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德七十六年。
夜如潑墨,天子腳下,百姓望而卻步的丞相府,像一頭巨獸,巋然而立。
正院,硃紅門窗上點綴了零星潦草的紅綢,彰顯一場極其簡略的喜事。
屋內的氣氛與喜毫不相乾。
陸相與陸夫人凜然威嚴坐在上首,下首兩側分彆坐著幾位家眷,落針可聞。
堂中央跪著一名少女,背影孤直。
屋外哭喊聲飄忽而至,陸夫人頻頻往外望去,眼神透著擔憂。
“快去,彆叫二郎傷了自己。”
陸夫人口中的二郎是她的次子,才華橫溢,清俊無匹,17歲中舉,名動一時,然而時運不濟突然瘋癲,一夕之間跌下神壇,淪為京城最大的笑話。
一年間相府求遍名醫無果,遂求神問道,尋一名貴人命格的少女沖喜。
此一時彼一時,二郎這副模樣,京城貴女避之不及,陸夫人隻得托江南遠親買來這個所謂龍德貴人的丫頭。
據說這丫頭三歲下廚,五歲上山拔野菜,七歲出入市場做買賣,養活自己和市井無賴的老爹。
確是個命硬的。
嚒嚒領命離去,陸夫人收回思緒,目光落到跪著的人身上,神色轉冷,
“站起來瞧瞧。”
陶芙不卑不亢,站起身來,纖長睫羽下眸光暗湧。
她竟重生了,回到了入府的第一夜。
前世從這一天起,她受儘陸家姐妹的侮辱,打壓,更有陸伯韜無情的折磨,然而等待她的不是苦儘甘來,而是一間暗無天日的房子和一把大火,最終化為灰燼。
想到種種慘痛經曆,陶芙眼眸中升起一片霧氣。
眾人視線落在她身上。
一襲淡青色素布衫裙,身形窈窕,圓臉如剛剝殼的雞蛋明淨,五官精雕細琢,黑琉璃珠似的眼眸閃著流光,不同於陸家小姐珠翠華服烘托出來的美,像是山間盛開帶著晨露的映山花,自帶芬芳。
堂間靜默一瞬。
左下首分彆是陸家兩位庶出小姐,依次是陸明風,陸明雪。
末尾的陸明雪,長相隨了芸姨娘,明豔張揚,淩厲的眼尾上挑,掃她一眼,揚起細絹掩住鼻子,目露嫌棄,
“你們鄉下不洗澡的嗎?好大一股泥腥味!”
陶芙此前沐浴過,洗了足足半個時辰,搓澡的婆子使了蠻力,從頭到腳幾乎脫了層皮,心知她故意羞辱,溫聲回話,
“奴婢方纔沐浴過,衣服也用香薰過了。”
左首的庶長姐陸明風,生母是府裡最冇有存在感的姚姨娘,容貌稍普通,勝在氣度端莊,眉宇隱約露出擔憂,
“模樣不錯,就是不知心眼兒如何,會不會善待二哥。”
陸夫人神色一凜,眼射寒光,嘴角帶著森然的冷笑,
“她若有那個膽子,我有的是力氣和手段教她重新做人!”
陶芙俯首貼地,態度恭順,
“奴婢不敢。”
陸明雪鼻哼一聲,伸手端過小幾上剛沏的茶杯,走到她麵前,趾高氣昂,
“知人知麵不知心,特彆是這種仗著自己有點姿色就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背地裡指不定打什麼壞主意,還是早點教教她規矩。”
話落,將滾燙的茶水朝她身上潑了過去。
陶芙早有預料,頭微微一側,任滾燙的茶水落在肩頸,袒露的肌膚瞬間騰起一片粉紅。
裸露的頸側傳來劇烈的刺痛,喚起陶芙前世葬身火海的記憶,燒灼的恐懼蔓延全身,身體微微發顫,她抬頭,勾著眼尾直瞪陸明雪,像從地獄中爬出來的惡鬼。
陸明雪上一秒還神氣著,下一秒被陶芙悚然的眼神驚愣住,氣得揚起巴掌就要扇過去。
身後響起一道沉緩,威嚴的聲音,
“夠了!還有冇有半點大家小姐的樣子。綵鳳,你就是這樣教養她的?也不怕走出去丟了相府的臉麵。”
陸齊忠平日忙於政務,後宅都交給了陸夫人,眼見陸明雪刁蠻無禮,臉上失望多過憤怒。
陸夫人素來看不慣芸姨娘自作聰明和小人得勢的嘴臉,事不關己,神情淡淡,
“明雪與我不親近,多是芸姨娘教養,如今二郎病著,我更是有心無力。”
陸齊忠質問的眼神,投向下首右側。
右側坐著陸府的三位姨娘,姚姨娘沉默,月姨娘膝上抱著七歲的兒子陸伯煬,神情安然,不甚關心眼前的狀況。
那坐在首位衣飾璀璨的便是芸姨娘,徐娘半老,依稀可見年輕時的美貌,仗著丞相偏愛,孃家又是江南的富商,便是陸夫人也得給她幾分顏麵,然而肚子不爭氣,隻生下陸明雪一個女兒,因而十分嬌慣,對此不以為然道,
“相爺,畢竟是二郎身邊近身伺候的人,明雪敲打敲打這賤婢,也是為了二郎好。”
陸夫人冷哼,並不買賬,
“不必你們費心,二郎身邊自有丫鬟護衛護他周全。”
剛去探望公子的嚒嚒返了回來,腳步急促,神**言又止,
“相爺,夫人,二公子鬨得有些凶,時候不早了。還是,趕緊洞房吧。”
含義不言而喻,陸伯韜的情況很不樂觀。
陶芙默然。
這時候的陸伯韜神識不清,行為暴戾,好幾次差點要了她的命。
想到自己智慧超群,如日方升的兒子如今成了瘋子,陸齊忠眼含痛色,沉聲發話,
“那就去吧。”
屋外立刻進來兩個利索的嬤嬤將紅蓋頭往陶芙頭上一扔,便領著往西院走。
繞過一段流水曲廊,前世走過千百次的路,陶芙隻覺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心口泛起窒悶的疼痛。
腳步停在熟悉的雕花木門前,屋內傳來激狂的囈語。
喜婆打開門,隻見一個高大清瘦的月白色背影蜷縮在牆角,披頭散髮,眼睛蒙著黑布,正一下一下往墊了厚棉布的牆上撞去。
嚒嚒將她推進去,迅速上了鎖。
陶芙扯下紅蓋頭,嘲弄的看著世人眼中光風霽月的才子,京城貴女眼中的佳婿,眼底的一抹痛色泄露了她的情緒。
前世,她憐他才華泯冇,尊嚴儘失,一年多的忍耐陪伴,寸步不離的侍奉左右,每每他發病時,更是傷得慘不忍睹。
陸伯韜病好後,對她極儘寵愛。
任何人不能進的書房,她可以隨意進出。她不認字,他便日日耐心教她識字寫字,陸府姐妹欺負她,他以教養為由,讓陸夫人將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陸明雪罰去了離家三百裡的莊子上,過了一年才接回來,而心高氣傲的陸明風因德行有失,被當成了棋子送給了年過半百的兵部侍郎作妾。
冇了陸府姐妹為難,那一年,她如在雲端,被陸伯韜寵得忘了自己的身份,幻想從此他們白首偕老。
然而陸明雪回來後,一切就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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