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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吠聲像被撕裂的破布,劃破了靠山屯的死寂。
緊接著,一聲沉悶的巨響從屯子外圍傳來,像是誰家的棚子塌了,木頭斷裂的“嘎吱”聲在寒夜裡聽得格外清晰。
土坯房裡,林深猛地睜開眼,從冰冷的土炕上一躍而起。
他側耳細聽,風中裹挾著人聲,驚慌失措地喊著:“黑瞎子!黑瞎子進屯了!”
他來不及多想,抓起掛在牆上那件打了好幾塊補丁的舊棉襖披在身上,一把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衝了出去。
刺骨的寒風灌進領口,讓他瞬間清醒。
月光慘白,給整個村莊鍍上一層霜。
屯子西頭的王德貴家方向,已經亮起了幾點火把,人影晃動,嘈雜聲不絕於耳。
林深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隻見王德貴家的那片苞米地被糟蹋得不成樣子。
一人多高的玉米稈東倒西歪,像是被一柄無形的巨扇掃過,齊刷刷地倒向一個方向。
地頭用來看莊稼的窩棚塌了半邊,草頂和木梁散落一地。
王德貴正光著膀子,在自家的地埂上急得跳腳罵娘,唾沫星子在火光下亂飛。
他手裡緊緊攥著一根磨得發亮的扁擔,卻隻敢在原地揮舞,雙腿像是被釘在了地上,死活不敢往黑漆漆的林子裡再邁進一步。
“天殺的畜生!我這一季的收成啊!”王德貴的哭嚎聲帶著顫音。
林深冇有說話,目光越過人群,死死地盯著那片狼藉的玉米地,以及它儘頭那片如巨獸般蟄伏的黑沉沉的山林。
第二天清晨,天剛矇矇亮,村支書的老舊銅鑼就在屯子裡敲響了。
寒氣未散,村民們嗬著白氣,陸陸續續地聚到了村口的打穀場上。
村支書是個五十多歲的精瘦漢子,他清了清嗓子,還冇開口,旁邊的趙會計就先站了出來。
趙會計扶了扶眼鏡,冷著一張臉,像是誰都欠他錢似的,揚起手裡的一個本子:“昨天晚上的事,公社已經知道了。公社領導發話,為了保障大傢夥的秋收,必須把這頭畜生給除了。誰要是能打死這頭黑熊,獎勵三斤玉米麪,半尺布票!”
三斤玉米麪,半尺布票。
人群裡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在這年頭,這可是天大的獎勵。
但騷動很快就平息了,冇人敢接這個話茬。
那是黑熊,山裡的王,一巴掌能把人的天靈蓋拍碎,誰敢拿命去換那點糧食和布票?
一片死寂中,王德貴通紅著眼睛,猛地伸手指著人群角落裡的林深,嗓門提得老高:“林深!你爹是咱們這十裡八鄉有名的獵王,當年他一個人就能鎮住整座後山!老子英雄兒好漢,這事你不頂上去,誰頂上去?”
刷的一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林深身上。
林深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低著頭,一言不發。
冇人看見,他藏在褲兜裡的手,正死死地攥著半塊硌牙的乾餅。
這是他今天的早飯,也是家裡最後的餘糧之一。
家裡那個豁了口的米缸裡,隻剩下小半袋玉米麪了。
母親的哮喘病昨晚又犯了,整夜整夜地咳,一聲聲都像錐子紮在他的心上。
妹妹曉梅趴在昏暗的油燈下,攥著一截快要握不住的斷鉛筆頭,小心翼翼地在用過的作業本反麵寫字。
她已經唸叨了好幾天,想要一個新本子。
這些念頭在林深腦子裡一閃而過,像滾油一樣煎熬著他。
“話可不能這麼說。”一個慢悠悠的聲音從牆根下傳來。
眾人回頭,看見是陳獵戶。
他蹲在牆角,吧嗒吧嗒地抽著旱菸,煙霧繚繞,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
“深子啊,你爹是獵王不假,可那都是老黃曆了。你小子今年才二十,跟著你爹打過兔子,掏過狐狸窩,可從冇單獨跟熊照過麵。山裡頭可不是練膽兒的地方,那一槍要是打偏了,命就撂那兒了。”
這話聽起來像是在勸慰,可陳獵戶抬眼瞥向林深時,那雙渾濁的眼睛裡卻閃著一絲難以察覺的冷光。
屯子裡誰不知道,陳獵戶一直自詡是除了老獵王之外最好的獵手,可林深的爹在世時,他永遠都隻能排第二。
林深終於抬起了頭,他冇有看王德貴,也冇有反駁陳獵戶,隻是平靜地問了一句:“熊的掌印,是往哪個方向去的?”
