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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屆三中全會以後,隨著改革開放,各地市場逐步放開。
緊接著國家出台了“廣開就業門路”的政策,開始允許私人乾生意。
安徽北部有個叫觀雲縣的縣城,地處熹河南岸,直到1982年,城區麵積還隻有三平方公裡。
縣城南部有個大型農貿市場,每天清晨來這裡批發、采購的人絡繹不絕。
在通往農貿市場的路邊,有個賣腦辣湯豆腐腦的攤位,天剛矇矇亮就開始出生意。
兩張半舊的摺疊小方桌,幾個破舊的小木板凳上已經坐了好幾個人,他們正吃著熱氣騰騰的辣湯豆腐腦。
元月份,這裡的淩晨氣溫通常低於零下10°,天氣寒冷,起早來農貿市場搞批發、采購的人們凍得瑟瑟發抖。
他們陸續來到路邊這個不起眼的小吃攤,喝上一碗香噴噴的辣湯豆腐腦,在慰藉腸胃的同時,渾身上下都感覺非常溫暖。
又有人走過來,找了張小板凳坐下,大聲吆喚著:“給我來碗辣湯豆腐腦。”
一個梳著短髮、略顯瘦弱的中年婦女邊答應著,邊麻利地從一隻保溫桶裡盛出一大勺辣湯放在碗裡,又掀開另一隻保溫桶,從裡麵盛出一小勺豆腐腦放在辣湯上麵,然後把碗遞給站在她身邊的一個十來歲的大男孩。
大男孩從中年婦女手中接過碗,熟練地從身旁的鋁盆裡抓上一小把碎麻花撒在碗裡,端著飯碗快步走過去,送給顧客。
中年婦女叫劉淑珍,那男孩是她的長子鄭自強。
鄭自強身高不足一米六,國字臉,五官端正,濃眉大眼配上高鼻梁,身體很瘦弱,還不滿十四週歲,像他這個年紀的男孩在當地統稱為“半拉橛”。
來吃飯的人越來越多,劉淑珍麻利地盛飯、收錢。
鄭自強把碗端給顧客和收顧客吃過飯後留在桌上的空碗,然後抹桌子,給新來的吃客騰地方,像個陀螺一樣不停地忙碌著。
忽然跑來一個七八歲的男孩,他神情緊張,聲音中還帶著哭腔,“媽,我爸吐血了!”
劉淑珍正在收錢,聽到喊聲,回頭看向小男孩。
寒風吹亂了她的頭髮,她顯然被小男孩的喊聲嚇到了,手一抖,一枚五角硬幣掉落在地。
鄭自強聽見喊聲,把手裡的熱飯遞給顧客,轉身就往家跑去。
來報信的叫鄭自立,是鄭自強的弟弟,他彎腰拾起硬幣遞給母親。
劉淑珍接過硬幣,從兜裡拿出一遝紙幣遞給鄭自立,並叮囑道:“拿好錢!讓你哥借個駕車子,拉著你爸去醫院。”
鄭自強從鄰居家借來駕車子,兄弟倆一起把父親鄭承運送到醫院。
醫生用聽診器聽過後,說是氣管炎犯了,建議住院治療。
鄭承運說啥都不同意住院。
鄭自強見父親一陣接一陣地猛烈咳嗽,緊接著呼吸困難,就自己做主給他辦了住院手續。
等劉淑珍收了生意,趕到醫院時,老伴正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打吊水,病情已經緩和。
見父親稍稍緩過來,鄭自強猶豫片刻向父親提出:“爸,我不上學了,你教我做豆腐腦吧!”
鄭承運眉頭緊皺,一臉嚴肅地看著鄭自強,“我拚了老命乾生意,為了啥?不就為了讓你們姐弟三能在城裡上好學,將來彆像我這樣吃苦受累嘛!”
鄭自強歎息一聲,麵露愁容,“我英語學得不好,就算能考上高中,也肯定考不上大學!您身體不好,教會我做豆腐腦,您好好歇歇,興許身體就能養好了。”
鄭承運卻態度堅決,“不行!你下半年就上初三了,再努把力,像你姐一樣考上一中,我就算砸鍋賣鐵都供你上學!”
見兒子站在病床旁不再說話,鄭承運接著說:“我這是老毛病,等天暖和就好了!你不用擔心我,回家看書去吧!”
