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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衛國的手指在工廠大門的封條上蹭了一下,鐵鏽的澀味混著雨水的腥氣鑽進鼻腔。
九月的雨下得冇頭冇尾,像老天爺扯開了褲襠,把三十年的時光全澆成了一灘爛泥。他蹲在“紅旗精密儀器廠”的門墩上,菸屁股在腳邊堆成了小丘,每支都隻抽了三分之一——不是捨不得,是抽快了容易嗆著,肺裡像塞了團浸了機油的棉絮,一咳就帶著血腥味。
“趙師傅,彆等了,人資部早捲鋪蓋了。”傳達室的老王探出頭,手裡攥著個塑料袋,“這是你放我這兒的工具箱,剛纔物業來清場,說再不走連門都給焊死。”
工具箱是帆布的,邊角磨得發亮,上麵用紅漆寫的“趙”字被雨水泡得發漲,像隻哭腫的眼睛。趙衛國接過來時,指節壓在鎖釦上,哢嗒一聲輕響——這把銅鎖還是他剛當學徒那年,父親用車間下腳料給打的,三十三年了,鑰匙孔裡的銅屑都冇清過,卻比現在的智慧鎖還靠譜。
“老王,你說這機器……”他指著廠區裡那排落了灰的鏜床,喉嚨發緊,“真就比不過那些帶螢幕的玩意兒?”
老王歎了口氣,冇接話。他比趙衛國早退休五年,眼睜睜看著車間裡的老夥計一個個走,從三百人的大廠縮成三十人的小作坊,最後連老闆都卷著拆遷款跑路了。雨幕裡,那些曾經日夜轟鳴的機床像蹲在地上的老狗,鐵架子上掛著的“安全生產標兵崗”錦旗,被風吹得劈啪響,邊角捲成了麻花。
趙衛國摸出手機,螢幕上還停留在招聘軟件的介麵。“智慧製造工程師”“工業機器人運維”“數字化車間顧問”……一行行字晃得他眼暈,就像當年第一次看數控機床的操作手冊,每個字都認識,湊在一起就成了天書。他點開一個“機械維修”的崗位,要求欄裡明晃晃寫著“年齡35歲以下,熟練使用cad、lidworks”,手指懸在螢幕上,半天冇敢點投遞。
手機突然震了一下,是妻子李娟發來的微信:“衛國,小敏的考研輔導班明天要交五千,我這月的工資還冇發,你看……”
趙衛國的拇指在輸入框裡敲了又刪。早上出門時,他拍著胸脯說“廠裡還有筆補償金冇發,放心”,現在才知道,連廠長的車都被法院拖走了,哪還有什麼補償金。他往褲兜裡摸了摸,隻有三張皺巴巴的十塊,是昨天在菜市場幫人扛冬瓜賺的。
“爸!你怎麼還在這兒?”
一個急吼吼的聲音穿透雨幕。趙小敏撐著傘跑過來,校服裙下襬沾了泥,懷裡抱著幾本厚厚的考研資料。“媽給你打電話你不接,家裡都快急死了!”
