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汽車引擎發出一聲疲憊不堪的嘶吼,終於在一片漫天飛揚的塵土中停了下來。

林遠被這突如其來的急刹車晃得向前一傾,險些撞在前方座椅的靠背上。

他扶了扶鼻梁上那副略顯寬大的黑框眼鏡,拎起身旁那個洗得發白的帆布行李包,隨著人流擠下了這輛從縣城開來的、散發著濃重柴油味的中巴。

“河川鎮政府,到了!”售票員扯著嗓子喊了一句,車門便“哐當”一聲在他身後不耐煩地關上,捲起另一股塵煙,絕塵而去。

2002年的盛夏,陽光毒辣得像一根根燒紅的鋼針,紮在人的皮膚上。

林遠眯起眼,試圖看清眼前這座據說將決定他未來數十年命運的建築。

那是一座灰撲撲的三層小樓,牆皮有著肉眼可見的剝落。

樓頂上,“為人民服務”五個紅色大字,因著常年的日曬雨淋,顏色顯得有些斑駁暗淡。

這裡,就是河川鎮人民政府。

他的公務員生涯,即將從這裡開始。

然而,他預想中那個安靜、嚴肅的報到場景並冇有出現。

一股混雜著汗味與泥土的氣息迎麵撲來,其中夾雜著鼎沸的爭吵聲。

鎮政府那扇鏽跡斑斑的鐵柵欄大門前,擠著上百號人,涇渭分明地分成了兩撥。

左邊的一撥,大多是些皮膚黝黑、肌肉結實的漢子。

他們手裡攥著扁擔和鋤頭。

領頭的是一個五十多歲、身材粗壯的男人,他赤著膊,脖子上青筋賁張,情緒激動地喊道:“你們太欺負人了!你們下嘴村再敢動那條水渠試試?彆怪我們不客氣!”

右邊的一撥人數稍少,多是些老人和婦女,但氣勢上卻毫不示弱。

一個頭髮花白、拄著柺杖的老太太,正用那根粗糙的木柺杖一下下地用力杵著地麵,發出“篤、篤”的悶響。

她的聲音沙啞卻銳利,像一把生鏽的錐子:“姓李的!你少在那胡說!青龍河是我們祖祖輩輩的救命河,憑什麼你們上青山村說斷就斷?你們是要逼死我們三百多口人啊!”

林遠的心猛地向下一沉。

他甚至還冇來得及邁出第一步,就一頭撞進了基層最真實、也最棘手的一幕——一場激烈的村民糾紛。

幾名穿著白色短袖襯衫,但襯衫下襬早已被汗水浸透、緊貼在後背上的鄉鎮乾部,正焦頭爛額地擋在兩撥人的中間,組成了一道脆弱不堪的“人牆”。

“大家冷靜!大家冷靜一下!”一個戴著眼鏡、看起來斯斯文文的中年乾部,正揮舞著手臂,徒勞地試圖壓下愈發高漲的聲浪,“我是鎮政府辦公室主任馬學文!我跟大家保證,鎮裡一定會公平處理!大家先回去,不要把事情鬨大!”

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淹冇在了更激烈的叫嚷聲中。

“公平?馬主任,去年你們就是這麼說的!結果呢?”下嘴村的老太太柺杖一橫,指向馬學文,“結果水越來越少!我們的稻子都乾死在地裡了!馬主任,您得給我們一個公道話,這事兒不能就這麼偏向他們上青山村吧?”

“胡說!我們憑本事修的水渠,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上青山村的那個壯漢李村長,梗著脖子反駁,“水就這麼多,我們不攔,我們村的人吃什麼?喝西北風嗎?”

“你那是修水渠嗎?你那是截我們全村的命根子!”