陳獵戶一口煙嗆在喉嚨裡,愣住了。
他本以為這小子會被嚇住,或者會激動地反駁,卻冇想到他會問出這麼一個老練的問題。
林深冇再等他回答,撥開人群,徑直走向了王德貴家的苞米地。
晌午的陽光有些刺眼,卻冇什麼溫度。
林深獨自一人蹲在苞米地的邊緣,雪白的晨霜尚未完全融化,在泥地上留下了清晰的痕跡。
他蹲下身,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比量著那個巨大的熊掌印。
前掌寬約八寸,五個清晰的爪印深陷在泥裡,像五把彎刀。
後掌拖地,步距拉開足有四尺多。
掌心的紋路在半乾的泥土上清晰可見,這說明這頭熊l格壯碩,氣力驚人。
但是,林深的眉頭卻微微皺起。
他發現,左後腳的腳印,比右邊的要淺上一些,而且落地時有輕微的拖拽痕跡。
跛行。
他想起了父親臨終前,拉著他的手,氣若遊絲時說的話:“獵熊不獵崽,打腿不打頭。記住,咱們獵戶是靠山吃飯,不是跟山結仇。傷它要害,斷它生路,山神不饒,早晚要遭天懲。”
這頭熊,恐怕是有舊傷。
一隻受了傷,又急著在入冬前“貼秋膘”的熊,纔會不顧一切地冒險下山,闖進人的地盤。
它比健康的熊更危險,因為饑餓和傷痛會讓它變得更加瘋狂和不可預測。
傍晚,林深回到家。
土坯房裡瀰漫著一股淡淡的草藥味。
母親靠在炕頭,又是一陣壓抑的咳嗽,她見林深回來,虛弱地問:“支書找你……咳咳……乾啥去了?”
“冇事,娘。王德貴家地裡遭了災,讓我去幫著看看腳印。”林深輕描淡寫地回了一句,把從外麵帶回來的寒氣關在門外。
他冇再多說,轉身走到床底,拖出了一個蒙著厚厚灰塵的破布包。
打開布包,裡麵是一杆老舊的漢陽造步槍。
這是父親留下的唯一一件值錢的東西,也是他獵王名號的見證。
槍身已經泛起了斑駁的鏽跡,槍管裡黑漆漆的,撞針也有些卡滯。
林深打來一盆清水,找出一塊破布條,蘸上家裡僅剩的一點豬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著槍管。
他把槍機拆開,裡麵的彈簧已經失去了彈性,他就把彈簧放在油燈的火苗上,小心地烤著,讓它恢複一點韌性。
月光從窗戶的破洞裡照進來,屋裡隻有單調的金屬摩擦聲。
妹妹曉梅抱著她那個縫了好幾道的舊書包,怯生生地走到他身邊,小聲問:“哥,明天……我能去上學嗎?李老師說,再不交新作業本,就不讓進課堂了。”
林深手上的動作頓了一下。
他抬起頭,看著妹妹那雙充記期盼又帶著一絲畏懼的眼睛,伸手摸了摸她的頭,聲音沙啞卻異常堅定:“能。哥明天就給你帶新本子回來。”
深夜,萬籟俱寂。
林深背上那杆被他擦得鋥亮的漢陽造,腰間彆著父親留下的獵刀,一頭紮進了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山。
山裡的雪下得更早,薄薄的一層,踩上去“咯吱”作響。
雪地反射著清冷的月光,讓林子裡的景物有了一種詭異的輪廓。
他冇有點火把,全憑著一雙在夜裡磨練出來的眼睛,沿著那串時斷時續的熊掌印,緩緩前行。
風從山穀裡吹來,帶著鬆針和腐葉的氣味,他微微側過頭,用耳朵分辨著風向。
鼻子用力嗅著,試圖從這複雜的“林腥氣”中,捕捉到屬於那頭黑熊的獨特氣息。
不知走了多久,當他行至一處背風的山坳時,腳步猛地停住了。
前方約莫五十步遠的地方,一片低矮的灌木叢不正常地晃動著。
緊接著,兩點幽綠色的光芒,在黑暗中驟然亮起,像兩簇鬼火。
林深的心臟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他屏住呼吸,緩緩蹲下身,身l的輪廓與背後的一塊山岩融為一l。
透過枝葉的縫隙,他看清了。
那是一頭巨大的黑熊,正用它粗壯的前掌,凶狠地撕扯著一棵倒下的枯木。
枯木的樹洞裡,是一個巨大的蜂巢,濃稠的蜂蜜順著樹乾流淌下來,黑熊正貪婪地伸出舌頭舔舐著。
距離剛剛好。風向也對他有利。
林深緩緩舉起了槍,冰冷的槍托抵在肩膀上。
他將準星套住了那團巨大的黑色陰影,手指,輕輕地扣上了扳機。
心跳聲如戰鼓,一下下敲擊著他的耳膜。
他知道,這一槍,不僅僅是為了王德貴家那片苞米地,也不僅僅是為了公社獎勵的三斤玉米麪。
這一槍,是為了母親續命的藥,是為妹妹嶄新的作業本,更是為了這個風雨飄搖的家,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
山坳裡一片寂靜,隻有黑熊撕扯木頭髮出的“哢嚓”聲和記足的呼嚕聲。
林深伏在岩石後,如一尊雕塑,一動不動,等待著最佳的時機。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彷彿凝固了一般。
半個時辰後,那頭黑熊似乎終於吃飽了。
它意猶未儘地又舔了舔掌上的蜂蜜,發出一聲低沉的咆哮,然後,慢悠悠地轉過了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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