趙衛國趕緊把煙掐了,往身後藏了藏。女兒鼻子尖,從小就嫌他身上的機油味,更彆說現在混著煙味和汗味,活像個拾荒者。“這就回,這就回。”他站起來時膝蓋哢地響了一聲,疼得他齜牙咧嘴——去年在車間搬零件閃了腰,一直冇好利索。
“爸,廠裡是不是真黃了?”小敏盯著他手裡的工具箱,眼神裡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我同學說……說你們老工人都要被辭退。”
趙衛國的心像被鏜刀捅了一下。他這輩子最得意的事,就是能在女兒同學麵前挺起腰桿——“我爸是廠裡的技術大拿,上過市報呢”。可現在,他連女兒一句“工作冇了嗎”都答不出口。
“彆聽他們瞎傳。”他扯了扯嘴角,想笑卻比哭還難看,“爸是想換個地方乾,廠裡那點活兒,冇意思。”
小敏冇說話,隻是把傘往他這邊多挪了挪。雨水順著傘骨往下滴,打在她的劉海兒上,像掛著串小珠子。趙衛國突然發現,女兒都長這麼高了,肩膀都快齊他胸口了,可他還總把她當那個追在鏜床後麵要糖葫蘆的小丫頭。
回家的路走得格外長。老家屬院的牆皮掉了一大塊,露出裡麵的紅磚,像塊冇癒合的傷疤。樓道裡的燈泡又壞了,摸著黑往上爬,每級台階都咯吱響,像是在數他這輩子的坎兒。
“回來了?”李娟的聲音從屋裡飄出來,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歡喜,“我給你留了熱湯,快趁熱喝。”
趙衛國推開門,一股中藥味撲麵而來。茶幾上擺著個砂鍋,裡麵咕嘟咕嘟煮著什麼,藥香裡混著點肉味。李娟正蹲在地上擦地,後背的衣服濕了一大片,露出裡麵洗得發白的秋衣。
“你這是……”
“樓下張大媽說的方子,治腰腿疼的,放了點排骨,能好喝些。”李娟站起來,手在圍裙上蹭了蹭,“今天菜市場的排骨打折,我就……”
“錢呢?”趙衛國打斷她,聲音有點衝。他知道李娟的脾氣,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若不是逼到份上,絕不會買排骨。
李娟的手僵了一下,冇說話,轉身從抽屜裡拿出個存摺遞過來。上麵的數字刺得趙衛國眼睛疼——三千七百六十二塊五毛,是這個家所有的積蓄。
“我把金鐲子當了。”李娟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哼,“那店老闆黑,說款式舊了,隻給了兩千……小敏的輔導班錢,夠了。”
趙衛國的手指捏著存摺,紙頁薄得像層窗戶紙,卻重得能壓垮他的脊梁。那隻金鐲子是他們結婚時買的,李娟戴了二十年,睡覺都捨不得摘,去年小敏說同學媽媽都戴金鐲子,她還笑著說“老東西了,戴著土”。
“你怎麼這麼傻!”他吼出聲,聲音在小屋裡撞來撞去,震得燈泡都晃了晃。
“那你說怎麼辦?”李娟的眼淚突然湧了上來,順著眼角的皺紋往下淌,“你三個月冇發工資了!我在超市理貨,一個月才兩千五!小敏考研要花錢,你腰腿疼要吃藥,難道去搶銀行嗎?”
她的聲音不大,卻像錘子一樣砸在趙衛國心上。他張了張嘴,想說“我去掙錢”,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四十多歲的人,除了擺弄機床,他啥也不會。年輕時廠裡組織去學電腦,他說“鏜床比那玩意兒靠譜”;後來推行數控設備,他說“機器哪有手準”;現在連廠長都跑了,他才知道,自己守著的不是手藝,是座早就該拆的老墳。
夜裡,趙衛國躺在床板上,聽著身邊李娟的呼吸聲。她總是這樣,再委屈也不吵,就悶在心裡,像車間裡那台老舊的銑床,默默承受著所有壓力。窗外的雨還在下,打在空調外機上,滴滴答答,像在數他剩下的日子。
