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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夭發現葉十七總下意識拉扯右袖。
她製藥時故意摔碎藥罐,碎片劃破他袖管——
昔日烙印的傷疤暴露在晨光裡。
脫衣。小夭拿出新製的祛疤膏,當年清水鎮救你,說過要治就得徹底。
葉十七沉默解開衣帶,背後蜿蜒的舊鞭痕刺得她手抖。
他卻握住她手腕:你腕間為製毒留的疤,比這深多了。
院外忽傳來孩童啼哭:葉大夫…爹孃不要阿沅了……
兩人相視一笑,回春堂從此多了個小徒弟。
藥香瀰漫的後院,十七抱著搗藥的小夭輕晃。
梅樹影子在他們身上搖晃,如同當年清水鎮初遇的月光。
1
疤痕之痛
小夭醒來時,陽光恰好穿過窗欞,斜斜鋪灑在床邊的青磚地上,光柱裡細微的塵粒悠緩浮動。
空氣裡瀰漫著草藥特有的清苦味道,間或一絲若有若無的蜜糖甜氣,那是葉十七晨起為她煮的蜜水香氣。
小夭微微偏過頭,一眼就看見葉十七側影清雋立在窗邊的晨光裡。
他今日穿著件素青色的細麻布袍,正將一捆新采的、還帶著露珠的田七仔細整理好,掛在懸垂的藤篾橫杆上。
陽光勾勒他舒展肩背的輪廓,線條是鬆竹般的流暢。
小隅的目光落在他垂著的右手臂上。他似乎微微緊繃了一下,那隻手看似無意地撫過衣袖的褶皺,指尖稍動,便將寬鬆的袖口往下不著痕跡地拽了一下,寬大的袖管微微下滑,又巧妙地被他輕輕扯回原位,恰好蓋住小臂靠近手腕的一小截。
這微小的動作,像水麵乍起的細小漣漪,一閃即冇。
這已是小夭不知第幾次捕捉到了。
自塵埃落定,他們在回春堂安下身來,似乎一切都趨向圓滿,歲月靜好得不真實。
然而這一點幾乎已成為習慣的小動作,像葉十七生命中一段未曾釋然的重負,悄然流淌在日子的夾縫裡,不曾消散,反而如雨後的青苔般在角落暗滋蔓長。
小妖的心被一根細絲輕輕抽緊。他終究未能全然放下,放不下那些刻入皮肉的痛,也放不下她或許可能投注的、哪怕是憐惜的目光。
窗前的葉十七彷彿有所感應,整理藥材的手微微一滯,回過身來。
逆著光的臉龐上,那抹溫柔的笑意清晰展露:醒了聲線柔和,如溪流滑過潔淨的鵝卵石,蜜水溫著,正好能喝。
小妖並未立刻去碰那杯蜜水。
她目光沉靜地落在葉十七臉上片刻,轉身走向靠牆放置的藥櫃,開始慢條斯理地揀選藥材,準備配一帖養心寧神的藥包。
乾枯的根莖、葉片在她指間發出細微的窸窣聲。她取過一個小巧的石缽,又拿了一隻素淨的白瓷小罐,將所需的幾味藥草小心投入缽中,另一手則握著石杵的一端。石杵沉甸甸的,手感涼且堅澀。
十七,她忽然開口,嗓音清晰平靜,給我遞一下那個墨色的廣口罐子,裡麵是炮製好的血竭粉。目光示意旁邊一個稍高的藥櫃。
好。葉十七毫無防備地應著,幾步走近那藥櫃。他依言彎腰,伸手去夠那墨色藥罐。
就在他指尖即將觸到罐身的一刹那,哐噹一聲脆響驟然撞碎了清晨的安寧!是石杵無意間滑落,重重砸在緊挨小妖手邊的白瓷藥罐上
抑或是小夭手肘不慎地拂過總之,那盛著淡黃色脂油的瓷罐從案幾邊緣直直摔下,碎片伴著脂膏飛濺四散開來,藥香陡然濃烈了幾分,卻又迅速逸散消融於空氣。
葉十七心頭一凜,反應如電,本能地矮身往旁邊一閃,同時手臂下意識護擋向小夭的方向。青色的布袖如一片雲在混亂中拂過。然而幾片尖細的碎瓷如同帶有生命般急旋而過,精準又無情地擦上了他下意識抬起的右小臂外側,嗤啦一聲,衣袖被利落地割開一道裂口!
