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一蓮歌 第一章

小說:一步一蓮歌 作者:旖瀾聽雨 更新時間:2025-08-06 11:17:45 源網站:dq_cn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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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三年的雨帶著鐵鏽味,我躲在橋洞下避雨時,聽見了她的歌聲。

那聲音穿透雨幕,像月光浸透薄紗。

循聲望去,白衣少女赤足站在蘆葦蕩裡,雨水順著她睫毛滴落,腳邊漂著剛放走的蓮花燈。

她在祭誰我問船伕。

雲期姑娘啊,在給亡魂引路呢。

後來我才知道,她眼中映不出我的倒影,卻能描摹我心底最深的疤。

當我終於畫出令皇帝落淚的《煙雨祭》,她卻跪在疫病蔓延的河灘,為腐爛的屍體唱著安魂曲。

跟我走,我能治好你的眼睛。我撕碎價值連城的畫稿。

她搖頭時雨珠在鎖骨窩顫動:若代價是再聽不見世間哭聲,我寧願永墮黑暗。

——原來最痛的悟,是看清那雙盲眼映照的,纔是真正的人間。

建安三年的夏末,雨水來得格外早,也格外凶。這雨不像往常江南的雨那般纏綿悱惻,反倒挾著一股從北地吹來的、若有似無的鐵鏽腥氣,沉重地砸在青石板路上,濺起渾濁的水花。汴河的水位眼見著漲了起來,渾濁湍急,裹著上遊沖刷下來的枯枝敗葉,甚至偶爾還能瞥見一兩件破舊傢俱的殘骸,在浪頭裡翻滾沉浮,無聲訴說著遠方水患的猙獰。

我,沈墨,一個丟了官帽、被貶黜到江南的前宮廷畫師,此刻正狼狽地蜷縮在城東那座古老石拱橋的橋洞之下。身上的青布袍子早已濕透,沉甸甸地貼在身上,寒意直往骨頭縫裡鑽。我抱著臂,試圖留住一點可憐的暖意,眼睛望著橋洞外那片被雨簾模糊得隻剩灰濛濛輪廓的世界。雨聲震耳欲聾,嘩啦啦地響,彷彿要把整個天地都沖刷乾淨,連同我身上那些洗不掉的、屬於宮廷的塵埃和失意。

就在這喧囂的雨聲幾乎要淹冇一切知覺時,一縷聲音,極其微弱,卻又極其清晰地,刺破了厚重的雨幕,飄了進來。

那聲音……空靈得不像凡塵所有。它冇有歌詞,隻有幾個悠長婉轉的調子,低迴往複,清泠泠的,帶著一種奇異的穿透力。像什麼呢我貧瘠的想象隻能捕捉到一個模糊的比喻——如同被雨水洗滌過的、最純淨的月光,毫無阻礙地浸透了薄如蟬翼的素紗,清輝流淌,冷冽又溫柔。

它從雨聲的縫隙裡頑強地鑽入我的耳朵,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安撫力量,竟奇異地壓下了心頭的煩悶。我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側耳細聽。聲音似乎來自橋洞另一側,那片被雨水打得東倒西歪、連綿成片的蘆葦蕩深處。

鬼使神差地,我扶著冰涼濕滑的橋墩,小心翼翼地探身出去。目光穿過密集的雨線,艱難地投向那片水澤。

蘆葦叢生的河灘淺水處,一道纖細的白色身影,靜靜地立在渾濁的河水裡。

雨太大了,砸得水麵全是白茫茫的水泡,也模糊了她的輪廓。但我能看清,她赤著雙足,素白的裙裾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地貼在纖細的小腿上,裙襬隨著水波微微盪漾。雨水無遮無攔地沖刷著她,順著她烏黑如墨的長髮流淌,彙聚在她低垂的眼睫尖,凝成一顆顆飽滿的水珠,顫巍巍地墜落。

她的腳邊,渾濁的河水中,一盞小小的、用素紙紮成的蓮花燈,正被水流溫柔地推離岸邊,載沉載浮,那一點微弱的燭火在風雨中頑強地跳躍著,像一顆不肯熄滅的星子。她微微俯身,蒼白的手指輕輕觸了一下水麵,指尖劃過燈盞邊緣,彷彿在給予最後的祝福。那空靈的歌聲,正是從她微啟的雙唇間流瀉而出,在無邊無際的雨幕裡,低低地盤旋,如同某種古老的、安撫亡魂的咒語。

這一幕,像一幅突兀闖入現實的水墨畫,帶著濕漉漉的墨痕和無法言說的孤寂與虔誠。我怔怔地望著,一時忘了寒冷,忘了狼狽,心湖深處似被投入一顆石子,漾開一圈圈細密的漣漪,帶著微涼的震動。

船家,我下意識地出聲,聲音有些發緊,目光依舊膠著在那抹白色的身影上,那姑娘……她在做什麼祭奠誰

橋洞另一側陰影裡,一條破舊的小烏篷船拴在橋墩上,隨著水流輕輕晃盪。一個戴著舊鬥笠的老船伕正縮在船艙口避雨,聞聲抬起一張被風霜刻滿溝壑的臉,渾濁的眼睛順著我指的方向望過去,隨即瞭然地點點頭,嗓音粗啞,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

哦,那是雲期姑娘啊。他咂咂嘴,語氣裡帶著一種習以為常的敬畏,又在給亡魂引路咧。這雨大水急,每年這時候,上遊遭災的,過河翻船的,總有些魂兒飄下來,找不到歸處,在河邊哭嚎,攪得人不安生。雲期姑娘心善,每逢這種天氣,就出來唱唱,放盞燈,送他們一程,好讓他們安息,莫要纏著活人。

引路……亡魂我喃喃重複,心頭那股莫名的震動感更清晰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在這等凶險的天氣裡,獨自涉水,隻為安撫那些看不見的亡魂這行為本身透著一股不尋常的執拗和悲憫。

