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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悶得像個巨大的蒸籠,連聒噪的蟲鳴都被這黏稠的熱氣壓得奄奄一息。李鐵蛋推著他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摩托,輪胎碾過村口坑坑窪窪的土路,揚起一溜嗆人的黃塵,黏糊糊地糊在他汗濕的褲腿上。
他剛從縣裡回來,身上那件印著天天飼料幾個褪色紅字的汗衫,前胸後背濕透了大半,緊緊貼在皮膚上,透著一股廉價飼料和汗餿混合的酸腐味兒。褲兜裡薄薄一遝錢,也就三百塊出頭,硬邦邦硌著大腿肉,像塊燒紅的烙鐵。這是他跑了三個村子,磨破了嘴皮子,才勉強收上來的飼料尾款。杯水車薪。
遠遠地,兩道雪亮刺眼的光柱像兩把冰冷的剔骨刀,猛地劈開村口濃墨般的黑暗,直直戳到他臉上。鐵蛋下意識地抬手擋眼,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似的猛撞。光柱後麵,一輛鋥亮的黑色轎車如同蟄伏的怪獸,悄無聲息地滑到近前,捲起的塵土撲了他一臉。
車門哢噠一聲打開,一股濃烈的菸酒氣混著車載空調的冷風先衝了出來。一條穿著緊身花襯衫、勒著粗壯金鍊子的胳膊搭在車窗上,趙天龍那張油光滿麵的胖臉探出來,嘴角叼著半截煙,菸頭在昏暗中明滅不定,映得他眼神像淬了毒的玻璃渣。
喲嗬!這不是咱們村的大能人,李老闆嘛!趙天龍的聲音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貓戲老鼠的腔調,在寂靜的夜裡顯得格外刺耳,咋樣啊李老闆這趟出去,飼料錢收得挺順溜吧
鐵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攥著車把的手心瞬間全是冷汗,滑膩膩的。天…天龍哥,他喉嚨發緊,聲音乾澀得像砂紙摩擦,收…收了點,不多,就…就三百來塊…他慌忙去掏褲兜,手指哆嗦著,想把那疊沾著汗水的錢遞過去。
趙天龍看都冇看他手裡的錢,嗤笑一聲,菸頭被他隨意彈飛出去,劃出一道短暫的紅弧,落進路邊的草叢裡。他慢悠悠地推開車門,鋥亮的皮鞋踩在泥地上,發出沉悶的聲響,一步步逼近鐵蛋,那肥碩的陰影幾乎把鐵蛋整個罩住。
三百趙天龍伸出粗短的手指,戳著鐵蛋汗津津的額頭,力道不大,侮辱性卻極強,李鐵蛋,你他媽打發要飯的呢老子借給你爹治病的兩萬塊,連本帶利滾到現在,可不是三百塊就能糊弄過去的!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鐵蛋臉上,你爹蹬腿兒倒是痛快了,這債,可都落你頭上了!懂不懂規矩
鐵蛋被他戳得腦袋嗡嗡作響,臉頰火辣辣的,屈辱感像無數細針紮遍全身。他想起病床上父親枯槁絕望的臉,想起當初跪在趙家門口借錢時對方那副施捨乞丐的嘴臉,想起自己這幾個月像條狗一樣東奔西跑卻依然填不滿的無底洞。一股血氣猛地往頭頂衝,他攥緊了拳頭,指節捏得發白,喉嚨裡發出野獸般壓抑的嗬嗬聲。
喲怎麼著趙天龍像是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胖臉上擠出一個誇張的、充滿惡意的笑容,還想動手來啊!他猛地提高了嗓門,身後的轎車裡立刻鑽出兩個同樣膀大腰圓、一臉橫肉的小年輕,抱著胳膊,虎視眈眈地圍了上來,眼神輕蔑地掃視著鐵蛋單薄的身板。
鐵蛋胸中的怒火被這冰冷的現實兜頭澆滅。他像隻被戳破的氣球,肩膀猛地垮塌下來,攥緊的拳頭無力地鬆開。他低下頭,看著自己沾滿泥灰的破舊膠鞋,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天龍哥,再…再寬限幾天,我一定想辦法…
寬限趙天龍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大笑起來,笑聲在寂靜的村莊裡迴盪,顯得格外瘮人,老子寬限你的次數還少嗎他猛地收住笑,胖臉湊近鐵蛋,壓低了聲音,帶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混合著菸酒和口臭的氣息,辦法嘛,也不是冇有。就看你小子有冇有這個膽量了。
鐵蛋猛地抬起頭,黯淡的眼睛裡閃過一絲微弱的光,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
趙天龍臉上的笑容變得極其詭異,他慢條斯理地從屁股兜裡摸出一張疊得整整齊齊的紙,在鐵蛋麵前嘩啦一聲抖開。藉著車燈的光,鐵蛋看清了上麵觸目驚心的大字——房屋抵押貸款合同。
看見冇趙天龍肥胖的手指敲著紙麵,後山,老柳家那破院子,歸你了!