空氣驀地凝固了,隻剩下脂膏的甜腥氣息和碎瓷片在地麵彈跳滾動的最後幾聲脆響。
清晨明媚得有點耀目的光線透過敞開的窗,毫無保留地傾瀉進來,不偏不倚,直直打在葉十七因衣袖割破而裸露出來的一小截手臂上。
那片皮肉,乍看並無特彆,但隻需一眼——隻需目光在那上麵停留一瞬間,就能看到底下透出的、一種異常規整卻又極其深刻的疤痕烙印留下的底色。
那是被什麼滾燙之物反覆灼燙、狠狠鏤刻過的印記。時間或許沖刷掉了表層的猙獰,皮肉早已長攏,但那片肌膚的色澤、微微隆起或下陷的紋理,都頑固地昭示著曾經的苦痛是何等深入骨髓,如同大地遭遇過焚風焦燎後無法複原的焦痕。
那塊烙印在晨光下無所遁形,灼然刺目,彷彿依舊散發著舊日的慘烈煙塵。
回春堂裡的空氣彷彿也被這烙印燙傷了,猛地一顫,隨即陷入一片凝滯的死寂。
細小的塵粒靜止在光束裡,連屋外原本偶爾響起的幾聲啁啾鳥鳴也戛然而止。葉十七彷彿被那光線刺得靈魂都瑟縮了一下,整個人肉眼可見地僵硬起來,從肩膀到指尖瞬間繃直如鐵,目光死死膠著在那暴露的恥辱印記上,再也不敢移向小夭分毫。
那慣常的溫潤從容土崩瓦解,隻餘下被突如其來的鞭笞剝去所有偽裝的驚惶和**裸的痛,他下意識地收臂,另一隻手飛快地、幾乎是笨拙地去遮掩那破損的衣袖裂口。
那動作倉皇又徒勞,如同溺水者徒勞地撲打水麵。
小夭的視線如同冰冷的溪水,清晰地流連過那道深刻嵌入肌理的舊疤,接著緩緩上移,最終釘在葉十七因用力抿緊而微微泛白且顯出幾許倔強的下頜線上。她的臉上冇有驚駭,冇有淚水,隻有一片近乎冰冷的鎮定和瞭然。她沉默了片刻,轉身徑直走向藥櫃深處一個帶鎖的紫檀小藥箱,動作利落地打開,取出了一個小小的玉盒。
那小小的玉盒被啪地一聲,輕輕放在佈滿藥材粉末和工具狼藉的案幾上。小夭冇有抬頭,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決心,每一個字都清晰地砸在沉悶的空氣裡:
脫衣。
葉十七猛地抬起頭,驚愕、抗拒、難以置信等諸多情緒在他眼中劇烈地翻騰交織。他本能地想後退一步。
脫衣。小夭的語氣冇有絲毫動搖,甚至添了分命令的意味,彷彿麵對著當年清水鎮那個瀕死的陌生傷患。
她直視著葉十七失措的眼睛,目光裡是曆經千帆、洞悉一切的澄澈和強硬。在清水鎮撿到你的時候,我就警告過你。想活命,想治好,那就得給我徹底。裡裡外外,凡是傷的地方,一處都不許藏。她頓了頓,修長白皙的手指穩穩揭開了玉盒的盒蓋,露出一盒純淨如冰雪、質地膩軟的乳白色藥膏,散發著清冽沉靜的草木氣息。
那是無數個日夜精心調配研磨的苦心結晶。疤不會疼,她補充道,目光掃過他手臂暴露處的烙印,藏在心裡發黴,纔會真的痛死。脫。
最後那個字,如同斷冰切雪。
回春堂內寂靜無聲,唯有那盒新製的祛疤藥膏在晨光下泛著內斂的潤澤。葉十七胸膛起伏幾下,緊繃的肩背線條終究在這不容置疑的目光和話語前一點點鬆弛下來,如冬日被陽光緩慢融化的冰棱。唇線抿成一道蒼白的直線,不再抗拒這份不容迴避的愛意,終於垂下了眼,避開小妖那灼灼的注視,沉默地抬起雙手。
修長而靈活的手指,此刻卻顯得有些遲滯。
他解開腰帶上尋常的繩結,指尖微涼微顫,慢而堅定地解開一層、一層又一層衣物的重疊盤扣與外袍的交疊繫帶。青衣委落在地,像一片被風捲下的厚重葉片,然後是素白的中衣。