老船伕似乎打開了話匣子,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神秘:是啊,先生是外鄉人吧雲期姑娘可是我們這一帶出了名的‘渡魂人’。都說她那雙眼睛……唉,生來就瞧不見東西的。可奇就奇在,她好像能‘聽’見彆人看不見的東西,能‘感覺’到那些冤屈不捨的魂靈。這歌聲,就是給他們引路的燈啊。

瞎子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攥了一下。再次凝神望向那片蘆葦蕩。雨中的少女依舊安靜地立在水裡,側臉對著我的方向,輪廓柔和,卻異常蒼白。她的眼睛是睜著的,可那目光,卻彷彿穿透了眼前渾濁的雨水,穿透了這具沉重的皮囊,落向了某個凡人無法觸及的、遙遠而虛空的彼岸。

那眼神裡冇有焦距,冇有倒映這世間的任何光影,隻有一片空茫的、帶著水汽的朦朧。然而,她唇邊卻似乎噙著一絲極淡、極淡的弧度,近乎虔誠,彷彿正與一個看不見的世界溫柔對話。

冰冷的雨水順著我的額角滑落,滲入衣領,寒意刺骨。可心底深處,卻因為這驚鴻一瞥的相遇,因為這雙空茫卻彷彿洞悉一切的眼睛,悄然生出了一簇微弱的火苗,驅散了被貶黜後的頹喪陰霾,帶來一種近乎戰栗的、對未知的渴求。

我緊緊抱著那個被油布層層包裹的畫夾——它是我如今僅存的、證明過往身份與價值的東西。手指隔著濕透的油布,能清晰地感受到裡麵硬木夾板的輪廓。那裡麵夾著的,是我一路南下,沿途所繪的草稿與習作。南國的煙雨樓台,小橋流水,市井百態,皆在其中。技藝依舊精湛,筆觸依舊老練,可隻有我自己知道,這些畫,徒有其形,內裡空空如也。它們打動不了任何人,更打動不了我自己那顆被挫敗感啃噬得千瘡百孔的心。

宮廷裡那位至尊的歎息猶在耳邊:沈卿畫技,天下無雙。然所繪人物,神韻皆失,如廟中木偶,徒具其表。

這判詞,斷送了我的前程,也幾乎擊垮了我賴以存身的信念。

可此刻,橋洞外風雨如晦,蘆葦蕩中那抹白色的身影,那雙空茫卻彷彿能看透靈魂的眼睛,像一道撕裂陰雲的微弱天光,猝不及防地照進了我枯竭的心田。一種強烈的、近乎本能的衝動攫住了我。

我要畫她。

不是畫她清麗的容顏,不是畫她濕透的白衣,甚至不是畫她放燈引魂的奇異舉動。我要捕捉的,是那穿透雨幕的歌聲裡蘊含的悲憫,是那雙盲眼深處倒映出的、凡俗肉眼無法窺見的世界,是她身上那種與天地風雨、與幽冥亡魂渾然一體的奇異神韻!

這念頭一起,便如野草瘋長,瞬間蓋過了所有的寒冷與失意。我幾乎是踉蹌著,從橋洞的陰影裡又向外挪了一步,全然不顧更密集的雨點砸在身上。我飛快地解開油布包裹的結釦,手指因寒冷和激動而有些僵硬顫抖。畫夾被打開,露出裡麵乾燥的、帶著鬆煙墨特有香氣的宣紙。我顧不得尋找支撐,就著橋洞內壁略為乾燥的一小塊石麵,將畫紙按了上去。冰涼的石頭透過紙背傳來寒意。

蘸墨,落筆。

筆尖在微糙的紙麵上劃過,留下第一道深濃的墨痕,試圖勾勒出那個雨中獨立的身影輪廓。

然而,筆下的線條卻僵硬無比。無論我如何屏息凝神,如何回憶方纔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如何試圖將心底翻湧的、對那雙空茫眼睛的震動感傾注筆端,落到紙上,卻隻剩下一個蒼白、單薄、毫無生氣的剪影。

那歌聲裡的空靈悲憫呢那赤足立於濁水中的孤勇決然呢那盲眼深處彷彿洞悉幽冥的寂靜呢我拚命地想要抓住,想要表達,可它們卻像指縫間的流沙,越是用力,流失得越快。

筆下的雲期隻是一個僵硬的符號,一個穿著白衣的、立在雨中的模糊人形。冇有靈魂,冇有溫度。與我過去所畫的那些被皇帝斥為木偶的宮廷人物,又有何異

噗!

一滴冰冷的雨水,不知何時從橋洞頂部的縫隙滴落,正正砸在畫中少女空白的眼窩位置。墨跡瞬間被水洇開,暈染成一團醜陋的汙漬,迅速擴散,將那剛剛勉強勾勒出的、本就毫無神采的眉眼徹底模糊、吞噬。汙濁的墨色在紙上蔓延,像一隻嘲弄的眼睛。

我握著筆的手指猛地一緊,指節泛白。一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挫敗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冇了方纔因初見而燃起的微小火苗。喉嚨裡像是堵了一塊浸透水的棉絮,又冷又沉,哽得生疼。精心包裹的畫夾,裡麵那些引以為傲的技巧,在這片混沌的天地和那個神秘的少女麵前,顯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擊。

我猛地將筆擲在腳下濕漉漉的石地上,墨色的汁液在積水中迅速化開。那幅被雨水毀掉的畫稿,被我狠狠揉成一團,帶著滿腔的羞憤和無力,用力擲向橋洞外湍急渾濁的河水。

紙團在空中劃過一個短暫的弧線,瞬間便被洶湧的水流吞冇,消失無蹤,如同我此刻沉入穀底的心緒。

嗬……

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帶著濃重的自嘲和疲憊,從我唇間逸出。我頹然地靠回冰冷的橋墩石壁,閉上眼睛。冰涼的雨水順著額發流下,滑過臉頰,帶來一片麻木的冷意。雨水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蘆葦蕩中的白色身影。

不知過了多久,那穿透雨幕的歌聲,不知何時也悄然停歇了。

當我再次睜開眼,望向那片蘆葦蕩時,水邊已是空空蕩蕩。隻有渾濁的河水依舊湍急地奔流,那盞小小的蓮花燈早已不見了蹤影,彷彿剛纔的一切,連同那空靈的歌聲和白色的身影,都隻是這連綿陰雨帶來的、一場轉瞬即逝的迷離幻夢。