後…後山老屋!鐵蛋渾身一激靈,像被毒蛇咬了一口,失聲叫了出來,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
後山老屋!那地方在村裡就是個禁忌,連三歲小孩都知道繞著走。幾十年前,柳家那個剛過門不久的新媳婦小翠,不明不白地吊死在了堂屋的房梁上。從那以後,那院子就徹底荒了。村裡人傳得邪乎,說夜裡能聽見女人哭,看見白影飄,院裡的樹長得比彆處都茂盛,那樹根底下,怕是都吸飽了人血!那是名副其實的凶宅,吃人不吐骨頭的鬼地方!
對嘍!趙天龍咧著嘴,露出一口被煙燻黃的牙,就那凶宅!現在,它歸你了!隻要你,他故意頓了頓,欣賞著鐵蛋臉上極致的恐懼,有種在那鬼地方住滿七天!隻要你能囫圇個兒地出來,那兩萬塊,連本帶利,一筆勾銷!
鐵蛋隻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衝腦門,四肢百骸都凍僵了。住進凶宅七天那跟送死有什麼區彆他眼前彷彿已經看到了那破敗院子裡飄蕩的白影,聽到了淒厲的哭聲。
不敢趙天龍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裸的威脅和嘲諷,不敢就他媽給老子老實還錢!明天!就明天!少一分,老子打斷你的狗腿,再把你那幾間破瓦房給扒了!他身後的兩個打手配合地往前逼了一步,捏得拳頭哢吧作響。
冰冷的絕望像無數條毒蛇,纏繞著鐵蛋的心臟,越勒越緊。還錢明天除非去搶銀行!扒房子那是爹孃留下的唯一念想!他渾身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起來,牙齒咯咯作響。目光在趙天龍獰笑的胖臉、打手凶神惡煞的表情和那張散發著不祥氣息的合同之間瘋狂遊移。
最終,那目光死死釘在了一筆勾銷那四個歪歪扭扭的大字上。
橫豎都是死路一條。凶宅…也許…也許傳言都是嚇唬人的也許…自己命硬
他猛地閉上眼,再睜開時,那雙原本被生活磨得黯淡無光的眼睛裡,隻剩下一種近乎瘋狂的、孤注一擲的決絕。他不再看趙天龍,顫抖著伸出沾滿泥灰和汗水的手,一把抓過那張輕飄飄卻又重如千鈞的紙,另一隻手狠狠在褲子上蹭掉汗水和泥土,然後,用儘全身力氣,在乙方簽名欄裡,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李鐵蛋。
有種!趙天龍一把奪過簽好的合同,臉上是毫不掩飾的得意和等著看好戲的殘忍,明兒一早,我就帶人給你送鑰匙!李老闆,祝你…夜夜好夢啊!哈哈哈!他大笑著,帶著兩個打手鑽回車裡。引擎轟鳴著,車燈再次亮起,調轉方向,捲起漫天塵土,囂張地消失在村道的黑暗中。
隻留下李鐵蛋一個人,像截被雷劈焦的木頭樁子,僵硬地戳在路中央。夜風捲起地上的塵土,打著旋兒撲在他臉上。手裡那份合同副本像燒紅的烙鐵,燙得他幾乎拿捏不住。摩托車的破鐵皮在風中發出嗚嗚的哀鳴,像在為他唱響一曲絕望的輓歌。
後山老屋。凶宅。七天。
他抬起頭,望向村子後山那片被濃重夜色徹底吞噬的方向,那裡隻有一片化不開的、令人心悸的漆黑。他深吸一口氣,那空氣裡似乎都帶著一股若有若無的、泥土深處腐朽的味道。
第二天,天剛矇矇亮,灰撲撲的,像一塊冇洗乾淨的抹布。趙天龍果然守信,派了個小嘍囉,遠遠地把一串鏽跡斑斑的老式黃銅鑰匙扔在鐵蛋家院門口的石墩子上,像丟垃圾一樣,連話都懶得說一句,轉身就走得飛快,彷彿那鑰匙上沾著瘟疫。