當最後一層遮蔽的絲綿柔軟布料從肩頭滑落時,他並未完全轉身,隻是下意識地將寬闊精瘦的脊背偏轉過去少許,似乎想替小夭規避那些更不堪入目的舊傷。
然而,就在那瞬間——
一片如荊棘鞭打過、又被反覆撕裂碾壓過無數次的可怖傷痕猝不及防地撞入小夭眼中。
晨光裡,那猙獰的舊鞭痕在**的脊背上縱橫扭曲地蜿蜒盤繞,顏色深紫暗紅交雜,早已凝固結硬,每一道突兀的凸起或坑窪都如山脈般延綿起伏,張牙舞爪地拓印在整片光潔的背部,觸目驚心,是曾有人將他尊嚴、骨血肆意淩虐踐踏過的殘酷鐵證!這些傷痕無聲咆哮著,訴說著遠不止是**上的焚身之火。
小夭的呼吸驟然一窒!那拿著玉盒、沾滿了雪白藥膏的指尖,像被無形的冷箭射中,猛烈地、不受控製地顫抖起來。冰涼的玉盒在她手心幾乎拿捏不住。
她見過無數傷患、無數戰場創口,那些傷疤橫亙在陌生人的身體上,她都能做到心如止水地處理。可眼前這片傷痕累累的脊背,屬於葉十七,屬於此刻近在咫尺的愛人。
那些疤痕每一次猙獰的抽搐、隱忍的低垂頭頸,都化作了無形的倒刺,狠狠紮在她心上最柔軟的地方。一絲酸熱的痛楚洶湧地衝上鼻尖,撞得她眼眶發漲。
就在淚水即將失控滾落的千鈞一髮之際——
一隻微涼卻異常沉穩的手掌驟然覆上了她劇烈顫抖的手腕!指尖傳來的力量不容置疑地製止了她失控的微顫。小夭猛然抬眼。
葉十七不知何時已轉過身來,臉上竟奇異地褪儘了最初的慌亂與痛楚,隻餘下一種深邃如淵海般的溫柔凝視。他冇有看他自己的手臂傷疤,也冇有看那片可怖的背部鞭痕。
他的視線,固執又灼熱地膠著在小夭因常年炮製毒藥、試藥而被各種藥材毒性浸染、在手腕上留下的淺淡交錯印記上。那些或粉或白的小小瘢痕,無聲地記錄著她為尋求力量所付出的代價。
這些,他的指腹很輕、很緩地撫過那些微凸或略顯粗糙的印子,每一個動作都虔誠如觸碰易碎的珍寶,聲音低沉得如同靜夜裡的私語,微微發澀,這些毒浸過的痕跡,看著淺,其實傷在脈絡深處……比我的深多了。
小夭喉嚨裡堵得發痛,胸口悶得幾乎喘不過氣,彷彿一團飽含熱汽的情緒雲團急速在胸腔膨脹翻滾。她能感受到他指尖落在舊傷疤上那份鄭重無比的憐惜,那小心翼翼的溫柔像熱炭,比任何言語都更燙慰她翻騰的心緒。
淚水終於毫無阻攔地決堤而出,滑下臉頰,滴落在衣襟上,洇開一小點深色的水跡。但那不是悲傷的哭泣,更像是被某種更為滾燙、更為強烈的情感徹底沖垮了所有的堤防。
她冇有擦淚,反而用力地反握住了葉十七停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十指緊緊交纏在一起。她仰起臉,淚眼模糊卻執著地望著他深潭般的眼睛,嘴角卻在這淚水中努力地、一點點向上彎起一個堅定的、帶著光芒的弧度。
這笑容無聲勝有聲,如同雲開霧散後直射深淵的第一縷陽光,用滾燙的溫度宣告彼此心中最深重的傷痕,正在被這份毫不掩飾的交付與珍視無聲地撫平。
就在兩人眼眶濕潤,氣息相融的靜謐時刻——
哇——
一聲極其淒厲、滿是恐懼無助和委屈崩潰的孩童啼哭聲,突兀又撕裂般撞破了回春堂內剛剛彌合起來的溫情屏障!那哭聲飽含絕望與瀕臨深淵般的淒慘,驟然在緊閉的院門和緊閉的醫館木門之外響起,尖銳得像是要把木門生生刺穿!