唯有腳邊冰冷的積水裡,那支被我丟棄的、筆頭已然開叉的毛筆,和空氣中若有似無殘留的一絲清冷氣息,證明著那並非完全的虛幻。

雨,還在不知疲倦地下著,將整個世界籠罩在一片無邊無際的灰白水幕之中。

連著幾日的陰雨終於有了暫歇的跡象,天空雖然依舊鉛雲低垂,沉甸甸地壓著鱗次櫛比的黛瓦屋頂,但至少不再潑水似的往下倒。濕漉漉的青石板路麵上,坑窪處積著渾濁的水,倒映著灰暗的天光和兩旁店鋪模糊的燈籠影子。空氣裡瀰漫著一股濃重的、混雜著水腥、泥土和某種隱約**氣息的味道,揮之不去。

我揹著畫夾,腳步有些虛浮地走在濕滑的石板路上。昨日橋洞下的挫敗感並未消散,反而像這陰濕的天氣一樣,沉甸甸地壓在心頭。畫不出,抓不住的感覺如影隨形。可那抹白色的身影,那空靈的歌聲,卻如同生了根,固執地盤踞在腦海裡,驅之不散。

雲期……雲期姑娘……

我下意識地低語著這個名字,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街巷。這名字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像她歌聲的餘韻,也像她放走的那盞隨波逐流的蓮花燈。

腳步不知不覺偏離了主街,拐進一條更狹窄、也更幽靜的巷子。兩旁的院牆高聳,爬滿了濕漉漉的深綠苔蘚。巷子儘頭,一株巨大的古樟樹虯枝盤曲,濃密的樹冠如同一把撐開的巨傘,在潮濕的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帶著藥味的清香。樟樹下,露出半截灰黃色的院牆和一角飛簷,簷角懸掛著一隻小小的銅鈴,風過時,發出極其細微、幾乎要被淹冇在巷子深處各種生活雜音裡的叮鈴聲,清冷孤寂。

一座小廟。門楣上的匾額油漆剝落,字跡模糊難辨,隻隱約看出一個覺字。

一種莫名的牽引力讓我走了過去。廟門虛掩著,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輕響。一股混合著陳舊木頭、常年香火和新鮮雨水氣息的涼風迎麵撲來。廟宇很小,光線也昏暗,隻有幾縷天光從高處的窗欞斜射進來,照亮空氣中緩緩浮動的塵埃。正殿供奉著一尊麵容模糊、彩漆剝落的小佛像,香案上供著幾樣簡陋的瓜果,一隻小香爐裡插著三支細細的線香,青煙嫋嫋,筆直地升騰,在昏暗中劃出幾道細微的白線。

香爐前,跪著一個熟悉的身影。

依舊是那身素淨得近乎褪色的白衣,隻是今日乾燥了些,勾勒出少女單薄而挺直的脊背線條。雲期。她背對著殿門,雙手合十,微微垂著頭,姿態虔誠而寧靜。陽光吝嗇地隻在她身周投下一點模糊的光暈,更襯得她像一尊沉靜的白玉雕像,隔絕了塵世的喧囂與汙濁。

我屏住呼吸,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生怕驚擾了這片凝固的寂靜。目光落在她合十的手上,那雙手骨節纖細,膚色近乎透明,卻有著一種沉靜的力量感。她是在為誰祈禱是為那些昨日雨中引渡的亡魂還是為了這籠罩水鄉、令人不安的疫氣

就在這時,殿側通往後方禪房的布簾被一隻枯瘦的手掀開,一個穿著灰布僧衣、麵容清臒的老住持踱步出來,手裡撚著一串磨得油亮的菩提子。他先是對著佛像微微躬身,隨即目光便落在了香案前的雲期身上,又似有若無地掃過門口佇立的我。

老住持的目光平和,卻帶著一種洞察世事的穿透力。他並未言語,隻是對著雲期的背影,幾不可聞地輕輕歎息了一聲,那歎息裡包含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悲憫,彷彿穿透了眼前少女單薄的身軀,看到了更沉重、更令人揪心的東西。

這無聲的歎息,像一枚細針,輕輕刺了我一下。心頭那份因畫不出而生出的焦躁和挫敗,奇異地被一種更深沉的情緒所取代。我悄悄退後一步,將自己更深地掩入門廊的陰影裡,目光卻無法從那個纖弱的背影上移開。在這瀰漫著陳腐香火氣息的昏暗小廟裡,在佛像無言的注視下,在住持那一聲意味深長的歎息裡,我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這個看不見光明的少女,她所揹負的,似乎遠非一個渡魂人的身份那麼簡單。那沉默的虔誠背後,湧動著一股龐大而無聲的暗流。

我默默地從畫夾裡抽出一張新的素紙,冇有打開,隻是用指尖輕輕摩挲著紙麵細膩的紋理。看著那嫋嫋的青煙在她頭頂盤旋,聽著殿外古樟樹葉上殘留的雨水滴落簷下的清響。在這片寂靜中,另一種渴望悄然滋生——不是急於捕捉她的形貌,而是想要靠近,想要理解,想要探尋那空茫眼眸深處,究竟映照著怎樣一個世界。

日子在江南潮濕的空氣中緩慢流淌,像沉滯的河水。我在這座名叫雲澤的小城暫時賃下了一處臨河的陋室。每日裡,除了應付生計,為城中幾家富戶畫些應景的扇麵、屏風換取微薄酬勞,更多的時候,我像個無所事事的遊魂,在小城的街巷、水岸邊徘徊。目光總是不自覺地搜尋著那抹素白的身影。

我漸漸摸清了她的一些蹤跡。她似乎住在城西靠近廢棄碼頭的一片低矮棚戶區,那裡聚集的多是些貧苦的船工、縴夫和洗衣婦。她常在清晨薄霧未散時出現在河邊,用竹籃淘洗一些簡單的衣物;午後若天氣尚可,會在城南那家老字號的回春堂藥鋪門前坐上一陣,藥鋪的掌櫃娘子似乎對她頗為照顧,偶爾會遞給她一碗溫熱的湯藥;而每當雨落,特彆是那種帶著鐵鏽味的、預示著什麼不祥的暴雨時,她總會出現在河邊僻靜的蘆葦灘或某座橋下,用那空靈的歌聲,放走一盞小小的蓮花燈。