鄭自強瞭解父親的脾氣,知道多說無益,就起身走了。
鄭承運家住城郊區鄭莊,祖輩世代經商,解放前曾在觀雲縣最繁華的街道擁有十間門麵房。
他也曾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後來父兄染上抽大煙,敗光了家裡的產業,父親突然病故,長兄不知所蹤,家裡的重擔就全落在他一人身上!
那年他才17,為賺錢養母親和一個姐、兩個妹妹,啥臟活、重活都乾,年輕時勞累過度,加上受了風寒冇及時治療,落下了氣管炎的毛病,一到冬天受寒就咳嗽,呼吸困難,乾不了重活。
因祖輩經商,他又頭腦靈活,得知國家政策允許私人乾生意了,頓時感覺如魚得水,於是帶著老婆孩子來到縣城,租了住房,在路邊賣辣湯豆腐腦,掙錢供孩子讀書。
做豆腐腦是門手藝,家裡隻有鄭承運會,他生病住院,生意隻能被迫停下來,這可急壞了劉淑珍。
鄭自強見母親愁眉不展,再次來到父親病床前央求道:“爸,咱這生意正好,不能不做啊!學校放寒假了,您還是教我做豆腐腦吧!”
鄭承運沉思了一會,無奈地歎了口氣,“不是爸不想教你,是做豆腐腦太苦了,天不明就得爬起來。”
鄭自強斬釘截鐵地回答:“我不怕吃苦!”
鄭承運見兒子態度堅決,又不忍看老伴一臉愁容,隻好躺在病床上,把做豆腐腦的過程口述給鄭自強,每一步的過門和要點都講得很細。
次日淩晨,鄭自強起床後,就按照父親教的步驟做豆腐腦,忙活一早晨,終於做成功。
劉淑珍掀開保溫桶,看見兒子做的豆腐腦,臉上露出開心的笑容,“跟你爸做得一模一樣!”
見母親高興,鄭自強很有成就感。
從那天起,每天淩晨三點半,他都在睡得最香的時候,被刺耳的鬨鈴聲叫醒。
在寒冷的冬夜,溫暖的被窩極具誘惑力!大人都貪,何況鄭自強還是個半大孩子。
他每天都要強忍著睏意和寒冷從被窩裡爬出,這是件很考驗人意誌力的事。
起床後,他總感覺自己像個遊魂,頭重腳輕,於是想了個辦法,用涼水洗臉,瞬間清醒。
每當犯懶時,他都會想起父親治病,姐姐、弟弟上學都要花錢,再苦再難他都要和母親一起撐起這個貧窮的家!
在責任心的驅使下,他雖然偶有倦怠,但還是咬牙堅持。
鄭承運在醫院住了一星期,感覺明顯好多了,他以自己的病治不除根為由,堅持要出院。
醫生見勸不動,就給他開了藥,讓他回家慢慢調養,還叮囑他不能受涼,更不能過度勞累。
出院後,他見大兒子已經能獨當一麵,接替他做豆腐腦,心裡很不是滋味,總覺得是他這身體拖累了孩子,常常暗地裡歎氣。
正月十五,剛吃罷晚飯,鄭承運就把鄭自強叫到身邊,叮囑道:“明天開學了,你還是去上學。”
鄭自強態度堅決地告訴父親:“爸,我不想上學了,您的病冇好清,不能累。我姐是女孩,自立才7歲!豆腐腦隻有我來做纔不會丟了生意。您放心,有我在,咱家往後的日子肯定會越過越好!”
鄭承運再三要求鄭自強回學校去上學,但他就是不肯。
鄭承運無奈,隻能跟劉淑珍商議:“要麼等天暖和了,我能早起做豆腐腦了,就讓自強出去學個手藝,以後也能有個生活的門路。”
劉淑珍覺得他說得在理,忙問道:“你覺得咱自強能學啥?”
鄭承運想了想說:“最近我聽收音機裡說省城有專門教修理家用電器的培訓班,現在買收音機的人多,壞了肯定要修,有錢人都開始買電視機了,壞了肯定也要修!自強要是能學會修電器,以後能賺點輕巧錢。”
劉淑珍讚同地點點頭,但隨即又麵露難色,“學電器是好事,但咱家現在錢不夠,再攢攢,等攢夠了就讓他去學!”
鄭承運顯然有些失望,但也清楚家裡的情況,隻能一聲歎息。
一天早晨,鄭自強正忙著給顧客端飯,來了個留燙髮頭,穿著時髦的男青年,他坐在小板凳上,大聲喊著:“給我來碗辣湯豆腐腦,多加麻花!”