鐵蛋默默撿起那串冰冷的鑰匙,上麵斑駁的銅綠和鐵鏽像是凝固的血痂。他胡亂塞了幾件換洗衣服,拎起一把沉甸甸的舊鐵鍬——這把鍬是他爹留下的唯一像樣的工具,木柄磨得油亮——最後看了一眼自家那幾間低矮破舊的瓦房,一咬牙,推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兒都響的破摩托,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後山走去。
路越走越荒。兩旁一人多高的蒿草瘋長著,葉片邊緣鋒利得像刀子,刮在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留下一道道細密的紅痕,火辣辣地疼。腳下的土路早已被野草侵蝕得不成樣子,隻剩下一條模糊的、時斷時續的痕跡。空氣裡的味道也變了,不再是村裡那種混雜著牲畜糞便和炊煙的煙火氣,而是一種純粹的、濃重的、帶著腐爛植物和泥土腥氣的陰濕味道,沉甸甸地壓在胸口,讓人喘不過氣。
轉過一個陡峭的山坳,那傳說中的凶宅,終於毫無遮掩地撞進了鐵蛋的視線。
孤零零的一圈土坯院牆,塌了大半,豁牙咧嘴,露出裡麵同樣破敗的景象。幾棵扭曲的老槐樹從坍塌的牆體縫隙裡頑強地鑽出來,枝乾虯結,樹皮皸裂,濃密的樹冠在灰濛濛的天色下投下大片濃得化不開的陰影,將整個院子籠罩在一片死寂的幽暗之中。院門是兩扇歪斜的、早已看不出本來顏色的破木板,其中一扇斜吊著,靠一根腐朽的藤蔓勉強連著門軸,在晨風裡發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像垂死之人的歎息。
鐵蛋的心臟在胸腔裡擂鼓一樣狂跳,手心全是冷汗,黏糊糊地抓著冰冷的鐵鍬柄。他深吸一口氣,那腐朽陰濕的氣息直衝肺腑,激得他差點乾嘔出來。他咬著牙,用肩膀頂開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
院子裡更顯荒蕪。野草長得比外麵還瘋,幾乎冇過了膝蓋,草葉枯黃,在腳下發出窸窸窣窣令人不安的碎響。幾塊巨大的青石條散亂地堆在院子一角,上麵爬滿了墨綠色的厚苔蘚。正對著院門的,就是那座傳說中的鬼屋。
三間低矮的土坯房,牆皮剝落殆儘,露出裡麵發黑的土坯。屋頂的瓦片塌陷了好幾處,露出黑黢黢的窟窿,像骷髏空洞的眼窩。窗戶隻剩下歪斜的木框,糊窗的紙早已爛光,黑洞洞的視窗直勾勾地盯著闖進來的不速之客。
鐵蛋定了定神,掏出那把沉重的黃銅鑰匙,對著正屋門那把同樣鏽跡斑斑的大鐵鎖捅了半天,才哢噠一聲捅開。門軸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彷彿生鏽骨頭摩擦的嘎吱聲,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黴味混合著塵土和陳年腐朽的氣息撲麵而來,嗆得他連連後退,劇烈地咳嗽起來。
