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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零年,秋。
遠處天邊卷著的雲彩,在夕陽餘暉的照耀下,現出粉橙的光芒,漫向更遠處,變得如棉絮那樣稀薄了。九月的傍晚有了絲絲涼意,舉水河邊的地裡,高一紅還在勞作。河邊兩畝沙地的花生正是搶收期。天還冇亮就開始來到地裡,她已經勞作了十幾個小時。原本鬱鬱蔥蔥的花生地露出了土色麵目,一個個坑就像張大的嘴巴,吞噬著她的耐力和體力。她不時看向延伸到村裡的小路,期待著回家。
高一紅家裡有六個孩子,她是第二個女兒,農忙季是不能上學的。隻有大姐高菊花,是長女,有可以上學的優待。
今年一紅已經十四了,六月份過了四升五的考試,特彆高興,拿著通知單回家告訴娘。娘在做飯,臉一下拉得老長,把水瓢重重的扔進水缸,“家裡承包了這麼多地,我和你爹從早到晚不閉眼都乾不完!都是討債的!”。水缸裡的波紋蕩啊蕩,把一紅的眼睛都快蕩濕了。
到了開學,冇人提給自己報到的事。去年也是這樣,家裡的小透明是上不了學的。但大弟鬨著要人陪上學,半工半讀,好歹還是上了四年級。一紅存了點兒希望。
“一紅”,大姐扛著兩根衝擔來了。衝擔尖尖的頭後麵挑著幾跟稻草繩子,前麵墜著一個小藤條框。上了一天學,大姐的粉紅色的確良襯衫還是那麼板正乾淨,映照著夕陽,發出耀眼的、神性的光芒。
兩人合力將這些花生一層一層鋪好,碼成垛,緊緊捆起來。花生肥大的身子帶著還濕潤的泥土沉沉的墜著,腆著肚子躺在稻草繩子上,等待著最後的收割。遠處太陽已經看不見了,雲層像打翻了的墨水,在天空這條河流中,有的地方墨色深沉,蔓延到遠處又稀薄得有點發青。
“想什麼呢?快幫我扶一把。”大姐喊道。
剛從地裡拔起來的濕花生還帶著生命的厚重,每一捆花生都至少有三四十斤,大姐一個人使不上勁。一紅將衝擔尖尖的頭插進花生捆肥大的肚子,花生髮出“噗嗤”的慘叫。她扶著大姐站起來,再匆匆忙忙地挑起來自己那一擔,提著藤編的籃子,追上去。即使經常乾農活,這七八十斤的擔子對十四歲的一紅來說還是太沉重,她本就很瘦,堅硬的衝擔硌得她肩胛骨生疼。
走了幾百米,要上坡了,鹹鹹的汗水順著眼睛流到了嘴巴,一紅感到臉上發熱發燙,不知道是白天曬傷了還是現在發力太猛、太熱了。她將草帽取下來,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一陣涼風吹來,周邊的狗尾巴草耷拉著頭頂泛著白色的青毛,搖搖擺擺。不遠處白楊樹的葉子也“嘩嘩嘩”地碰撞著,像一撮壞人藏在那兒搞陰謀。
“天氣真好!”大姐說。
“是啊!最好不要下雨。”一紅望著遠處的村子,家家戶戶的屋頂都飄起了炊煙,被夕陽映照出一點兒粉色,又被風吹散了。
“姐,你說媽能還叫我去上學嗎?”
大姐抬頭看了看一紅,一紅穿著一件褪了色的墨綠襯衫,是自己更小時候的衣服,穿不下了,留給一紅。她身量大,當時衣服在身上鼓鼓囊囊,綁得緊緊的。一紅卻瘦,又比自己高,衣服顯出一種滑稽的空蕩,風鑽進去,調皮地吹氣,鼓起來。
袖子那裡短短的,露出一截黝黑髮亮的細弱的手腕。褲子不知道穿了多久,膝蓋處的鼓包夜能隨風舞動,變成起伏的連山。舊解放鞋大拇指已經迫不及待地要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了。一紅的拳頭緊緊攥著,皺著清瘦的眉頭,眼睛泛著夕陽的點點亮橙色的光。
“應該會的。”大姐不忍戳穿事實。娘說了,二妹一紅和三妹梅花今年都要留在家裡。似乎是為了給自己打氣,她道,“這段時間忙完了應該就可以了。”細細碎碎的風聲將大姐的聲音吹得飄散開來,聽起來渺渺茫茫,很不真切了。
“走吧,天要黑了。”
一路上兩人再冇講過話,也冇歇息,一口氣就回到了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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