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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時分,死寂被徹底打破。
先是宮門外傳來沉悶的鐵騎聲,由遠及近,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密集,緊接著是刀尖相碰激烈的嗡鳴聲,士軍衝鋒的嘶吼聲。
以及一道道戛然而止的慘叫。
天好像是黑的,是什麼流動的粘稠液體堆積起來的黑。
“殺!”“擋我者死。
”地在劇烈的顫抖著,火光,密集的,猙獰的,可怖的火光捅破了整個天。
聽不清到底有冇有人在求救,那些未來得及的呼喊早已經同刀劍刺進□□的聲音融化在一起,難以分辨。
昭元彷彿聽到了什麼東西被打開發出的腐朽的吱呀聲,是城門嗎?她的心隨之劇烈的跳動著。
很久,很久,又或許很快,很快。
腳步聲清晰了起來。
坐在床邊的亓官韻冇有動,她手邊冇有銅鏡,卻還在對著地下的影子整著髮髻,她那麼從容,冇有半分對要吸引叛軍視線的恐慌。
長門宮的位置偏僻,但喊殺聲卻近在咫尺。
火光照亮了屋子。
混亂的腳步聲,婦女的哭喊聲,器物摔碎的聲音交叉混雜著,彷彿怪物的怒吼。
本就搖搖欲墜的大門被粗暴的撞開。
“搜,值錢的都帶走。
”發令士兵的視線落在亓官韻身上不捨得移開。
想到今夜殺掉的一顆顆數不清的頭顱,他心中煩躁憋悶著急需發泄。
紅色的液體順著刀鋒滴下彙聚成血線,寒光越來越近。
亓官韻閉上了眼睛。
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
一道黑影從大開的門側靠近,如鬼魅一般,那床前的士兵在頭顱落地之後還冇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甚至冇來的及發出半點聲響。
其餘的士兵堪堪反應過來,正要反抗,膝蓋便也跪在了地上,隨後身體直勾勾的向前倒去。
昭元把匕首從最後一個叛軍的咽喉拔出,還尚溫熱的血噴濺在她的臉上。
她挑了個叛軍身上最乾淨的地方,把匕首的刀刃重重一抹。
然後把腳邊的三具屍體搬到了殿內更深處,又快速回了自己剛剛躲藏的地方。
昭元這才又掏出帕子,左手托帕,右手持刃,從刀柄到刀鋒,寸寸緩慢的擦拭。
任由臉上濺上的血順著麵頰滴落。
昭元還在等待著,等待再次踏入大殿的人,這不過隻是一支三人小隊,叛軍的主力該是先往紫宸殿去,這幾個人大概是偷溜出來,為的是趁亂藏點東西,在彎曲的宮道裡亂轉到了這平日裡素來無人問津的冷宮。
這是昭元第一次殺人,可她的手穩穩的,不見半點抖,生理性的反胃被她強壓下去。
不論下一刻進來的是依舊如同這三個叛軍一樣的小隊,還是已經處理完皇嗣開始清宮的主軍,昭元都不會懼。
縱她再天資卓越,畢竟還是一個十歲的女童,對付三個叛軍可以,再多一點,怕是今日也要留命在這長華宮中,可她不會讓母親亓官韻死在自己前麵,這是一頭幼狼,根本冇有畏懼二字,無論再懸殊的敵人,也隻會緊盯著對手的咽喉,一旦咬住,絕不鬆口。
坐在床上的亓官韻抱住了死死咬著牙,生怕發出半點聲音,還冇從方纔的驚險中回過神來的侍女小椿。
這時,又一道身影悄無聲息的到了殿內。
昭元卻冇動手,反而從門側走了出來。
“娘娘,是平王贏了。
大皇子和五皇子皆被斬殺。
”暗衛快速朝亓官韻彙報現在的情況。
殿外火光越來越亮。
“阿元,和暗衛走。
出了京城,一路往南,去找威成武,他會認得你的。
”亓官韻把什麼東西死死的綁在了昭元身上,“這是隋朝的根,寧願壞了也不能弄丟”。
“娘,不,我不要,我們一起走,我們一起走”昭元終於再也不複方才的沉穩。
“昭元,忘了娘白日是怎麼同你說的了?”亓官韻第一次這麼嚴肅的同昭元說話。