屋裡光線極其昏暗。隻有屋頂的破洞和窗戶框裡透進幾縷微弱的天光,勉強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地上積了厚厚一層灰土和枯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像踩在某種活物的皮膚上。正對著門的堂屋裡空蕩蕩,隻有一張歪斜的、缺了腿的破桌子。鐵蛋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堂屋正中的房梁上——那根粗大的、黑黢黢的木頭橫亙在昏暗的光線裡,上麵似乎纏著什麼深色的、破敗的布條,在穿堂風中微微晃動。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趕緊移開視線。東邊那間是灶房,一口破了大半邊的土灶,灶膛裡塞滿了不知名的枯草和動物糞便。他最終選擇了西邊的裡屋,那間相對完整的屋子。
裡屋很小,靠牆盤著一鋪土炕。炕麵上積滿了厚厚的灰塵,角落裡結著蜘蛛網。奇怪的是,靠近炕頭的位置,炕麵中央明顯凹陷下去一大塊,邊緣棱角分明,形成一個規整的長方形深坑,像是曾經有什麼沉重的東西長年累月壓在那裡,把下麵的土坯都壓塌了。
鐵蛋隻覺得一股寒氣順著脊椎往上爬。他甩甩頭,強迫自己不去想那坑的形狀像什麼。放下揹包和鐵鍬,他開始動手清理。掃帚是找來的枯樹枝臨時紮的,掃起灰塵來烏煙瘴氣。他強忍著咳嗽和心底不斷滋生的寒意,把炕上、地上的浮灰和枯葉垃圾儘量掃出去。又去院子裡拔了些相對乾燥的蒿草,胡亂鋪在土炕上,權當床墊。忙活完這些,天光已經徹底暗淡下來,暮色四合,沉甸甸地壓向這個被遺忘的角落。
第一縷慘淡的月光,像冰冷的銀粉,悄無聲息地從屋頂的破洞和空洞的窗欞間灑落,在佈滿灰塵的地麵上投下斑駁詭異的光斑。院子裡的蟲鳴不知何時徹底消失了,死寂得可怕。隻有風穿過破敗的門窗和屋頂窟窿時,發出或高或低、或尖利或嗚咽的怪響,像無數個看不見的幽靈在同時歎息、低語、獰笑。
鐵蛋蜷縮在鋪著乾草的土炕一角,背死死抵著冰冷的土牆,手裡緊緊攥著那把舊鐵鍬的木柄,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白。他睜大眼睛,神經繃得像拉到極限的弓弦,捕捉著黑暗中任何一絲細微的異動。
時間像凝固的膠水,粘稠而緩慢地流淌。冷汗浸透了他單薄的汗衫,緊貼在皮膚上,帶來一陣陣刺骨的冰涼。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午夜,也許是淩晨。就在鐵蛋緊繃的神經快要斷裂的時候,一種極其輕微的、幾乎被風聲掩蓋的簌簌聲,毫無征兆地響了起來。
聲音來自頭頂。
他猛地抬頭!
藉著從破洞漏下的那一縷慘淡月光,他清晰地看到——
那根黑黢黢的房梁上,正有東西在往下垂落!
一縷、兩縷、三縷……越來越多,越來越密!
是頭髮!
烏黑、濃密、濕漉漉的長髮,如同有了生命的水草,正從高高的房梁上無聲無息地垂落下來,帶著一種粘稠的、令人作嘔的腥氣,緩緩地、堅定地向他躺著的土炕延伸!
鐵蛋的血液瞬間凍結!他想尖叫,喉嚨卻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抽氣聲!他想跳起來逃跑,身體卻像被釘在了冰冷的土炕上,僵硬得無法動彈分毫!
那濕漉漉的、帶著濃重腥氣的黑髮,如同冰冷的毒蛇,已經觸碰到了他腳邊的乾草!它們蠕動著,纏繞著,帶著一股要將人拖入深淵的陰冷力量!
就在這極致的恐懼幾乎將他吞噬的瞬間,身下的土炕猛地一震!
噗!
一聲沉悶的、彷彿泥土被穿透的異響!
一隻手臂!
一隻青紫色的、皮膚腫脹潰爛、指甲縫裡塞滿黑色汙泥的手臂,猛地從土炕中央那個凹陷的長方形深坑裡破土而出!五指箕張,帶著一股濃烈到令人窒息的屍腐惡臭,閃電般抓向鐵蛋的咽喉!
冰冷!僵硬!帶著泥土深處最陰寒的死氣!
呃啊——!
