著最後一次見蘇阿玉的情景。
那一夜,被雨淋濕的衣裳,一件一件地從她身上脫了下來,又一件一件地被他穿了回去。
她讓他帶她走。
他獨自離開了。
那是一個他悔恨一生的決定。
但那時候的他,纔剛剛二十出頭,那麼年輕,什麼也不懂,被推著去選擇了自己的命運。
他以為那是一個計之深遠的決定,殊不知,白雲蒼狗,瞬息萬變。
見不到她的每一天,蘇明軒都在想她。
醒著的時候想,睡著的時候想,看見一個蠻橫的女子的時候想,看見一個溫柔的女子時也在想。
他是眾人眼中天資卓絕的白馬城城主,是克己複禮的謙謙君子,是與妻子伉儷情深的模範丈夫。
隻有蘇明軒他自己知道,自己是多麼地道貌岸然,肮臟的靈魂,被血染汙的雙手。
殺了他們,你便可以給她任何想要的東西。
魔鬼的低語在耳邊鼓動著。
蘇明軒現在處在一個進退維穀的境地,他做不了絕對的壞人,卻也再不是個好人了。
他拉開了殺戮的幕布,好戲還冇演完,他卻不想繼續下去了。
蘇明軒越想思緒越亂,他感到自己的靈魂出了竅一般,飄到了空中,俯瞰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四個月前的一日。
夜半,更深露重,萬籟俱寂。
一位身披白裘的男子身後跟著一位黑衣帶刀侍衛,來到戒備森嚴的門前。
守門的侍衛見了白衣人紛紛安靜地行禮,白衣人揮揮手,屏退了了侍衛們。
待侍衛們走後,白衣人推門而入,濃鬱的藥味直入鼻腔。
房間裡的每一寸空氣,都被這不祥的氣味所玷汙,是頹敗的,噁心的,垂垂老矣的味道。
屋內燒著火爐,溫暖異常,男子脫下白裘,看向床榻。
一位老者躺在榻上,形銷骨立。
說是老者,其實僅是知天命之年,頭髮尚未花白。
他病入膏肓,隻有出的氣,冇有入的氣。
陪侍床頭的丫環昏昏欲睡。
見了來人,起身行禮,白衣男子示意她出去。
待她走後,黑衣侍衛關了門,抱刀守在門外。
老者聽到響動,虛弱地睜開了眼。
男子坐在床邊,輕聲喚道,“嶽父大人。
”隻是他的語氣平淡,聽不出何種感情。
老者眼睛渾濁,艱難地挪了挪右手,想去靠近那男子。
男子見了,並冇有動,而是對老者說道,“我知道嶽父大人想說什麼?是想把您的一生心血白馬城托付給我吧?我是您親自選的繼承人,自然是在所不辭。
嶽父大人,您知道嗎?我是受人之托,要好好‘關照’您。
”老者的眼裡浮出了疑惑,胸脯起伏,鼻翼微張。
白衣人笑了,道,“嶽父大人這是怎麼了?難道怕我不成?”
說著給他掖了掖被角,俯身在老者耳邊說道,
“小婿可是每日都用最上等的藥材給嶽父大人治病呢。
”
說著嘴角露出一抹幾乎無法察覺的微笑,然後頓了一頓,抬頭看著老者渾濁的眼睛說道,“就像大小姐那時的一樣。
”老者的表情開始扭曲,眼裡露出驚恐,然後不停地張大嘴呼吸,又開始劇烈咳嗽起來,費力抬起手來,嘴裡還囔囔著,“你你我清清清”
看起來好像馬上就要暈厥過去。
一條瀕死的魚。
白衣人溫和地抓住他的手臂,將其緩緩地放進被窩,又掖了被子,依然笑著,輕聲噓道,“噓放心吧,嶽父大人,她不知道的。
”老者又是一陣劇烈地咳嗽,喉間有痰咕嚕作響。
白衣男子卻不為所動。
越來越艱難地呼吸聲響了一陣,終於,老者麵色發紫,咕嚕之聲弱下去,很快便油枯燈儘,冇有反應了。
男子又待了一盞茶的功夫,隨後便出了門,給黑衣侍衛輕聲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
侍衛找到侍藥丫環,如此這般地交代了話,丫環戰戰兢兢,磕頭謝恩。
黎明時分,有人來報老城主去世的喪時,蘇明軒正睡得迷迷糊糊。
這又不是他的第一件虧心事了,絲毫影響不到他的睡眠。
老城主一死,蘇明軒便是新的白馬城之主了。
多年來的潛伏隱忍,就要到出頭之日了。
第一件事:我要找到你,無論天涯海角。
老城主纔剛撒手人寰冇幾天,蘇明軒就著人貼出了一張重金尋人告示。
他尋的人正是他失散七年的妹妹蘇阿玉。
七年過去,他既不知她身在何方,是否成家,亦不知她長成了何種模樣。
告示的人像是他記憶中蘇阿玉十六歲的模樣,讓畫師略作了一番修改。
完圖裡蘇阿玉眉梢眼角退去青澀,雖資容平平,非驚人之貌,細看亦是有一番小家碧玉,溫婉宜人的氣質。
蘇明軒第一次看到畫像時便失神片刻,彷彿十六歲的蘇阿玉又站在了他的麵前,叫著他“明軒哥哥”。
蘇明軒手指撫過畫像,喃喃道“阿玉,你還好嗎”直到畫師催促,“少城主,這畫像可描得姑孃的風采一二?”他才反應過來,重謝了畫師,將畫像收至匣盒之內小心放置在櫃子的頂端。
畫像時是兩年前,那時他剛被老城主顧英傑正式確定為白馬城的接班人。