他悄悄摸出手機,點開那個“機械維修”的崗位。招聘方是家無人機公司,地址在高新區的產業園,離這兒有四十多裡地。他對著“35歲以下”的要求看了半天,突然想起自己抽屜裡有張十年前的高級技工證,照片上的自己頭髮還冇白,眼神亮得像鏜床的主軸。
“死馬當活馬醫吧。”他咬了咬牙,點了投遞。簡曆上冇寫年齡,隻把“三十年鏜工經驗,擅長精密零件加工”加粗,附了張當年登在市報上的照片——他站在鏜床前,手裡舉著個零件,笑得一臉驕傲。
提交成功的提示彈出來時,趙衛國的手心全是汗。他不知道這封簡曆會不會石沉大海,就像不知道明天的太陽會不會照常升起。
淩晨三點,手機突然亮了一下。趙衛國趕緊摸過來,是條陌生號碼的簡訊:
“趙先生您好,看到您的簡曆了。我們對您的手工鏜孔技術很感興趣,明天上午十點,請到公司麵試。地址:高新區創新大廈b座1503。——騰飛無人機”
趙衛國盯著簡訊看了足足五分鐘,直到眼睛發酸。他悄悄推醒李娟,把手機遞過去,聲音都在抖:“娟兒,你看……有活兒了。”
李娟揉著眼睛坐起來,看完簡訊突然捂住嘴,眼淚劈裡啪啦掉在被子上,卻笑著說:“我就知道,你這手藝餓不死人。”
天快亮時,雨停了。趙衛國翻出壓在箱底的西裝,是當年女兒考上重點高中時買的,袖口磨出了毛邊,卻還筆挺。他對著鏡子係領帶,發現鬢角的白頭髮又多了些,眼角的皺紋深得能夾住蚊子,可那雙眼睛裡的光,卻像被雨水洗過一樣,亮得嚇人。
他從工具箱裡挑了個最小的零件——是他去年給航天研究所加工的陀螺儀配件,精度達到0001毫米,比頭髮絲還細。他把零件用軟布包好,揣在貼身的口袋裡,像揣著顆救命的心臟。
出門時,李娟往他包裡塞了個保溫杯,裡麵是剛熬好的小米粥。“麵試彆緊張,咱有手藝,不怕。”她幫他理了理衣領,手指在他肩膀上捏了捏,“中午我給你打電話。”
趙衛國點點頭,冇說話。他怕一開口,眼淚就掉下來。
坐公交到高新區,花了一個半小時。創新大廈像根插在地上的銀筷子,亮得晃眼。趙衛國站在樓下,看著進進出出的年輕人,個個穿著衝鋒衣,揹著筆記本電腦,腳步輕快得像踩著彈簧。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西裝,突然覺得像穿了身戲服。
電梯裡,一個戴眼鏡的小夥子打量他好幾眼,笑著問:“大叔,您是來送貨的?”
趙衛國攥緊了手裡的布包,冇吭聲。
1503室的門是玻璃的,裡麵擺滿了無人機模型,牆上的大螢幕循環播放著無人機航拍的畫麵。一個穿白襯衫的姑娘站起來,笑著遞過名片:“趙先生您好,我是hr林薇。”
趙衛國接過名片,手指在“人力資源專員”幾個字上蹭了蹭,把自己的技工證遞過去:“我叫趙衛國。”
林薇的笑容僵了一下,大概是冇想到簡曆上那個“壯年技工”會是個頭髮半白的中年人。她把技工證還回來,推過來一份表格:“您先填下這個,我們主管馬上就來。”
表格上的問題比機床圖紙還複雜。“熟練使用哪些三維建模軟件?”“是否有無人機結構設計經驗?”“對智慧製造的理解?”趙衛國握著筆,手心裡全是汗,半天冇寫下一個字。
“趙師傅,久等了。”一個穿灰色夾克的男人走進來,約莫三十多歲,頭髮梳得一絲不苟,臉上帶著點傲氣。他冇握手,直接坐在趙衛國對麵,拿起簡曆翻了翻,“您就是趙衛國?三十年鏜工經驗?”
“是。”
“我們招的是機械維修,需要懂無人機結構,會用檢測設備。”男人的手指在簡曆上敲了敲,“您這簡曆上,冇寫這些啊。”
趙衛國把布包打開,露出裡麵的陀螺儀配件:“我雖然不懂無人機,但這活兒,我能做。”
男人瞥了一眼配件,笑了:“趙師傅,現在都是3d列印、精密鑄造,誰還靠手工鏜孔?您這手藝,早就過時了。”
“過時?”趙衛國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去年你們給航天所做的那個零件,是不是因為精度不夠報廢了三批?是不是最後找的老機床廠的王師傅給你們返工的?那王師傅,是我徒弟!”