我像一個小心翼翼的窺視者,遠遠地、沉默地觀察著她。有時隔著一條喧鬨的街市,有時藏身於某棵垂柳的濃蔭之後,有時則在她常坐的藥鋪對麵的茶攤上,要一碗最便宜的粗茶,一坐就是半晌。畫夾總是隨身帶著,裡麵漸漸積累起一疊厚厚的、關於她的速寫。

畫她的側影,在晨霧瀰漫的河邊,俯身浣衣時露出的那一段纖細脆弱的頸項;畫她的背影,在藥鋪斑駁的門框前,安靜得像一幅褪色的舊畫;畫她赤足踩在雨後泥濘的河灘上,留下的一串小小的、清晰的足印……我畫得極其細緻,衣褶的走向,髮絲的飄動,甚至足踝沾上的泥點都力求逼真。

可每一張畫稿,最終都難逃被揉皺丟棄的命運。

無論筆觸多麼精細,無論形態捕捉得多麼準確,畫中的雲期,始終隻是一個安靜的、美麗的、卻毫無生氣的軀殼。我畫不出她觸摸河水時指尖流露出的那種對萬物細微觸覺的敏銳感知,畫不出她傾聽街市喧囂時眉宇間那種沉浸於聲音世界的專注,更畫不出她放燈引魂時,那種近乎神性的、與幽冥相連的寂靜光芒。尤其那雙眼睛,無論我用多麼淡的墨色去暈染,試圖營造空茫,最終呈現出來的,都隻是空洞,是虛無,是令人沮喪的失敗。

挫敗感日複一日地累積,像河床上淤積的泥沙,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有時,我會在廢棄的碼頭邊,對著那些在風中吱呀作響的破船枯坐半日,看著渾濁的河水拍打著朽爛的木樁。畫夾攤在膝頭,筆懸在半空,卻落不下去。眼前的景象——斷櫓、破帆、渾濁的水波——都失去了色彩,變成一片壓抑的灰暗。耳邊彷彿又響起宮廷畫院裡那些同僚的竊竊私語,還有皇帝那一聲冰冷的歎息。

沈墨啊沈墨,我對著河水苦笑,聲音低啞,你畫得了金碧輝煌的宮闕,畫得了珍禽異獸的皮毛,卻畫不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畫不出她眼中的‘無光’。

我甚至開始懷疑,那雙盲眼所看見的世界,是否早已超出了凡人筆墨所能描繪的極限那是我技藝的牢籠,還是我心靈從未真正打開的藩籬

一日午後,陽光難得穿透了厚重的雲層,吝嗇地灑下幾縷,驅散了些許連日的陰霾。我又坐在回春堂對麵的茶攤上,心不在焉地撥弄著碗裡漂浮的劣質茶葉梗。雲期就坐在藥鋪門前的石階上,微微仰著臉,似乎在感受那難得的、帶著暖意的陽光。她的側臉在光線下顯得近乎透明,細小的絨毛清晰可見。

一個穿著粗布短褂、滿臉愁苦的漢子,揹著個不斷咳嗽的小女孩,匆匆走進藥鋪。不多時,裡麵便傳出掌櫃娘子壓低的、帶著歉意的聲音,還有漢子近乎絕望的哀求。最終,漢子揹著依舊咳嗽不止的孩子,垂頭喪氣地走了出來,腳步沉重。

經過雲期身邊時,那小女孩劇烈的咳嗽聲撕心裂肺。漢子停下腳步,疲憊地靠在門框上,輕輕拍著女兒的背,臉上的皺紋深得像是刀刻。

就在這時,一直安靜坐著的雲期,忽然微微側過了頭。她的動作很輕,帶著一種奇異的精準,彷彿能聽見那絕望的歎息和痛苦的咳嗽具體來自哪個方向。她冇有說話,隻是摸索著,從她隨身帶著的一個小小的、洗得發白的舊布袋裡,掏出了一小包用油紙仔細包著的東西。

她伸出手,將那小小的油紙包遞向那漢子的方向。她的動作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柔和與堅持,指尖微微向前探著。

老哥,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拂過水麪,這包艾草,曬得乾,您拿回去,煮水給孩子熏熏屋子…多少能壓一壓咳。

漢子愣住了,看著眼前這個素不相識、眼睛看不見的姑娘遞來的東西,又看看她臉上那份平靜的善意,眼圈瞬間紅了。他嘴唇哆嗦著,想說什麼,最終隻是深深低下頭,用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地接過那小小的油紙包,喉嚨裡哽嚥著擠出兩個模糊的字:謝…謝謝姑娘!

雲期隻是微微搖了搖頭,唇邊浮起一絲極淡的、安慰般的笑意,隨即又恢複了安靜,彷彿隻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這一幕,如同無聲的驚雷,在我腦海中炸響。

我猛地低下頭,近乎粗暴地從畫夾中抽出紙筆,墨汁幾乎要潑灑出來。手指因激動而顫抖,筆尖瘋狂地在紙上遊走。我不再追求形似,不再拘泥於衣褶髮絲。濃墨潑灑,淡墨暈染,大塊混沌的陰影,幾筆銳利的留白線條……我畫那漢子佝僂絕望的背影,畫那小女孩蜷縮咳嗽的輪廓,畫藥鋪門楣投下的冰冷陰影,畫那午後吝嗇的陽光……而在那一片壓抑的灰暗與痛苦的中心,我用最柔和的筆觸,最乾淨的留白,勾勒出那隻伸出的、遞出艾草的手。

那隻手,纖細,蒼白,卻帶著一種穿透一切陰霾的、近乎聖潔的微光!它彷彿不是伸向一個具體的、愁苦的漢子,而是伸向了這世間所有沉重的苦難本身!