嗚嗚……葉、葉大夫!救命啊……爹孃……嗚嗚……爹孃他們都不要阿沅了……求求您……阿沅……阿沅害怕……
門外傳來極其微弱、彷彿用儘最後一絲氣力拍打木板的聲音,一下,又一下,微弱得如同被疾風捲過的枯葉飄落在水麵,隨即便被那鋪天蓋地的哭聲徹底吞冇。
葉十七和小夭同時一震!他們飛快地交換了一個眼神,無需言語,彼此都看到了對方眼底一瞬間閃過的震動與瞭然。某種共同命運的低沉迴音隔著門板傳來。
葉十七猛地鬆開小夭的手腕,一個箭步衝向緊閉的木門,小夭緊隨其後,順手抓了搭在案幾邊的一塊乾淨棉布匆忙擦了擦臉上的淚痕。
門栓嘎啦一聲被拉開。刺目的陽光伴隨著塵土湧入門內,門外台階下匍匐著一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
那是個不過五六歲的男孩,渾身沾滿泥垢草屑,穿得極其單薄破舊。一張小臉上滿是淚痕泥汙,眼睛腫成核桃,渾身因極度恐懼和寒冷而瑟瑟發抖。他費力地仰著小臉看向門內出現的兩個人,當看清葉十七的那一刻,那瀕臨崩潰的目光裡爆發出一點微弱的光,彷彿看到了溺水時唯一的浮木。
他抽噎著,大口喘氣,彷彿下一秒就要昏厥過去,隻剩下一股絕望的本能支撐著他向前伸出一隻沾滿汙泥的小手,想抓住葉十七的衣角。他叫阿沅。
葉十七冇有絲毫猶豫,傾身彎腰,動作輕柔而利落地將這個渾身臟汙、涕淚糊了一臉的男孩橫抱了起來。小孩子的骨頭輕得硌手,滾燙的眼淚混著冰冷的鼻涕蹭了他胸口衣服一片。
葉十七穩穩抱著他往醫堂裡麵走,步伐穩健,冇有半分嫌棄或不耐煩。
彆怕,阿沅,你找到地方了。葉十七的聲音低沉而篤定,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輕易蓋過了男孩尖利的哭叫。
小夭已迅速從角落的木架上拿來了嶄新的、乾淨的布巾和預備的溫水棉帕。葉十七將小阿沅小心地放在醫堂裡專門處置小童患者的矮榻上。
小夭立刻上前,溫熱的濕棉帕帶著輕柔的力道,小心翼翼地擦拭著男孩臉上的淚痕和汙泥。她的動作輕柔又專注,像一個真正的母親在照顧自己受驚的孩子。
阿沅不怕,小夭的聲音溫和而清晰,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她一邊動作一邊輕聲問,告訴姐姐,發生了什麼你爹孃……他們怎麼了慢慢說,葉大夫和姐姐都在這裡。她抬頭與葉十七的目光相碰,兩人的視線在空氣中短暫交彙,傳遞著隻有彼此才懂的無聲訊息。葉十七微微頷首,眼神溫和而堅定。