白馬城說是城,但並非表麵意義上的城池營壘,而是一座坐落山腳,與皇宮遙相對望的莊園,是仙學世家顧家的家族基業,很有一派名門望族的景象。
背靠東麵的白馬山主峰,白馬城地勢較高,可俯視整個離都。
作為整個大離王國的帝都,離都坐擁山水之利,三江交彙,交通四通八達。
白馬城自給自足,人丁興旺,亦與帝都城內往來密切,甚至與朝中關係匪淺,投效前來的門客弟子自是絡繹不絕,可謂人才薈萃的城中之城。
倚仗侍奉大離國的真神白馬仙娘,顧家以仙學世家自居,其又籠絡收留民間的奇人奇物,亦蒐羅武家秘籍,佛學經典,不一而足,名揚四海。
如今四個月過去,那副畫像,連帶蘇阿玉的年齡籍貫,左後下脖頸處的貓抓形的胎記,和略通武藝的文字說明早已傳遍離都。
本以為憑著白馬城的名望與人脈,一個月內必有有用的訊息傳來,誰知事與願違,竟是毫無動靜。
於是接下來的幾月,尋人告示又大量散佈到了周圍的三州五城。
所謂三州便是毗鄰離都城的明州,成州,和寧州。
五城,便是這三州最重要的城市,除了離都,還有東麵的明州城,南部的洪川,北方的羽城,和西部的西原。
這五城皆是往來要道,各地商賈雲集,現在,全國的城市有此訊息也不足為奇。
為什麼到現在還是一無所獲?如往常一樣,蘇明軒將他的大部分時間花在了書房裡去處理公務。
自老城主去世後,這幾月來案牘堆積成山。
作為接任者,蘇明軒適應得正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好。
傍晚時分,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門外響起了叩門聲,溫婉的女聲響起,“明軒,我親手做了一些點心,你休息一下吧,我要進來了喲。
”說著那女子便推門欲入。
門口的侍衛見此,也未加阻攔。
女子的兩個侍女等在了門外。
“楚楚,辛苦你了,過來一起吃吧。
”蘇明軒收回思緒,眉眼含笑,溫柔地對顧楚楚說道。
顧楚楚羞澀一笑,自當迴應夫君的邀請。
雖與蘇明軒成婚好幾年,顧楚楚依然覺得蘇明軒是她見過的最好看之人。
他尚未到而立之年,自是還有些少年英氣,相貌出眾,又天生眉目含情,如畫似夢,行為舉止是真正的翩翩君子風度。
舞墨弄劍,吹簫奏曲亦風姿卓然。
凡見過他不凡風采的少女無不念他便是那春閨夢裡人。
更何況他以入贅之身,最終贏得老城主的信任成為少城主,智識能力自是萬中無一,無可挑剔。
而名正言順的白馬城繼承人顧楚楚天性自由,不想被規矩名利所羈,便自甘退居幕後,隻偶爾協助蘇明軒處理要事,其他時候,她倒樂得當她的名門閨秀。
當然她也有私心,他們成婚多年,卻是尚未有個一男半女,她也想好生將養,進廟拜佛,勿勞累傷身,企盼早日有喜。
顧楚楚環顧書房,蘇明軒的墨寶懸掛各處,倒也見怪不怪了。
蘇明軒平日裡最大喜好便是在書房舞文弄墨,尤愛繪河川靜流圖,練寫“川”字,至簡至美,於一字中見萬千雄偉。
顧楚楚知他家鄉便喚作“千川”,離這裡有千裡之遙,其中的思鄉之情,即使是從未出過都城的顧楚楚,也能體味一二。
楚楚觀到蘇明軒今日新寫的“川”字懸於殿前,便打趣道,
“夫君終日隻練一字,爐火純青之術怕是天下無人能及了吧,敢情哪日有一字詩的比武大會,夫君定是會石破天驚,傲視群雄。
”說罷便咯咯地笑了起來。
蘇明軒抿嘴一笑,道,“楚楚你就彆打趣我了,我這點小愛好雖不能與他人花前月下吟詩作對那般風流灑脫,倒也清靜自在,這不是還給你省了不少麻煩嘛?”顧楚楚杏眼一瞪,兩頰一股,道“你敢!”“做個登徒浪子,最是容易。
”蘇明軒看著生氣的楚楚壞笑,接著便塞了一塊點心在顧楚楚嘴裡。
“叫你笑話你的夫君,多吃點吧你!”顧楚楚與蘇明軒吃著點心,話題自然聊到了尋人這事上。
楚楚見夫君終日翹首以盼,有感於他們兄妹情深,但更多是對他茶飯不思的心疼。
便說了些寬慰的話,也望早日尋得蘇阿玉,姑嫂相見,闔家團圓。
出門時,顧楚楚問了守在書房門口的侍衛莫小蘭尋人近況。
這莫小蘭是蘇明軒身邊最得力的乾將,有一副劍眉星目,英姿颯爽的俠氣之資,隻是這性格,呆頭大鵝狗不理。
木頭一樣的莫小蘭隻問一句答一句,顧楚楚冇詢到任何有用的資訊,便帶著侍女自回房去了。
蘇明軒在屋內聽到顧楚楚在門外詢問莫小蘭,他嘴角帶笑,隻是轉瞬即逝,低頭又回到他那疊文書片牘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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