鐵蛋終於爆發出瀕死的、非人的慘嚎!求生的本能壓倒了一切!他幾乎是在那隻鬼手觸碰到皮膚的瞬間,用儘全身力氣向炕沿猛地一滾!
嗤啦!
肩膀處的汗衫被那鋒利的指甲劃開,留下幾道火辣辣的血痕!他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地麵上,骨頭像是散了架,但死亡的恐懼讓他根本感覺不到疼痛!他手腳並用地向後瘋狂爬去,眼睛死死盯著炕上那個恐怖的深坑!
那隻青紫腐爛的手臂抓了個空,卻冇有縮回去。它僵直地懸在炕沿上方,五根腫脹的手指緩緩地、極其僵硬地開合著,彷彿在摸索著下一個獵物。而房梁上垂下的濕漉長髮,如同黑色的瀑布,已經將大半個土炕覆蓋,還在源源不斷地向下蔓延,髮梢如同活物般微微擺動,向著鐵蛋爬走的方向延伸!
跑!必須跑出去!
鐵蛋腦子裡隻剩下這一個念頭。他掙紮著想爬起來,手腳卻軟得像麪條。他用鐵鍬撐著地麵,踉蹌著撲向門口!
就在他的手即將觸碰到那扇破門板的瞬間——
呼——!
一股陰冷刺骨的、帶著濃重土腥味的狂風毫無征兆地在狹小的裡屋憑空捲起!地上的灰塵和枯葉被猛地掀飛,迷得人睜不開眼!那扇破門板像是被一隻無形的大手狠狠推了一把,砰地一聲巨響,死死關上了!
鐵蛋一頭撞在冰冷的門板上,眼前金星亂冒。
完了!
他絕望地轉過身,背靠著冰冷的門板,看著那鋪天蓋地的黑色髮絲如同活過來的觸手,洶湧地向他捲來!土炕深坑裡,那隻青紫腐爛的手臂正撐著坑沿,似乎有什麼更恐怖的東西正要從那埋葬之地掙紮爬出!
退路已絕!前有厲鬼!
極致的恐懼如同冰水,瞬間澆滅了他最後一絲逃跑的念頭,反而在絕望的穀底,猛地炸開一股焚儘一切的瘋狂怒火!憑什麼!憑什麼我李鐵蛋就要被逼到這步田地!被活人欺辱,還要被死人索命!
**的!鐵蛋雙目赤紅,喉嚨裡發出野獸般的咆哮,那聲音嘶啞扭曲得不像人聲,活著被人踩!死了還要被鬼騎!老子跟你拚了!
求生的本能和積壓已久的滔天怨憤在這一刻徹底爆發!他不再後退,反而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孤狼,不退反進!雙手死死攥緊那把沉甸甸的鐵鍬,手臂上青筋根根暴起,用儘全身的力氣,帶著一股同歸於儘的狠絕,朝著土炕深坑裡那隻正試圖爬出來的腐爛手臂,以及那洶湧而來的、散發著腥臭的黑色發瀑,狠狠劈砍下去!
給老子滾出來!!
鐵鍬鋒利的邊緣撕裂空氣,發出沉悶的呼嘯!
就在鐵鍬即將劈中深坑的刹那——
異變陡生!
時間彷彿被按下了暫停鍵。
那隻即將爬出深坑的青紫手臂,連同洶湧撲來的濕漉長髮,如同被無形的冰封瞬間凍住,詭異地凝固在了半空!鐵蛋拚儘全力的一鍬,也硬生生地停在了距離深坑不到半尺的地方,再也無法寸進!一股強大到無法抗拒的陰冷力量,死死地禁錮了他的身體!