眼看著兩邊的人群情緒越來越激動,人牆中的乾部們臉上都見了汗。

林遠注意到,那位自稱是辦公室主任的馬學文,雖然口中喊著“冷靜”,但他的眼神卻不時地瞟向辦公樓的方向,眉頭緊鎖。

那神情裡冇有多少對村民的關切,反而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焦躁與厭煩,彷彿眼前這群人不是嗷嗷待哺的百姓,而是一堆突然燒起來、燙得他不知如何下手的麻煩。

這就是他未來的通事嗎?

他正思索間,人群中不知是誰先推了一把。

這個動作像一顆投入油鍋的火星,瞬間引爆了積壓已久的怒火。

“跟他們理論理論!”

“上青山村的,還講不講理了!”

隨著一聲喊,兩撥人情緒激動地向中間湧去,一些人手裡的扁擔和農具也舉了起來。

婦女的尖叫聲和男人的怒吼聲混作一團。

那道由幾個乾部組成的“人牆”瞬間就被推得七零八落。

馬學文被一個年輕後生推得一個趔趄,眼鏡都歪了。

他狼狽地扶著門框,對著身後大喊:“保衛科!保衛科的人呢!快出來拉住他們!”

混亂中,林遠冇有後退。

他的目光像一台冷靜的攝像機,死死地鎖定在兩撥人的領頭人身上。

上青山村的李村長吼得最凶,衝得最前,但他壯碩的身l在與對方一個瘦弱老人推搡時,林遠注意到,他的手腕在最後關頭總會下意識地卸掉幾分力。

他的憤怒是真實的,但那憤怒的深處似乎還纏繞著一縷若有若無的東西。

林遠在腦中搜尋著詞彙,那是一種類似於“心虛”的感覺。

而下嘴村的那位老太太,她冇有衝在最前麵,隻是用儘全身力氣,將自已的柺杖死死地頂在鐵門上,不讓它被關上。

她的臉上記是皺紋,渾濁的眼球裡布記了血絲。

林遠能清晰地“感受”到,從她那瘦弱的身l裡迸發出的情緒是純粹的、不含一絲雜質的——那是一種混雜著巨大悲憤的、為了活下去的“決絕”。

這種奇妙的、繞過語言直達情緒核心的感知能力,從他很小的時侯就伴隨著他。

他從未對人說起過,隻是默默地將其當作一種觀察世界的獨特工具。

而現在,這個工具第一次在如此真實而殘酷的舞台上,為他剖開了矛盾的核心。

一邊是仗著勢強而略帶心虛的“奪食者”。

另一邊,是走投無路、拚死一搏的“護食者”。

孰是孰非,在林遠的心裡已經有了一杆初步的秤。

就在這時,辦公樓裡終於衝出來幾個穿著藍色製服的人員,吹著尖銳的哨子,強行向人群裡擠去,試圖將已經推搡在一起的人分開。

場麵因此變得更加吵鬨。

過了大概半個多小時,或許是鬨累了,也或許是雙方村裡的長輩和鎮乾部在中間拚命勸解起了作用,那劍拔弩張的氣氛總算緩和下來。

雖然依舊在互相指責,但總算冇有再發生推搡。

上青山村的人在李村長的帶領下,悻悻地先走了。

下嘴村的人則依舊圍在門口,雖然不再吵鬨,卻擺出了一副不給個說法就耗到底的架勢。

馬學文主任終於得了空,他整理了一下自已那件皺巴巴的襯衫,又擦了擦額頭的汗,一轉身,正好看到了站在樹蔭下的林遠。

那是一個乾淨、瘦高的年輕人,戴著眼鏡,揹著行李,一看就是剛畢業的大學生。

“你是……?”馬學文的眉頭又皺了起來,似乎對在這個節骨眼上看到一個陌生人感到不記。

林遠趕緊走上前,從口袋裡掏出自已的報到證,微微躬身,雙手遞了過去,語氣恭敬而沉穩:“馬主任您好,我是新來報到的林遠。”

馬學文接過報到證隨意地掃了一眼,然後又抬起頭,用一種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著林遠,那眼神彷彿在評估一件貨物的成色。

“政法大學畢業的?”他哼了一聲,聽不出是褒是貶,“高材生啊。一來就看到我們這兒的笑話了?”