小阿沅坐在溫暖乾淨的小榻上,嗅著滿室的藥草清苦味道,看著眼前這兩個雖然陌生卻溫和得像暖陽的人,尤其那高個子的葉大夫目光裡全是讓他安心的力量,他狂跳的心終於勉強落回肚子裡,抽噎了好一陣,才斷斷續續地把話說完:爹……爹孃跟人吵架……爹孃被好凶好凶的官差大爺綁走……阿沅跑了好久……他們不要阿沅了……嗚嗚……隔壁嬸嬸說……說葉大夫是神仙,肯……肯收留沒爹沒孃的小娃兒……
葉十七靜靜聽著,輕輕拍撫著阿沅瘦弱顫抖的脊背,眼神幽深而寧靜,彷彿看到了水麵上某個熟悉的倒影。他緩緩抬眼,再次與小夭四目相對。
這一次,無需任何遲疑。
小夭迎上他的目光,一絲極其明亮、如同初春融雪般純粹喜悅的笑意,從她的眼底漸漸漾開,然後無比清晰地綻放在唇邊。她朝著葉十七,用力地點了一下頭,眼中漾動著清潤的、洞悉一切的光芒。
葉十七的唇角也隨之揚起一個清淺卻又蘊藏無儘重量的弧度。他低下頭,大手溫存地撫過小阿沅沾滿草屑、還未曾清理乾淨的柔軟發頂,聲音沉穩得如同靜夜中恒久的磐石:好。以後跟著我們。回春堂,從今天起,多個小徒弟了。
從此,回春堂的院子裡,除去那濃得化不開的藥草清苦之氣,更添了一種鮮活的聲音——木槌敲打藥碾子咚、咚、咚的規律聲響。那木槌掌握在一隻小巧卻漸漸褪去生澀、變得熟稔的小手中。
陽光慷慨地潑灑在後院天井。小阿沅一絲不苟地坐在石臼邊,小臉憋得通紅,努力地捶打著石臼中的藥草。他身旁,葉十七正俯身低聲指點著什麼,神態溫和專注。
小夭並未幫忙搗藥,她隻是隨意地盤腿坐在石臼旁一張寬大的矮木墩上,手中拿著幾根新割的萱草,指尖靈巧地在草莖間翻飛編結著,不一會兒便是一個精巧的草蝴蝶。
她時不時地抬眼看看那搗藥的一老一小,眼底流淌著安寧的笑意。
葉十七指點完阿沅,站直了身子。修長的身形頓了頓,隨即腳步放得很輕地踱步到小夭的身後。他伸出手臂,以一種極其自然而溫柔的姿態,穩穩攬住了她的雙肩。
小夭手中的草編動作停了片刻,但她並未回頭,也冇有躲閃,隻是微微放鬆地向後靠去,讓自己整個人妥帖地、完全地偎依進身後那個熟悉溫暖的懷抱裡,如同一片飄零的葉子終於棲息在安穩的枝頭。
他輕輕地、像搖晃著一場無比珍惜的夢境般,攬著她和暖的身子,緩慢而規律地微微搖晃起來。時光彷彿被這節奏奇異地拉長、軟化。
頭頂上方,那株親手栽下如今已枝繁葉茂的梅樹,繁茂的綠葉篩過明亮的陽光,在兩人偎依的身影上投下細碎晃動的圓形光斑和重疊搖曳的樹影。
光斑跳躍著,從葉十七溫雅的麵龐滑過,又頑皮地掠過小夭的髮梢和肩頭,繼而輕輕跳躍到小阿沅烏黑柔順的發頂,最後無聲地跌落在地麵那些青磚的縫隙之間。
風過,枝葉沙沙作響,那些不斷遊移變幻的光斑與影子,溫柔地籠罩著回春堂內的三個人,如同多年前那個命運輾轉、兩人初見卻尚未相認的清冷月夜下灑落的斑駁月光。
一種奇異而圓滿的平靜瀰漫開來,比藥草的香氣更沁入肺腑。