裡屋的空氣驟然變得粘稠冰冷,沉重得如同水銀。所有的怪風、嗚咽聲、腐爛氣息,都在這一刻詭異地靜止、消失了。死寂,絕對的死寂,連他自己的心跳聲都聽不見,隻有血液衝上頭頂的轟鳴。
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並非來自外界,而是從骨髓深處、從靈魂最幽暗的角落裡,不可遏製地瀰漫開來。鐵蛋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扔進了冰窟窿裡,牙齒控製不住地咯咯作響。
然後,他看到了。
在土炕中央那個深坑的正上方,空氣像水波一樣,無聲地扭曲、盪漾開來。一個模糊的、穿著老式粗布碎花衣服的影子,緩緩地、無聲無息地浮現出來。
影子起初很淡,如同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到的煙霧。但很快,輪廓變得清晰。
那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身形。個子不高,身形單薄得像是紙片剪出來的。她低著頭,長長的、濕漉漉的黑髮如同海藻般披散下來,遮住了大半張臉,隻露出一個慘白尖削的下巴。她身上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布衫,樣式很老,像是幾十年前的老物件,**地緊貼著身體,不斷往下滴著渾濁的泥水,啪嗒…啪嗒…地落在土炕的灰土裡,聲音在死寂中清晰得刺耳。
鐵蛋的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動。他想閉上眼睛,眼皮卻沉重得如同焊死。他想尖叫,喉嚨裡卻像是塞滿了冰冷的淤泥,發不出任何聲音。隻能眼睜睜看著那個滴著泥水的女人身影,緩緩地、緩緩地抬起了頭。
長髮向兩邊滑開。
鐵蛋的瞳孔驟然縮成了針尖!
那確實是一張年輕女人的臉。慘白,毫無血色,像在水中泡了很久的劣質宣紙。但這張臉上,卻佈滿了觸目驚心的傷痕!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從左額角斜斜劃過鼻梁,一直延伸到右邊的嘴角,皮肉猙獰地翻卷著,露出下麵暗紅髮黑的肌理。眼眶烏黑深陷,裡麵冇有眼白,隻有兩團濃得化不開、彷彿能吸走一切光線的黑暗!那黑暗直勾勾地盯著鐵蛋,冇有眼珠的轉動,卻帶著一種穿透靈魂的冰冷怨毒!
更詭異的是,這張破碎恐怖的臉上,卻冇有任何表情。冇有憤怒,冇有痛苦,冇有猙獰,隻有一片死水般的、令人窒息的平靜。那是一種超越了所有情感的、純粹的虛無,比任何猙獰的鬼臉都更讓人膽寒。
她微微張開了嘴。
冇有聲音發出。
但鐵蛋的腦子裡,卻清晰地炸開了一個冰冷、沙啞、帶著濃重水汽和泥土氣息的女聲,每一個音節都像冰冷的鋼針,狠狠刺入他的意識深處:
【替我…挖出來……】
【我幫你…埋了他們……】
鐵蛋渾身劇烈地一顫!大腦一片空白!挖出來挖什麼埋了他們埋誰趙天龍還有誰
他張著嘴,喉嚨裡發出無意義的嗬嗬聲,恐懼和混亂讓他幾乎無法思考。他本能地想搖頭,想拒絕,想逃離這無法理解的恐怖契約。
就在他抗拒的念頭升起的瞬間——
嗡!
一股難以想象的、冰冷刺骨的劇痛猛地從他攥著鐵鍬的右手掌心爆發!彷彿有無數根燒紅的鋼針同時紮了進去!他低頭一看,隻見自己佈滿老繭的掌心皮肉之下,一點猩紅的光芒驟然亮起,如同燒紅的烙鐵印記!那光芒急速蔓延、勾勒,瞬間形成了一個詭異而扭曲的符號——像是一把滴血的鐵鍬,又像是一具扭曲的骸骨,散發著不祥的紅光!
劇烈的灼痛感瞬間席捲全身,彷彿靈魂都在被焚燒!鐵蛋發出一聲淒厲的慘嚎,身體不受控製地劇烈痙攣起來。
同時,那女鬼虛無的臉上,眉心位置也亮起了一個一模一樣的猩紅符號!光芒一閃而逝,冇入她慘白的皮膚之下,隻留下一個淡淡的、彷彿用血畫上去的印記。
血契!
冰冷的兩個字如同烙印,狠狠地燙在鐵蛋的意識裡。一股無法抗拒的、帶著強烈詛咒意味的束縛感,如同冰冷的鐵鏈,瞬間纏繞住了他的靈魂,勒得他幾乎窒息。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與眼前這個破碎的女鬼之間,被一種超越生死的、充滿怨毒和力量的聯絡,死死地綁在了一起!拒絕反抗念頭剛起,那靈魂被撕裂焚燒的痛苦便再次襲來!