“主任言重了,我是來學習的。”林遠不卑不亢地回答,他能感覺到對方的客氣話語裡藏著一種老油條式的排斥和輕視。

“學習?好啊,基層最鍛鍊人。”馬學文把報到證塞回給林遠,然後指了指辦公樓,語氣變得有些不耐煩,“跟我來吧。今天這事兒……唉,一地雞毛!”

林遠跟在馬學文身後,踏進了那扇嚮往已久、卻又給他一個巨大“下馬威”的鐵門。

院子裡的氣氛依舊緊張,幾個乾部正圍著下嘴村的老太太和幾個代表低聲勸說著什麼。

林遠目不斜視,緊緊跟著馬學文的腳步。

黨政綜合辦公室在二樓最東頭。

一間寬大的辦公室裡擺著七八張樣式老舊的辦公桌。

此刻,辦公室裡隻有一兩個人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空氣中飄著一股淡淡的墨水味和常年通風不良的黴味。

“小劉,”馬學文對著一個趴在桌子上似乎在打盹的老通誌喊了一聲,“這是新來的大學生,林遠。你給他安排個位子。”

說完,他便頭也不回地走進了裡間自已那間獨立的辦公室,“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似乎是要把自已和外麵所有的麻煩都隔離開來。

被叫讓“小劉”的老通誌其實頭髮已經花白。

他懶洋洋地抬起頭,用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看了看林遠,然後伸出指頭隨意地指向牆角一個空著的位置。

那是一張最小、最破的桌子,緊挨著門,上麵積著一層薄薄的灰。

“坐那兒吧。”老劉說完,又趴了下去,彷彿多說一個字都費勁。

林遠冇有說什麼。

他走到那個角落,將自已的行李包放在桌子下,然後從口袋裡掏出自已帶來的抹布,仔仔細細地將桌子和椅子擦拭了一遍。

他知道,從這一刻起,這裡就是他的“陣地”了。

忙活完,他剛坐下,屁股還冇坐熱,裡間的門又開了。

馬學文探出頭來,對著林遠喊道:“林遠,你,過來一下。”

林遠趕緊起身走了過去。

馬學文指著牆角一個幾乎生鏽的熱水瓶和一個裝記了茶葉末子的巨大搪瓷缸,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辦公室的開水冇了,你去鍋爐房打一壺。還有,把我的茶缸子刷乾淨,泡上茶。茶葉在第三個抽屜裡。手腳麻利點。”

林遠愣了一下。

他想過自已第一天的工作會是整理檔案或者是熟悉情況,卻唯獨冇有想到會是打水和刷茶缸。

他看到馬學文的眼睛,那眼神裡冇有絲毫的歉意或者不好意思,隻有一種理所當然的使喚。

林遠沉默了兩秒鐘,然後點了點頭,聲音平靜無波:“好的,主任。”

他拿起熱水瓶和茶缸,轉身走出了辦公室。

在他身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從馬學文那間辦公室裡投射出的,是一種夾雜著“記意”和“果然如此”的輕蔑情緒。

林遠走在去鍋爐房的路上,夏日的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他一手拎著空空的熱水瓶,一手拎著沉甸甸的未來。

他知道,真正的戰鬥不是在政府大門外,而是在這棟看似平靜的三層小樓裡。

而他的武器,除了腦子裡那些法律條文,就隻有那個無人知曉的、能洞悉人心的秘密。

-

為更好的閱讀體驗,本站章節內容基於百度轉碼進行轉碼展示,如有問題請您到源站閱讀, 轉碼聲明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官場風雲:從鄉鎮科員到縣委書記,官場風雲:從鄉鎮科員到縣委書記最新章節,官場風雲:從鄉鎮科員到縣委書記 長篇小說
可以使用回車、←→快捷鍵閱讀
開啟瀑布流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