小夭安靜地依偎在溫暖的環抱裡,感受著背後胸膛堅實沉穩的律動,一下,又一下。空氣中流淌著少年搗藥的聲音,草葉被碾碎的微響,還有蜜糖般溫厚的陽光。那些經年的毒傷烙印、鞭痕,此刻在她心中已然幻化為時光中一道模糊的印痕,輪廓雖在,其內裡卻早已被另一種更堅實、更暖的肌理悄悄覆蓋、重塑。
她清晰地確認著:回春堂的葉大夫,早已不再是那個在水底掙紮、需要任何人強行拖拽上岸的葉十七。
而此刻被他安穩抱在懷中,臉上猶帶淚痕的她,亦不再是那個隻能倔強地以傷痕為甲的、渴愛卻不敢信任的小夭。
那兩道為彼此印證的舊傷疤,或許永不褪色,但已不再疼痛。它們化作了一種更深沉、更不可磨滅的聯結,支撐起他們共同的屋簷,足以籠罩新的、受傷後奔逃而來的小小生命。
他抱著她,在樹影溫柔的搖曳裡輕輕晃著,像懷抱著一整個失而複得的世界。藥香與草木清氣交融瀰漫,悄然滲入骨骼深處,成為他們共赴歲月的安寧序曲。
2
藥香初綻
藥香瀰漫的小院中,葉十七抱著小夭在梅樹的光斑下輕輕搖晃。
藥碾聲驚醒了簷下初試啼聲的黃鶯兒。
葉十七轉身取蜜餞罐的瞬間,
阿沅的小木槌砸偏了——
石臼傾倒,曬乾的玄蔘籽傾瀉如黑雨。
小夭卻笑了:瞧這小泥爪印。
地上滾落的新鮮柿果沾著泥灰,
分明是孩子踮腳在鄰家樹上摘的賠禮。
十七握住阿沅因愧疚發顫的手:
搗藥需力透而心沉。
藥渣在厚繭與稚嫩掌心間無聲傳遞。
廊下風鈴搖動第三十七下時,
小徒弟新製的安神香囊已然懸在師父師孃枕邊,
針腳歪扭如春蠶吐出的第一縷絲。
午後未時的陽光最是慷慨,明晃晃潑滿了回春堂的後院。
藥氣、草木清氣在溫熱的地麵蒸騰彌散,幾乎帶著一種粘稠的質感。
屋簷下竹筒引來的水流滴落在石槽裡,嗒、嗒、嗒,自成節拍。就在這慵懶的近乎凝滯的空氣裡,咚——咚——咚——一聲又一聲敲砸石臼的悶響,卻極富生氣地穿透而來,帶著少年人獨有的、使不完的笨勁兒。
小阿沅繃緊稚嫩的小臉,將全身的力氣都壓在那支打磨光滑的木槌上,砸向石臼裡深褐色的玄蔘塊。
每砸一下,飽滿鼓脹的玄蔘便在滾圓的臼底顫抖跳躍,發出結實的、讓人心安的碰撞聲。
幾隻才學飛不久的雛鶯在屋簷下的窩邊不安分地撲棱翅膀,被這執著而單調的敲打驚醒,試探著亮出柔嫩的初啼,唧唧啾啾,竟與那石臼的悶響奇異地應和起來,在藥香裡織出一段嶄新又生澀的春日和絃。
葉十七正俯身指點阿沅如何發力才能使藥渣更細,他寬厚的後背隔著一層單衣,依舊能透出昔日鞭痕那微微起伏的疆界。
他專注地引導著小徒弟的手腕,聲音低沉而溫緩,講解著藥草經脈的紋理該當順著什麼方向著力。石臼在他話語的間隙裡安穩地發出咚、咚應答。
就在這時,木槌偏了一寸!阿沅砸得忘情,眼角卻正好瞟見石桌上敞口小碟裡黃澄澄的蜜醃杏脯——那是晨起時小夭特意給他擱在藥櫃邊的獎勵。一絲分神,僅指尖微微鬆動,那原本被葉十七半攏著扶穩的石臼竟猛地一傾!
哐啷!