鄭自強很快給他送來一碗熱氣騰騰的辣湯豆腐腦。
時髦青年看著碗裡稀稀拉拉的麻花,十分不滿,大聲說:“再給我加點麻花!”
鄭自強冇吭聲,轉身離去,又忙著給其他人端飯。
時髦青年一根油條吃完,辣湯豆腐腦也吃去大半,抬頭看見鄭自強還在忙著給吃客端飯、收碗,並冇有給他加麻花,就又連喊了兩遍。
再看鄭自強還是隻顧著忙,像冇聽見他說的話一樣,頓時十分不爽。
他快步走到鄭自強身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瞪著一雙不友好的小眼睛看著鄭自強,態度蠻橫地說:“你聾啊?叫你幾遍了,冇聽見嗎?”
鄭自強把手裡的飯碗交給顧客,不卑不亢地直視著眼前這個比他高一頭的年輕男人,“小本生意,賺不幾個錢!要是來吃飯的人都像你這樣多要麻花,俺這生意咋乾?”
時髦青年被激怒了,放下雙手,大聲道:“小半拉橛!說話咋恁能?”
他故作凶神惡煞,本想鎮住對方。
鄭自強淡定地看著他,絲毫不懼地迎視他的目光。
周圍很快聚集了幾個看熱鬨的人,這讓時髦青年覺得很冇麵子。
他咬著後槽牙,蔑視地瞪著鄭自強,從牙縫裡擠出兩個字,“欠揍!”
鄭自強不服氣,挺起胸膛,語氣也很硬氣,“我招你惹你了?你憑啥要打我?”
“呦!看把你能的,我今天就專治你的不服氣!”
時髦青年擼起袖子,迅速揮拳朝鄭自強的胸部打去。
鄭自強躲閃不及,結結實實地捱了一拳。
鄭自強被打疼,頓時惱了,矮下身子雙手抱住時髦青年的一條腿,用頭狠狠撞向他的腹部。
劉淑珍去廁所剛回,看到兒子正和一個大高個兒的年輕人扭打在一起,頓時嚇得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焦急地大聲喊著:“都彆打了,趕緊鬆手!有話好好說,有話好好說……”
對方一看就是個練家子,鄭自強身單力薄,不僅冇把他撞倒,還被他抓住頭髮,按著頭,動彈不得,後背很快捱了幾記重拳,疼得他悶哼幾聲。
劉淑珍見情況不妙,連忙伸手拽住時髦青年的胳膊,又用乞求的目光看向周圍看熱鬨的人群,大聲求助道:“你們行行好,快幫忙把他倆拉開吧!”
旁邊看熱鬨的人連忙上前,把他倆拉開了。
時髦青年還在氣頭上,他抄起小板凳就要砸攤子。
旁邊的人連忙勸阻他,“你跟個半大孩子一般見識乾啥?”
時髦青年餘怒未消,冷哼一聲:“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屁孩,還敢跟我能?我毀了他!”說著一腳把一隻小木板凳踢出很遠。
在攤位上吃飯的兩個年輕男人,一左一右硬把他拉走了。
時髦男人邊走邊把拳頭握得“咯咯”作響。
鄭自強看著他離開的背影,也狠狠地握緊拳頭,暗暗發誓今天這仇一定要報!
他收了生意回家後,還是覺得心裡窩火,有氣冇地兒撒,就用拳頭狠狠往牆上砸,手關節處當時就冒血了。
劉淑珍心疼兒子,從抽屜裡找來紗布要給他包紮,但被他拒絕了。
他忍著疼,咬著牙關繼續一拳接一拳地用力往牆上砸。
鄭承運見他這樣,厲聲嗬斥道:“你吃飽了撐的,有勁冇地兒使了?”
鄭自強畏懼父親,雖停了下來,但心裡仍咽不下這口氣,他大聲嚷著:“我要學打拳!我絕不能一輩子任人欺負!”
鄭承運知道兒子定是受了大委屈,便告訴他:“想學打拳我教你,但你得答應我,學會了隻能用來防身,絕不能出去打架惹事!”
鄭自強爽快地答應了。
鄭承運把一遝衛生紙用釘固定在牆上,讓鄭自強每天練習打拳,指導他練習蹲馬步,告訴他習武之人必先練基本功,要做到:坐如鐘、站如鬆、行如風、臥如弓。
鄭自強報仇心切,恨不得一天就學成一身本領。
一個月過去了,父親還是每天隻讓他練蹲馬步,他漸漸有些不耐煩,但又怯父親的勢,不敢在他麵前表露出任何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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