男人的臉一下子紅了,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你怎麼知道……”
“我徒弟給我打電話哭了半宿,說你們設計師瞎畫圖,根本不考慮加工工藝。”趙衛國拿起那個陀螺儀配件,對著光轉了轉,“這玩意兒,我徒弟用數控機床做了三天,報廢了五個。我用老鏜床,倆小時,一次成。”
男人盯著配件看了半天,突然站起來:“跟我來。”
車間在隔壁房間,裡麵擺著幾台精密機床,比趙衛國廠裡的新多了。一個年輕人正在調試機器,螢幕上的參數跳得飛快。男人指著桌上的一張圖紙:“這是我們新機型的傳動軸,材料是鈦合金,要求同軸度0002毫米。你要是能在兩小時內做出來,我們就簽合同。”
趙衛國眯著眼看圖紙,手指在上麵比劃著。鈦合金硬度高,導熱性差,鏜孔時容易粘刀,確實不好弄。他抬頭看了看那台嶄新的數控機床,又摸了摸自己帶來的配件,突然笑了:“不用你的機器,我用我自己的傢夥。”
他從工具箱裡拿出一套鏜刀,是他用了二十年的老夥計,刀刃磨得發亮。又從帆布包裡掏出個小本子,上麵記著各種材料的加工參數,紙頁都翻爛了。
“趙師傅,你這是……”林薇有點看不懂了。
“鈦合金導熱係數低,進給量不能超過015/r,轉速控製在800轉/分鐘,得用乳化液冷卻。”趙衛國一邊調機床,一邊唸叨,“你們這機床精度夠,但刀頭不行,太脆,得用高速鋼的。”
男人抱著胳膊,撇著嘴:“行,我倒要看看,老古董怎麼跟新機器比。”
趙衛國冇理他,戴上護目鏡,踩下踏板。機床嗡的一聲轉起來,聲音比廠裡的老夥計溫柔多了,但他聽著彆扭,總覺得少了點力道。他的手穩得像塊鐵,進給、退刀、測量,每個動作都透著三十多年的功夫,額頭上的汗珠滴在機床上,瞬間被熱氣蒸乾。
林薇悄悄看了看錶,一個半小時的時候,趙衛國關掉了機床,拿起零件放在檢測儀上。螢幕上的數字跳了幾下,定格在00018毫米。
“成了。”趙衛國摘下護目鏡,眼睛裡全是紅血絲。
男人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盯著螢幕看了半天,突然笑了:“趙師傅,有本事!我叫張力,是這兒的技術主管。剛纔多有冒犯,您彆往心裡去。”
趙衛國冇說話,隻是把自己的鏜刀擦乾淨,放回工具箱。
“我們這兒的待遇是……”張力剛想開口,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他接起電話,臉色越來越難看,掛了電話就往外跑:“壞了!剛發出去的一批無人機,在戈壁灘上掉了,客戶那邊炸鍋了!”
辦公室裡一下子亂了套,林薇趕緊打開電腦查數據,技術員們圍著螢幕爭論不休。趙衛國看著他們忙亂的樣子,突然想起三十年前,廠裡的機床出了故障,老廠長也是這麼急得團團轉,最後還是他憑著聽聲音,找出了齒輪箱裡的裂紋。
張力突然回頭,眼睛亮得嚇人,直直地盯著趙衛國:“趙師傅,您懂機械故障排查嗎?我們的人最快也要明天才能到現場,客戶那邊催得緊,說今天不解決,就要取消所有訂單!”
趙衛國摸了摸口袋裡的保溫杯,小米粥的溫度透過布層傳過來,暖暖的。他看了看牆上的無人機航拍圖,戈壁灘的落日紅得像團火,突然想起自己年輕時,跟著廠裡的老師傅去西北油田修設備,也是這麼個火燒火燎的場麵。
“我去。”他說。
張力愣了一下,隨即大喜過望:“真的?太好了!機票我馬上訂,您……”
“我不用坐飛機。”趙衛國扛起自己的工具箱,“告訴我地址,我開車去。”
“開車?”林薇吃了一驚,“從這兒到戈壁灘,有一千多公裡呢!”
趙衛國冇解釋,隻是掏出手機,給李娟發了條簡訊:“娟兒,我出趟差,估計得幾天,彆擔心。”
他走出創新大廈時,太陽正好升起來,把影子拉得老長。路邊的早餐攤飄來油條的香味,他買了兩根,一邊走一邊啃,突然覺得這新戰場的空氣,好像也冇那麼嗆人。
工具箱在肩膀上輕輕晃著,裡麵的鏜刀和零件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像在給他加油鼓勁。趙衛國咬了口油條,朝著公交站走去——先回家開他那輛老捷達,然後,去戈壁灘。
他不知道等著他的是什麼,是無人機的殘骸,是客戶的刁難,還是根本搞不定的新問題。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慫。就像當年第一次站在鏜床前,父親說的那句話:“手裡有傢夥,心裡有底氣,走到哪兒都是戰場。”
手機導航裡,一千多公裡外的戈壁灘像塊冇刻字的墓碑,靜靜地躺在螢幕上。趙衛國發動汽車,老捷達突突地響了兩聲,猛地竄了出去,像匹不服老的老馬,朝著未知的戰場,一路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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