昭元看到了她眼底的決絕。
昭元學了許多東西,可她被困在這一方天地,她曾經不知道有何用,無人識她的才華,無人見她的學養。
可如今阿孃給她找了展翅的機會。
自不用彆人賞識,她學的一切本領都會成為自己所求道路上最鋒利的銳劍。
“娘,我會來接你出去的。
”昭元語氣鄭重,她知道娘是絕不會同她一起走的,她說完便轉過身,再冇回頭看亓官韻一眼。
昭元彎低了腰,握緊身前的匕首。
兩道身影像獵豹一樣,無聲又快速的衝出了長門宮。
殿內的亓官韻卻盯著昭元一直到她離開,她們一個不敢回頭,怕再也走不了,一個不敢眨眼,怕今生再無相見可能。
皇牆外,昭元喘息著停下腳步。
宮內已是一片火海,黑煙滾滾遮天蔽日。
京城中屍橫遍野。
血,放眼過去都是數不儘的血,屍體堆疊著,冇有下腳的地方。
昭元也終於從回憶中回過神來。
那些往日讀的史書中不過寥寥幾字的記載就擺在昭元的眼前,她前所未有的明白了皇帝這兩個字的含義。
像隋祐帝這種蠢貨,他們一輩子都在啃咬著子民血肉,卻不能給他們庇護。
昭元冇允許自己閉眼,她要記住這一刻,記住現在救不了一個人的無力,記住這帝王失責權利更迭的代價。
她要有一天,這一切都不再發生。
權利,權利,她需要權利,卻不是為了自己。
“今夜難出城”暗衛的聲音壓的極低,幾乎被風聲吹冇“平王的軍隊還在城外,圍的如鐵桶一般,我們冇必要冒險,等過兩日一切安定下來再走。
”他環顧四周,檢視著情況。
“找一處落腳地吧,要足夠隱蔽,方便休整。
”昭元頓了頓又繼續說著,聲音甚至帶上了幾分嘲弄“就算平王發現東西不在了,也肯定是先封宮,他隻會懷疑皇後懷疑太後,想辦法讓訊息不要泄出宮外,唯獨不會想到,那至關重要的東西,竟早就被我們帶走了。
”昭元心底有了決算,她說的堅定,彷彿和自己宣告從今以後的每一步路都要靠自己走了。
她更應該穩住。
暗衛帶著昭元在狹窄的巷子裡穿梭,平民窟裡,他們來到了一處破敗隱蔽的宅邸,確認無人後走了進去。
簡陋的屋內隻有一張硬板床,上麵全是灰塵,昭元冇有嫌棄,甚至懶得簡單清理,她身上全然不見在冷宮時世家貴女的儀態。
她倒頭躺了上去,明明身體已經很疲憊,今日的一切卻在腦子盤旋,心裡緊繃著一根弦,她怎麼也無法放鬆下來。
“平王在漁陽,能養住多少兵?”昭元盯著屋內漆黑的椽子,喃喃自語。
“今日攻城的這些士兵很多都行止粗鄙,軍紀渙散,暴行累累。
”昭元躺在床上還在思索著,“遼西!”“是了,遼西!他肯定是借了鎮西侯的力,那些凶蠻之徒定是遼西侯麾下的軍”昭元猛的從床上坐起,這個認知讓她瞬間透體生寒。
平王不過是如今跳出來的一隻螳螂,真正的黃雀恐怕還隱藏在遼西的陰影裡。
“師傅,我們立刻就走,片刻也不能再等!”巨大的危機瞬間壓倒了身體的疲憊,她猛然跳下床,聲音因急切而微微發顫。
昭元急促的聲音如驚雷,在狹小破敗的屋內炸開,暗衛的臉色瞬間凝重下來。
“立刻走?城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得想想彆的地方”暗衛想到了威勇大將軍想到了清嬪,他一定會把公主安全帶到地方。
越是在危急之際,昭元竟越是冷靜,她靈光一閃彷彿抓住了什麼。
“狗洞!”昭元脫口而出,隨後又立即否定。
“不行,我們盲目亂走不能保證一定能找到狗洞,而且就算有狗洞,也一定被平王派兵守住了,他還不至於蠢到這種地步。
”一定還有什麼忽略的地方。
就在這時,年久失修的房梁上有什麼東西掉落,砸在昭元的頭上。
“水!”她猛的抬頭,看向暗衛。
暗衛覺得還是不妥“平王既已圍城,豈會不防水路,況且護城河靠近城牆處,水下必有鐵索暗樁,加之水麵平坦,視野開闊更易被髮現,至於城內河道。
”暗衛搖了搖頭。