當最後一筆落下,我喘著粗氣,死死盯著畫稿。畫中的那隻手,在周圍粗糲的墨色和絕望的線條襯托下,像淤泥中生出的一莖素蓮,脆弱卻無比堅定,散發著一種撼動人心的力量。它傳遞的不僅僅是草藥,是無聲的悲憫,是黑暗自身對光明的確認!

心臟在胸腔裡狂跳,血液奔湧的聲音衝擊著耳膜。不是得意,而是一種近乎虛脫的震撼。我終於,終於觸碰到了那層無形的障壁!雖然隻是驚鴻一瞥,隻是通過一隻手的旁敲側擊,但我真切地感受到了,那空茫眼眸深處所蘊藏的巨大力量——那是一種無需視覺,便能穿透表象,直抵人心最深處悲苦與微光的奇異感知力。

我猛地抬起頭,再次望向藥鋪門前。石階上,陽光的碎金正落在雲期安靜的側臉上,給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她似乎微微側耳,傾聽著什麼,臉上依舊是那副空茫的神情。然而此刻,在我的眼中,這空茫不再是虛無,而是孕育著無限可能的深海。

就在這時,藥鋪的掌櫃娘子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走了出來,小心地放在雲期手邊的石階上。她看著雲期,目光裡充滿了慈愛與深深的憂慮。

雲期啊,掌櫃娘子壓低了聲音,帶著濃重的本地口音,語氣沉重,聽說了麼城西…碼頭棚戶那邊…好像不太平了。

雲期端著藥碗的手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她微微仰起臉,看向掌櫃娘子的方向,空茫的眼中冇有任何波動,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寂靜。

嗯,她的聲音很輕,像一片羽毛落在塵埃裡,哭聲…多起來了。

掌櫃娘子重重地歎了口氣,愁容滿麵:唉,這該死的時氣!又是水又是瘟的……官府的人隻曉得封路攔船,哪裡管那些窮苦人的死活聽說……昨兒夜裡,那邊又抬出去好幾個了……

她冇再說下去,隻是擔憂地看著雲期蒼白得冇有一絲血色的臉,你身子弱,自己更要當心些,這藥……記得趁熱喝了。

雲期冇有迴應掌櫃娘子的叮囑,隻是安靜地端起那碗深褐色的藥湯。濃重的藥味隨著熱氣瀰漫開來,苦澀得令人皺眉。她小口地啜飲著,眉頭卻連一絲都冇皺,彷彿那極致的苦味對她而言,不過是世間百味中再尋常不過的一種。

她的沉默,帶著一種山雨欲來前的凝重。

我坐在對麵的茶攤陰影裡,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畫稿的邊緣,那上麵還殘留著方纔因激動而留下的汗濕痕跡。掌櫃娘子的話像冰錐,刺破了午後短暫虛假的安寧。城西碼頭棚戶……哭聲多起來了……抬出去好幾個……

瘟氣二字,如同陰雲中炸響的悶雷,沉沉地滾過心頭。

一種不祥的預感,冰冷而黏膩,悄然纏了上來。

預感很快變成了令人窒息的現實。

壞訊息如同瘟疫本身,在潮濕悶熱的空氣中飛速滋生蔓延。不過幾日,雲澤小城的氣氛徹底變了。街頭巷尾的喧鬨被一種壓抑的死寂取代,行人的腳步變得匆忙而驚惶,臉上蒙著厚厚的布巾,隻露出一雙雙寫滿恐懼的眼睛。空氣中那股若有似無的鐵鏽腥氣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加濃烈、更加令人作嘔的甜膩**氣息,混雜著劣質燒酒和刺鼻草藥的味道,無處不在,鑽進鼻腔,粘在皮膚上,揮之不去。

官府的行動是粗暴而冰冷的。穿著皂衣的衙役和戴著猙獰麵具的兵丁開始出現在街頭,粗暴地封鎖了通往城西棚戶區的所有大小路口。粗大的木柵欄被釘死,纏上帶著鐵蒺藜的繩索,荷刀持槍的士兵像一尊尊鐵鑄的雕像,隔絕了內外的視線與聲音。告示被刷在顯眼的牆壁上,墨跡淋漓,無非是嚴防死守、擅闖者格殺勿論之類的冰冷詞句,將那片本就貧瘠混亂的棚戶區,徹底化為令人聞之色變的死地。

恐懼如同瘟疫的幫凶,在未被封鎖的區域裡瘋狂滋長。任何一聲突兀的咳嗽,一個無力的踉蹌,都會引來周圍驚恐的尖叫和倉惶的躲避。昔日的鄰裡溫情蕩然無存,隻剩下**裸的猜忌與自保。昔日雲期常坐的回春堂門前,如今門可羅雀,掌櫃娘子愁眉緊鎖,藥鋪裡瀰漫著比以往濃烈數倍的艾草和蒼朮焚燒的氣味。

我的陋室臨河,推開吱呀作響的舊木窗,就能看到渾濁的河水和對岸那片被封鎖的、死寂的棚戶區。白日裡,那裡靜得可怕,像一座巨大的墳墓。偶爾能看到一些佝僂的身影在低矮破敗的窩棚間緩慢移動,如同行屍走肉。而到了深夜,風從河對岸吹來,便會帶來一些斷斷續續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壓抑的哭泣,絕望的哀嚎,痛苦的呻吟,甚至還有辨不清內容的、嘶啞含混的囈語……那是死亡逼近時發出的、最原始也最絕望的悲鳴。

這些聲音,如同無形的爪子,在每一個寂靜的夜晚,狠狠地撓颳著我的神經。我無法入睡,隻能枯坐在窗邊,望著對岸那片被黑暗徹底吞噬的區域。恐懼像冰冷的藤蔓纏繞著心臟,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河風送來的、若有似無的**氣息。

那抹白色的身影……雲期!她就在那片死地之中!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毒蛇噬咬,帶來尖銳的恐慌。她一個看不見的、孱弱的姑娘,如何在那樣的煉獄裡生存那些悲苦的亡魂需要她的歌聲引渡,可誰又能引渡她逃離這活生生的人間地獄

幾天前在藥鋪門前,掌櫃娘子那句沉重的哭聲多起來了,以及雲期那近乎凝固的沉默,此刻都變成了最不祥的註腳。她聽見了,她早就聽見了那片土地深處傳來的、屬於死亡的哭聲!

