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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四川盆地悶熱如蒸籠。
暮色四合,廣漢市的天空被晚霞浸染得赤紅如血,鴨子河泛著幽暗的粼光,宛如一條蟄伏千年的巨蟒,靜靜盤繞在三星堆遺址周圍。
“有器物!”
考古現場的探方內,秦懷之的毛刷突然觸到一個堅硬的弧度。
浮土被輕輕撥開,一片青銅鑄造的枝葉漸漸顯露出來,脈絡清晰得彷彿帶著生命。
“是…是青銅樹!”
這句話讓現場驟然沸騰,領隊徐教授幾乎是摔進探方,膝蓋重重磕在夯土台上竟渾然不覺。
整截青銅樹枝完全出土。
枝梢處,一隻造型奇特的青銅鳥正昂首而立。
鳥喙微張,羽翼極具層次感,細膩到不像是鑄造而成,倒像是被銅汁瞬間固化。眼部有彆於其他出土的青銅鳥,內嵌黑晶石,在夕陽下泛著幽光,如同真的鳥瞳。
“這…這應該就是神樹缺失的頂端枝椏,它就是第十隻金烏鳥,羽狀紋雲雷紋…冇錯,跟87年出土的那棵神樹完全吻合”
徐教授的雙手懸在青銅樹枝上方,壓製不住地顫抖。瓶底似的眼鏡片上反射著最後一縷夕陽,在臉上投下跳動的光斑。
“立即上報!”
徐教授爆發出與年齡不符的氣勢,大聲地指揮起來:“把警戒線拉到三十米外,啟動各項監測儀器,快一點,大家都動起來”
整個工地一掃沉悶,瞬間活了過來,腳步聲、呼喊聲、對講機的電流聲混作一團,有人碰翻了水壺,清水滲進三千年前的黃土裡。
《山海經》中有“十日居扶桑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的記載,這裡的“日”就是指金烏,傳說那個居上枝的金烏就是掛在天上的太陽。
秦懷之望了一眼落日餘暉,又看向那隻青銅鳥。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發現青銅鳥的黑晶石眼珠竟然泛起詭異波紋,正隨著人群騷動緩緩轉動。
他剛想喊人,卻發現喉嚨彷彿被無形之手死死扼住,竟然發不出一點聲音。當他驚恐地摸向喉結時,青銅鳥的鳥瞳突然翻轉,與他的視線相撞,針刺的痛感也隨之由瞳孔瞬間侵蝕全身。
眼前的一切開始模糊,又像被撕碎的紙片般瘋狂旋轉,秦懷之跪在地上大口嘔吐起來。
再抬頭,遮陽棚如煙塵般消散,考古現場扭曲成一片蒼茫的曠野,鉛灰色的天幕低垂,雲層中翻湧著青銅器上的雷紋。
大地在震顫中裂開,一棵青色巨樹破土而出,虯結的根係如巨蟒蠕動,枝椏刺破天穹,立於枝條上的十隻青鳥齊齊轉頭,每一對黑眼珠裡都跳動著幽綠的火焰。
秦懷之深吸一口氣,平複發自心底的驚恐,塵封千年的腐殖質腥氣混著一股金屬的鏽味灌入鼻腔,遍及肺腑。
這時,耳畔響起呢喃聲,忽遠忽近,時而像萬千人在誦經,時而像某種巨獸的喘息,時而又像是某個人的低吟。
樹下,兩道巨大的身影逐漸清晰起來。
身形尤為高大者為男性,頭戴黃金縱目麵具,凸出的眼柱上密佈著細如髮絲的銘文。他身披由數百枚薄如蟬翼的玉璧所綴成的祭袍,那些玉璧隨風輕顫,正發出清靈的脆響。手中的金杖頂端盤踞著一條銜著人眼的青龍,龍鱗縫隙裡正滲出暗紅色的液體。
在他的身側,靜立著一位女人。
女人的臉上覆著半張銀色鳥麵,裸露的下頜爬滿硃砂繪製的神秘符文,在她金絲編織的祭服下,隱約可見左臂上纏繞著一條活蛇,蛇首為人麵,正用與青鳥如出一轍的黑眼珠盯著秦懷之。
“你終於來了!”
男人舉起金杖,一道渾厚的聲音傳進秦懷之的耳中。
“你們…”
秦懷之驚懼地仰視,朝前挪動了一步。
“懷之!”
突然,張真的聲音響起,如同利劍刺破幻境。張真是他的大學同學,也是他的未婚妻,考古隊的資料員。
秦懷之身子猛地一顫,發現自己仍站在探方坑裡,右手的食指正點在青銅鳥首上。他趕忙收回手,脫力般一個踉蹌,差點跌倒,額頭上已然冷汗涔涔。
張真趕忙扶住他,關切地問:“怎麼了?不舒服?剛纔不是還好好的嗎?一會兒功夫,怎麼出了這麼多汗?是不是中暑了?
“突然有點頭暈,可能是中暑了…冇事!”
“先喝點水…”
張真取來瓶裝水,催促秦懷之先去休息。
“不用,真冇事!”
秦懷之猛灌了幾口涼水,又倒在手上抹了一把臉,驅散了鼻腔裡那股若有若無的氣味,再望向那隻青銅鳥時,發現並無異常。
是幻覺!
這幾天太累了,就是這樣。
“徐教授,這裡有新發現,您過來看一下!”
這時,旁邊傳來興奮的喊聲。
“什麼發現?”
問話間,教授徐信扯開領口,露出鎖骨處一道陳年疤痕。
“…這方青銅印應該屬於秦漢時期,怎麼會在這裡出現?”
“我看看…”
出土文物中,最珍貴的當屬帶有文字的文物,徐信作為考古屆的權威專家,必定要重視。
光束交錯間,秦懷之看見,徐教授行走的影子在探方壁上有些扭曲,影子的頭頂似有枝椏狀的突起。
突然,耳邊響起幻聽。
那聲音好像來自土層下,是那種細碎的、幾乎不可聞的叮咚聲,像極了幻境裡那個女人的銀鈴被風吹動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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