【答應…】那個冰冷沙啞的女聲再次在腦中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絲…催促【…或者…死…】
劇痛如同潮水般衝擊著鐵蛋的神經,死亡的恐懼和血契的束縛感像兩座大山壓垮了他最後一絲抵抗。他死死咬住下唇,嚐到了濃重的鐵鏽味。目光掃過女鬼那張毫無表情的、破碎的臉,掃過她眉心那個一閃而逝的血色印記,最後落在自己掌心那個同樣灼痛的紅痕上。
我…我答應!他用儘全身力氣,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聲音嘶啞得如同砂紙摩擦,替你挖!挖出來!
話音剛落,掌心那灼魂蝕骨的劇痛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隻留下一個微微發燙的、深深刻印在皮肉之下的血色符號。束縛靈魂的冰冷鐵鏈似乎也鬆動了一絲。土炕深坑裡那隻僵直的青紫手臂,無聲無息地縮了回去,如同從未出現過。房梁上垂下的、覆蓋了大半個房間的濕漉長髮,也如同退潮般,簌簌地向上縮回,消失在黑暗的房梁深處。
那個滴著泥水的女人身影,開始變得模糊、透明,像融化的冰塊。
【東牆根…第三塊青石…下麵…三尺…】冰冷沙啞的聲音最後一次在鐵蛋腦中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彷彿來自地底深處的空洞迴音。
話音未落,那身影已徹底消散在冰冷的空氣中。隻有地上幾滴渾濁的泥水印,和空氣中殘留的、濃得化不開的腐土腥氣,證明剛纔的一切並非幻覺。
禁錮身體的力量消失了。
鐵蛋腿一軟,噗通一聲癱坐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同樣冰冷的門板,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每一次呼吸都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汗水如同小溪般從額頭淌下,流進眼睛裡,又鹹又澀。他攤開手掌,藉著從破窗漏進來的慘淡月光,看著掌心那個微微凸起、顏色暗紅、散發著微弱灼熱的詭異符號。
血契已成。
他猛地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看向土炕中央那個深坑。坑裡黑黢黢的,隻有浮土和灰塵。剛纔那恐怖的手臂、那洶湧的黑髮、那滴水的女鬼,都消失了。但這死寂的屋子,卻比之前更加陰森可怖。
東牆根…第三塊青石…下麵…三尺…
女鬼最後的話語如同冰冷的魔咒,在他腦中反覆迴響。三尺之下,埋著什麼她的屍骨還是彆的什麼挖出來…然後呢
鐵蛋的腦子亂成一團漿糊。恐懼、後怕、茫然、還有一絲被那血契強行綁定的、無法言喻的冰冷連接感,交織在一起,幾乎要將他逼瘋。他蜷縮在冰冷的地上,背靠著門板,手裡依舊死死攥著那把沾滿灰土、此刻彷彿重若千鈞的鐵鍬。
掌心的印記微微發燙,像一顆埋在皮肉裡的、冰冷的炭火。他不敢睡,也睡不著。隻能瞪大眼睛,警惕地掃視著被黑暗吞噬的每一個角落,耳朵捕捉著外麵任何一絲風吹草動。每一次屋頂破洞漏下的月光移動,每一次風吹過窗欞的嗚咽,都讓他心驚肉跳。
時間在極致的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過。
屋外的風聲似乎小了些,但那種無處不在的、死寂的壓迫感卻絲毫冇有減輕。鐵蛋的精神在高度緊張和極度的疲憊中反覆拉扯,意識開始有些模糊。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後半夜最黑暗的時刻。
突然!
嘩啦!
一聲清脆的、瓦片碎裂的聲響,猛地從院子裡傳來!
鐵蛋渾身一個激靈,瞬間清醒!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他猛地從地上彈起,動作快得自己都吃驚,如同被無形的絲線牽引。他像一隻受驚的狸貓,悄無聲息地貼到裡屋那扇破敗的窗戶邊,小心地撥開一叢枯草,透過窗欞的縫隙,屏住呼吸,向外望去。
慘淡的月光下,院子裡的景象清晰可見。
一個熟悉的身影,正笨拙地從塌了大半的東邊院牆上翻下來,落地時踩碎了幾片腐朽的瓦礫,發出剛纔那聲脆響。
是趙天龍!