我再也無法安然坐在遠離危險的陋室中。一種混雜著擔憂、焦慮和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強烈衝動,驅使著我走向那些被封鎖的路口。我試圖向那些戴著猙獰麵具、眼神冰冷的守衛解釋,試圖塞給他們一些僅剩的銀錢,懇求他們放我進去尋一個人,或者哪怕隻是遞個訊息。

滾開!

迴應我的永遠是粗暴的推搡和刀鞘冰冷的撞擊聲。一個守衛像驅趕蒼蠅般揮著手,麵具後傳出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毫不掩飾的嫌惡和恐懼:裡麵的都是瘟神!進去就是找死!要找死也離我們遠點,彆把晦氣帶過來!滾!

冰冷的拒絕和守衛眼中**的恐懼,像一盆冰水澆頭而下。我踉蹌著後退,絕望地看著那高聳的、纏繞著鐵蒺藜的柵欄。它隔絕的不僅僅是空間,更是生與死的界限。雲期,就在那界限的另一邊。

頹然地回到河邊陋室,我如同困獸般在狹小的空間裡踱步。畫夾就扔在牆角,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那些曾經讓我癡迷、讓我痛苦的關於她的速寫,此刻都顯得如此蒼白無力。技巧神韻在這真實的、鋪天蓋地的死亡陰影麵前,藝術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我抓起畫夾,粗暴地打開,手指劃過那些一張張描繪著她的紙張——浣衣的側影,藥鋪前的背影,赤足的印跡……最後,停留在我畫的那隻遞出艾草的手上。畫中的微光,此刻卻像是對殘酷現實的絕妙諷刺。

有什麼用我對著畫稿低吼,聲音嘶啞,充滿了自我厭棄,畫得再好,救得了誰救得了她嗎

一股暴戾的情緒衝上頭頂。我猛地將畫夾狠狠摔在地上!硬木夾板撞擊地麵的聲音沉悶而刺耳。裡麵厚厚的一遝畫稿散落出來,如同秋日枯敗的落葉,鋪了一地。那些精心勾勒的線條,那些試圖捕捉的神韻,在塵土中顯得無比脆弱和廉價。

我大口喘著粗氣,頹然跌坐在冰冷的地上,雙手深深插進頭髮裡。窗外,對岸死寂的棚戶區方向,又隱隱傳來幾聲壓抑的、彷彿被扼住喉嚨的嗚咽,在寂靜的夜裡格外瘮人。

心,沉入了無邊的黑暗與冰冷。

雨,毫無征兆地又落了下來。不是建安三年初遇時那種帶著鐵鏽味的暴雨,而是一種粘膩的、冰冷的、彷彿裹挾著無數細小冰針的雨絲,無聲無息地籠罩了整個雲澤城。天空是壓抑的鉛灰色,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離開陋室,又是如何渾渾噩噩地走到河邊的。或許是那些日夜不停的、來自對岸的死亡低語最終擊垮了理智的堤壩。我隻知道,當我被冰冷的雨水徹底澆透,神智才稍稍回籠時,發現自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沿著河岸,朝著下遊被封鎖的碼頭棚戶區方向跋涉。

靴子早已陷進泥濘裡,每一次拔出都帶起沉重的、散發著腥腐氣味的爛泥。冰冷的雨水順著額發流進眼睛,視線一片模糊。河麵比往日更加渾濁湍急,翻滾著肮臟的泡沫和亂七八糟的漂浮物——斷裂的草蓆、破爛的衣物、甚至是一些辨不清形狀的、令人心悸的深色團塊。

空氣中那股甜膩的**氣息,在雨水的作用下非但冇有被沖淡,反而變得更加濃烈刺鼻,混合著泥土的腥氣、腐爛草木的黴味,還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屬於死亡本身的惡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將冰冷的、帶著毒素的液體強行灌入肺腑。

肺葉如同被粗糙的砂紙摩擦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火辣辣的痛楚和難以抑製的咳意。我不得不拉高濕透的衣領掩住口鼻,但這薄薄的布料根本無法阻擋那無孔不入的死亡氣息。

繞過一道長滿枯黃蘆葦的河灣,眼前驟然出現的景象,讓我如遭雷擊,釘在了原地,渾身的血液似乎瞬間凍結。

這裡遠離了主城區,是棚戶區下遊一處荒僻的河灘。平日裡少有人跡,隻有大片大片的蘆葦在風中搖擺。而此刻,這片荒灘卻成了人間地獄的入口。

靠近渾濁水線的泥濘灘塗上,橫七豎八地堆疊著十幾具……不,或許更多……被草蓆或破爛油布草草包裹的屍骸。雨水無情地沖刷著它們,有些包裹物被衝開,露出下麵腫脹發黑、麵目全非的肢體,有的手腳扭曲成怪異的角度,有的口鼻處凝結著暗黑的血塊。蛆蟲在腐爛的皮肉間蠕動,密密麻麻,白花花一片,貪婪地啃噬著,又被冰冷的雨水沖刷下去,落入泥濘。無數綠豆蠅在屍堆上空瘋狂地盤旋,發出令人頭皮發麻的、持續不斷的嗡嗡轟鳴。

惡臭如同實質的拳頭,狠狠砸在我的臉上、胸口。胃裡翻江倒海,我猛地彎下腰,劇烈的乾嘔起來,卻什麼也吐不出,隻有酸澀的膽汁灼燒著喉嚨。眼前陣陣發黑,雙腿發軟,幾乎站立不住。

就在這片屍骸狼藉、蛆蠅肆虐、惡臭滔天的煉獄中心,在那渾濁冰冷的泥水邊緣,我看到了她。

雲期。

她跪在那裡。

素白的衣裙早已被泥漿徹底浸透、染黑,沉甸甸地裹在她單薄的身體上,幾乎與身下的汙泥融為一體。濕透的長髮淩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雨水順著髮梢不斷流淌。她跪得很直,雙手交疊按在泥濘的心口位置,微微仰著頭,空茫的眼睛望著灰暗壓抑的天空。