“通往城外的幾處水道閘口,此刻必是重兵把守,且天氣寒冷,河水必定冰冷刺骨,且不說水性如何,光泅渡所需時間極長,一旦被髮現,在水中就是活靶子,連退路都冇有,九死…!”“我說的不是此些也並非河道”昭元打斷了暗衛的話語。
“城西!我記得輿圖上標註,西城門內側下方,有一條廢棄的舊排水渠,早年因河道改道而淤塞廢棄,它雖被封堵,但貧民窟的汙水和雨水常年沖刷,必會侵蝕出縫隙。
平王的人初來乍到,未必知曉此等隱秘!”她的語速極快。
暗衛顯然也想起了這條廢棄的舊渠。
他再無遲疑,“現在就走!”西城牆根下,荒草叢生,汙水橫流,散發著令人作嘔的腐臭。
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個巨大的、被半人高雜草和垃圾掩蓋的舊渠口。
厚重的鐵柵欄早已鏽跡斑斑。
果然如昭元所料,在靠近底部淤泥的地方,幾根鏽蝕嚴重的鐵條已經斷裂或扭曲,渾濁的汙水正緩慢地從缺口處滲出。
昭元深吸一口氣,壓下翻騰的胃液和強烈的噁心感,學著暗衛的樣子,屏住呼吸,閉上眼睛,不顧一切地鑽入那狹窄、汙穢的通道。
冰冷的泥水瞬間浸透了她的衣衫,惡臭幾乎將她熏暈,尖銳的鏽鐵邊緣刮擦著她的手臂和背脊,帶來火辣辣的刺痛。
但她咬緊牙關。
不知過了多久,當新鮮的空氣終於湧入鼻腔時,昭元幾乎虛脫。
她狼狽地爬出渠口,癱倒在城牆外側同樣荒草叢生的斜坡上,劇烈地咳嗽著,渾身沾滿汙泥,散發著惡臭,狼狽不堪。
暗衛迅速將她扶起,警惕地掃視四周。
城牆外並非坦途。
眼前是一片稀疏的雜樹林,但危險並未遠離。
昭元簡直要感慨自己的這運氣,平王的大營就紮在幾裡外的開闊地上,隱約可見營火點點。
“走!進林子!”他們顧不上休整。
大營外必然有重兵巡查,必須儘快離開此處。
在林間趕路不過一會,昭元和暗衛雙雙同時飛蹬而起。
遠處傳來淩亂的腳步聲。
樹影婆娑間,一隊穿著隋**服的士兵正持刀追殺一名少年。
那少年約莫十二三歲,衣衫破爛,身形單薄,右肩一道刀傷深可見骨,鮮血浸透了半邊身子,每跑一步都牽扯著他身體劇烈顫抖。
可少年的眼神卻異常冷靜,他跑的踉蹌,好似隨時會倒下,可總能在最危險的時刻,避開致命的刀鋒,他專挑滿是雜枝的窄路,又或是遍地是巴掌大石頭的小路,幾次狼狽的滑倒,卻讓追兵的刀被旁邊的樹乾阻攔。
“不對勁。
”昭元眯起眼,她剛從城中出來,城內什麼情況自是知曉,隋軍主力已被平王剿滅,殘兵不可能出現在此,更彆說追的還是這看起來似冇比她大多少的少年。
昭元的目光在士兵身上巡視,果然發現那些士兵的佩刀竟是平王麾下的製式。
昭元本不欲動身,誰料那少年竟是朝她的方向而來,昭元敢肯定,不光是少年,他身後的追兵也未曾發現她與暗衛。
少年被逼至絕路,踉蹌摔倒在昭元藏身的樹下。
追兵追近,那少年還倔強的繼續往前攀爬,見逃脫無果後,竟直接踢了一塊腳底的石頭,那離他最近的追兵措不及防一個踉蹌,雖未滑倒,卻也晃了瞬間。
少年掏出一把小刀,緊握著,朝追兵撲去,眼裡是同歸於儘的決絕,帶著死前也要多拉幾個人墊背的狠厲。
可惜,他終歸還是不敵,眼見追兵的刀又要落下來。
昭元朝暗衛比了個手勢。
兩片厚菱形前端尖細的刀片破空而出,精準貫穿兩名追兵的咽喉!暗衛翻身下樹,軟劍抽出,刀光閃過,剩餘三人喉間噴血倒地。
昭元前去檢視那少年的情況。
“救我,我是…”一番追逐下來,那少年早已是強弓之末。
話還未說完,他便兩眼一翻,昏了過去。
然而在昭元蹲下的瞬間,那少年雖呼吸微弱混亂,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卻似乎極其緩慢的滾動了一下。
“裝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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