他顯然喝了不少,腳步虛浮,胖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殘忍、興奮和醉意的潮紅。手裡居然還拎著一根小孩胳膊粗、沉甸甸的棗木棍子,在月光下泛著油膩膩的光。他站穩身形,先是警惕地左右張望了一下,然後咧開嘴,露出一口被菸酒熏黃的牙,無聲地笑了起來,那笑容在月光下扭曲而猙獰。
媽的…李鐵蛋…你個窮鬼…縮頭烏龜…他壓著嗓子,含混不清地嘟囔著,聲音裡充滿了惡意和鄙夷,老子…老子來瞧瞧…嚇尿褲子冇嘿嘿…那女鬼…滋味兒不錯吧他一邊猥瑣地笑著,一邊躡手躡腳,卻又因為醉酒而顯得笨拙搖晃,徑直朝著鐵蛋所在的西屋門口摸了過來,手裡的棗木棍子被他掂量著,似乎在考慮從哪裡下手。
鐵蛋的心跳得如同擂鼓,撞擊著肋骨,發出沉悶的迴響。但這一次,恐懼並冇有像之前那樣將他吞噬。相反,一股冰冷的、陌生的、帶著濃烈血腥味的情緒,如同地底的寒泉,瞬間從他心底最深處,沿著那血契的聯絡,洶湧地噴發出來!瞬間淹冇了他的意識!
那不是他的憤怒,是她的!是那個沉埋三尺之下、滿含怨毒的女鬼的殺意!冰冷、純粹、如同淬毒的匕首!
這股冰冷的殺意像電流般瞬間貫通鐵蛋全身,奇異地壓下了他本能的恐懼,反而帶來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依舊微微發燙的掌心印記,又看了一眼門外那個醉醺醺、毫無防備的肥胖身影。
【我幫你…埋了他們……】
女鬼冰冷的話語如同魔咒般在腦中迴響。
鐵蛋的眼神變了。那裡麵屬於李鐵蛋的惶恐和怯懦,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陌生的、如同深潭寒冰般的死寂。他悄無聲息地後退一步,彎腰,從牆角陰影裡,穩穩地抓起了那把沉甸甸的舊鐵鍬。
冰冷的鐵鍬柄握在手中,粗糙的木紋摩擦著掌心那個灼熱的印記,彷彿一種無聲的迴應。那股從血契另一端傳遞來的、冰冷的殺意,更加洶湧澎湃地沖刷著他的神經,將他所有的猶豫和人性都凍結、粉碎。
他冇有躲在門後,也冇有選擇逃跑。
他拎著鐵鍬,像一個沉默的、等待著收割的農夫,悄無聲息地拉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門板。
吱呀——
刺耳的摩擦聲在死寂的夜裡顯得格外突兀。
正躡手躡腳摸到門邊、準備踹門的趙天龍猛地一哆嗦,醉意瞬間嚇醒了大半!他愕然抬頭,手裡緊攥的棗木棍子下意識地橫在了胸前。
慘白的月光下,李鐵蛋的身影清晰地出現在門口。
他站得很直,不再是之前那個佝僂著背、畏畏縮縮的模樣。肩上隨意地扛著那把沾滿泥土的舊鐵鍬,鍬刃在月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寒光。他的臉上冇有趙天龍預想中的驚恐萬狀,甚至連一絲慌亂都冇有。
隻有一片平靜。一種死水微瀾般的、令人心底發毛的平靜。
鐵蛋甚至還微微歪了歪頭,嘴角極其緩慢地向上扯動了一下,勾出一個極其淺淡、卻毫無溫度的弧度。他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趙天龍因驚愕而睜大的醉眼,聲音不高,甚至帶著一絲奇異的溫和,如同在問候一個久彆重逢的老友:
天龍哥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趙天龍手裡的棗木棍,又緩緩抬起,望向夜空中那輪被薄雲半遮半掩、散發著慘淡清輝的月亮,語氣平淡得像在談論天氣:
今晚月色真好,你說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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