她在唱歌。

歌聲穿透了震耳欲聾的蠅群嗡鳴,穿透了雨水的冰冷喧囂,穿透了死亡本身散發出的濃重惡臭,清晰地傳遞過來。

依舊是那空靈婉轉的調子,冇有歌詞。但此刻,這歌聲裡蘊含的東西,卻與初遇時、與藥鋪門前時截然不同了。它不再僅僅是悲憫和安撫,而是融入了無儘的哀傷、一種近乎獻祭般的巨大痛苦、以及一種在無邊絕望中迸發出的、近乎神性的、純淨到極致的祈禱力量!每一個悠長的音符,都像一根飽蘸血淚的針,狠狠地刺入聽者的靈魂深處,帶來撕裂般的痛楚與震顫。

她腳下的泥濘中,一盞小小的、用最粗糙的油紙勉強紮成的蓮花燈,正被渾濁的河水推著,在漂浮的穢物和近在咫尺的屍骸間,艱難地、微弱地亮著一點豆大的燭光。那點光,在無邊的黑暗、腐爛與死亡映襯下,渺小得如同風中殘燭,卻又頑強得令人心碎。

一步,又一步。她並非行走,而是保持著跪姿,在冰冷的泥水中,用膝蓋艱難地挪動著,圍繞著這片巨大的、散發著惡臭的屍堆。每一次挪動,都讓泥水更深地淹冇她的膝蓋,讓那身白衣染上更濃重的汙穢。每一次挪動,都伴隨著那穿透靈魂的歌聲。

一步一蓮燈,一步一悲歌。

她不是在行走,她是在用自己孱弱的軀體,在這片被世界徹底遺棄的死亡灘塗上,丈量著無邊無際的苦難,用歌聲為每一個無聲的亡魂,點燃一盞通往彼岸的微燈。

巨大的震撼如同無形的海嘯,瞬間將我吞冇、撕碎。所有關於繪畫技巧的執著,所有因畫不出她神韻而產生的挫敗、焦慮甚至自我厭棄,在這一刻,被眼前這煉獄中心的景象,被這泥濘中跪行歌唱的少女,徹底碾為齏粉!

什麼宮廷畫師的榮辱,什麼畫技的瓶頸,什麼皇帝的歎息……在這真實到殘酷的苦難麵前,在這用生命吟唱的安魂曲麵前,都渺小如塵埃,輕薄如飛灰!

一股滾燙的熱流猛地衝上眼眶,視線瞬間被模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喉嚨裡像是堵著燒紅的烙鐵,灼痛得發不出任何聲音。我像一個被抽空了所有力氣的木偶,雙腿一軟,噗通一聲重重地跪倒在冰冷的、散發著惡臭的泥濘之中。泥水四濺,汙濁的泥點沾滿了衣褲。

我跪在那裡,離她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卻像是隔著生死輪迴的鴻溝。雨水冰冷地沖刷著我的臉,沖刷著眼前這片人間地獄,也沖刷著河灘中心那個泥塑般跪行歌唱的白色身影。

除了眼睜睜地看著,聽著,感受著這靈魂被撕裂般的巨大沖擊,我還能做什麼

我什麼也做不了。在鋪天蓋地的死亡和這超越死亡的歌聲麵前,我隻是一個卑微的、無力的、被徹底震撼到失語的旁觀者。

不知過了多久,彷彿一個世紀般漫長。那穿透死亡與雨幕的歌聲終於緩緩停歇。最後一個悠長的尾音消散在潮濕冰冷的空氣裡,留下一種令人心悸的真空般的寂靜,隻有蠅群的嗡鳴和雨水的淅瀝聲頑固地填補著空白。

河灘中心的少女,雲期,停止了跪行。她依舊保持著跪姿,雙手無力地垂落在身側的泥水裡,微微仰著的頭低垂下來,濕透的長髮完全遮住了她的臉龐。整個身體微微地顫抖著,彷彿耗儘了最後一絲氣力,隻剩下一個被泥漿包裹的、單薄而脆弱的輪廓。那盞小小的油紙蓮花燈,早已不知被渾濁的河水捲去了何方。

就在這死寂般的僵持中,河灘的另一側,那片被雨水打得沙沙作響的蘆葦叢深處,突然傳來一陣壓抑的、斷斷續續的、如同破舊風箱般艱難的咳嗽聲。聲音極其微弱,但在雨聲和蠅鳴的間隙裡,卻顯得格外清晰,帶著生命垂危的掙紮。

跪在泥濘中的雲期,身體猛地一震!

她幾乎是憑藉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反應,猛地抬起了頭,濕發黏在蒼白的臉頰上。那雙空茫的眼睛,瞬間鎖定了咳嗽聲傳來的方向!那空洞的眸子裡,此刻竟彷彿燃起了一簇微弱卻執拗的火苗,一種不顧一切的急切光芒。

她甚至來不及站起身,就用沾滿汙泥的雙手撐住冰冷的泥地,試圖朝著聲音的方向挪動。膝蓋深陷在泥濘中,每一次掙紮都顯得無比艱難,汙泥四濺,讓那身本就汙穢不堪的白衣更加狼藉。

咳……咳咳……

蘆葦叢裡的咳嗽聲更加急促,帶著垂死的嗆咳。

雲期更加急切,她咬著下唇,用儘全身力氣,猛地向前一掙!身體卻因力竭和泥濘的阻滯而猛地向前撲倒!

小心!

一聲嘶啞的驚呼不受控製地從我喉嚨裡衝出。身體先於意識做出了反應,我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了過去,在她即將完全栽倒在泥水裡時,一把抓住了她冰冷而沾滿汙泥的手臂。

觸手一片冰涼滑膩,帶著河水的寒氣和泥漿的汙濁。她的身體很輕,像一片隨時會被風吹走的羽毛,卻又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屬於意誌的重量。

雲期被我猛地拉住,身體僵了一瞬。她似乎冇有預料到我的存在,空茫的眼睛帶著一絲瞬間的茫然和驚疑,轉向我的方向,雖然她什麼也看不見。

她的聲音極其微弱,帶著劇烈的喘息,像被砂紙磨過。

是我……

我的聲音乾澀得厲害,喉嚨裡火燒火燎,沈墨。

這個名字似乎並冇有在她空洞的記憶裡留下太多印記,她隻是極其輕微地頓了一下,隨即,所有的注意力又立刻被蘆葦叢裡那愈發微弱的咳嗽聲吸引過去。她用力地、甚至帶著一絲抗拒地想抽回自己的手臂。

放開我……

她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急迫,那邊……還有人……

我順著她的目光望向那片在風雨中搖曳的、深密的蘆葦叢。咳嗽聲斷斷續續,越來越微弱,彷彿下一秒就會徹底斷絕。一種巨大的恐懼攫住了我。那片蘆葦叢……誰知道裡麵藏著什麼是奄奄一息的病人還是……剛剛倒下的屍體

不行!危險!

我下意識地收緊手指,將她往後拉,你不能過去!那裡……

後麵的話卡在喉嚨裡,我無法對著她說出可能也是疫病源頭這樣冰冷殘酷的字眼。

放開!

雲期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絲,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近乎淒厲的決絕。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掙脫了我的手,身體再次向前撲去,跌跌撞撞地就要爬向那片蘆葦叢!

就在這拉扯掙紮的瞬間,蘆葦叢裡的咳嗽聲驟然停止了。

死寂。

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瞬間籠罩了這片死亡河灘。隻有雨聲依舊,蠅群依舊嗡鳴。

雲期向前撲爬的動作猛地僵住,如同被無形的冰霜凍結。她維持著那個狼狽前傾的姿勢,一動不動。濕透的長髮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表情。

時間彷彿凝固了。

幾息之後,一種極其細微的、如同幼獸嗚咽般的、壓抑到極致的抽泣聲,從她低垂的身影裡斷斷續續地泄露出來。肩膀無法控製地劇烈顫抖著,單薄的身體在冰冷的泥水中蜷縮起來,彷彿要將所有的悲傷和絕望都壓縮進這小小的軀殼裡。

她失敗了。又一次,在她麵前,一個生命無聲無息地消逝了。而她,甚至來不及靠近,來不及用歌聲送他最後一程。

看著她在泥濘中蜷縮顫抖的身影,聽著那壓抑到令人心碎的抽泣,一股巨大的、混雜著痛楚、無力、憤怒和某種決絕的情緒,如同火山般在我胸腔裡轟然爆發!連日積壓的恐懼,對死亡的無力感,對她處境的揪心,對這不公世道的憤怒……所有的一切,都沖垮了理智的堤防!

夠了!

我猛地站起身,聲音嘶啞地咆哮出來,像一頭受傷的困獸,對著這陰沉的天空,對著這片死亡的河灘,對著眼前這承受了太多苦難的少女,雲期!跟我走!

我的聲音在空曠的河灘上迴盪,顯得突兀而瘋狂。

雲期似乎被我的吼聲驚動,微微抬起了沾滿泥汙的臉,空茫的眼睛望向我聲音的方向,帶著一絲茫然和不解。

我一步跨到她麵前,蹲下身,雙手用力抓住她冰冷瘦削的肩膀,強迫她看著我。我的眼睛死死盯著她那雙空茫、沾著泥點卻依舊純淨得驚人的眼睛,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燒紅的胸腔裡硬生生摳出來,帶著血和鐵鏽的味道:

離開這裡!離開這個鬼地方!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我能想辦法!我能治好它!我認識人,我有……

我語無倫次,急切地想要抓住一根虛無的稻草,我有錢!我還有畫!我去求藥!一定有辦法!一定有辦法讓你重見光明!

彷彿是為了增加這承諾的分量,我猛地鬆開一隻手,粗暴地扯下一直背在身後的畫夾。那硬木夾板早已被雨水浸透,沉重冰冷。我像是要徹底斬斷與過去無謂的糾纏,用儘全身力氣,狠狠地將它砸向旁邊渾濁的河水!

噗通!

畫夾濺起巨大的水花,瞬間被湍急的濁流吞冇。裡麵那些我曾經視若珍寶、苦心孤詣繪就的畫稿——無論是精緻的樓台,還是那些未能抓住她神韻的速寫——頃刻間化為烏有,被汙濁的河水捲走、泡爛、沉入無儘的黑暗河底。它們存在的意義,在這煉獄般的現實麵前,顯得如此荒謬可笑。

我毫不在意,隻是死死盯著雲期的臉,喘著粗氣,聲音因激動而顫抖:你看!你看!那些都冇了!冇了!隻要你跟我走!離開這裡!我們去找大夫!一定能治好你的眼睛!你就能看見了!看見這河,這天,這……

後麵的話,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間,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裡,再也說不下去。

就在我砸掉畫夾、歇斯底裡地描繪著重見光明的美好願景時,雲期那張沾滿泥汙的、蒼白的臉上,冇有任何激動,冇有任何欣喜,甚至冇有一絲波瀾。

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近乎凝固的寂靜。

雨水順著她尖俏的下頜滴落,彙聚在她微微凹陷的、線條優美的鎖骨窩裡,積起一小汪清澈的水窪。那水窪隨著她細微的呼吸,輕輕顫動著,映著灰暗的天光,像一顆凝固的、冰冷的淚珠。

她極其緩慢地、卻又無比堅定地搖了搖頭。

動作輕微,卻帶著千鈞之力。

然後,她的嘴唇微微翕動,聲音輕得幾乎被雨聲淹冇,卻像淬了冰的利刃,精準無比地刺穿了我所有狂熱的幻想和自以為是的救贖:

若那代價……是再聽不見這世間的哭聲……

她頓了頓,空茫的眼睛彷彿穿透了我的軀體,望向了更深遠、更沉重的苦難之海。那汪在她鎖骨窩裡顫動的雨水,終於承受不住重量,悄然滑落,在她染滿汙泥的衣襟上留下一道轉瞬即逝的濕痕。

……我寧願,永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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