乾燥堅硬、色澤如墨玉的玄蔘籽和尚未碾透的褐色藥塊,連同那沉重的石臼,一同歪倒,傾瀉而下!黑色的顆粒、碎屑如潑灑的墨水,又似急墜的黑色冰雹,混著塵土飛揚四溢,瞬間汙了青磚地,更沾染了葉十七來不及抬起的鞋麵與袍角。
小院內霎時萬籟俱寂。連屋簷下雛鳥的試啼也嚇停了。阿沅手中握著那根闖禍的木槌,小臉刹那間褪儘血色,蒼白得像新刷的牆壁。
他大大的眼睛盛滿了驚恐至極的絕望,猛地抬眼看向眉頭微蹙、俯視狼藉地麵的葉十七,又飛快地瞥一眼坐在木墩上編草螞蚱的小夭,小小的胸脯劇烈起伏,喉頭滾動,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他幾乎能看到那些晶瑩剔透的蜜餞離自己遠去的背影。
葉十七俯身去扶那沉重的石臼。
咦小夭的聲音卻先響了起來,帶著一絲真實的訝異,如同春冰乍裂時清脆的迴響。她的目光並未落在鋪了黑底的青磚上,也未落在小徒弟那張快要哭出來的臉上,而是指向那倒翻的石臼旁幾步遠處,靠近院牆排水溝的青磚縫隙。
牆角苔痕濕綠處,安靜地躺著一隻沾滿新鮮濕潤泥土的大柿果,上麵還有幾個清晰小巧、猶帶泥水印跡的手指印子。
阿沅,小夭放下手中編到一半的草螞蚱,指尖點著那柿果,唇角一點笑意如同投入潭水的石子漾開的細小漣漪,這柿餅兒大的果子,是哪棵老樹上的仙實瞧你這印子拍得,真像隻剛摸了魚的小花貓的爪印。
她聲音裡冇有任何斥責,隻有好奇的調侃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讚賞。這孩子倉惶間還不忘惦記著要賠禮。
阿沅猛地一震,順著她的目光看去。
那小臉上死灰般的顏色驟然被強烈的窘迫和一種隱秘心思被點破的無所適從取代,紅暈一路從耳根蔓延到脖子,他小嘴哆嗦幾下,終於擠出蚊蚋般的聲音,帶著哭腔和羞愧,語無倫次:我……我見後街孫二伯家的老柿樹……果子掉在牆那頭冇人要……不是我偷……我、我去求了孫二伯才準我撿了兩個……他
慌忙丟下木槌,躡著腳跑去撿那柿子,小心翼翼捧在沾了藥塵、泥屑的雙手裡,舉給葉十七看,又急急轉向小夭,生怕他們不信,急得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我想……砸壞了藥,用它賠、賠……
葉十七剛將沉甸甸的石臼扶起,手上和鞋袍下襬都沾了烏黑藥末。他抬眼看了看那孩子高高捧著、沾滿泥土卻顯出赤忱亮色的柿子,又對上小夭微微笑著的眼,眼底那片凝重的沉寂如初雪在陽光下化開,流淌出無聲的暖意。
他冇有伸手去接那柿子,反而轉身,伸出自己那隻骨節分明、覆滿經年磨礪的厚繭的大手,不由分說地探過去,穩穩捉住了阿沅那隻尚握著木槌、因為極度緊張和愧疚而冰涼微顫的小手!
一股沉穩而溫暖的力道透過厚繭傳遞過去,覆蓋住他冰冷的顫抖。
不打緊。葉十七的聲音如同簷下融化的雪水,溫沉地流入阿沅慌亂的耳中,藥砸壞了可以再碾。東西臟了可以再洗。他牽著那隻依然有些發抖的小手,重新引向翻倒後又被扶正、內裡尚存少許殘餘藥渣的石臼,粗糙厚實的大掌引導著那稚嫩細小的五指,包裹住那支光滑的木槌柄。
但要記住,他的聲音就響在阿沅的頭頂,清晰有力,如同某種莊重的宣告印刻在心底,搗藥,力要穿透藥筋,他握著他的手腕發力向下,但心神,卻要沉如磐石,穩如淵海。他帶著阿沅的手腕,緩慢而沉穩地落下第一槌,怦一聲悶響,力道沉實而不躁。
殘留的藥渣在厚繭包裹下的稚嫩掌心裡,在落槌間微不可察地傳遞著粗糙的觸感。
某種玄奧的、關於力量和定心的道,就在這沉默的接觸中悄然授受。
一槌,又一槌,那沉悶規律的響聲重新在回春堂的後院響起,彷彿從未間斷。
那日下午,廊下懸掛的風鈴被南來的風一遍遍撩撥,叮噹搖曳,聲音飄得很遠。
待得風鈴發出第三十七聲悠揚清響時,黃昏的霞光已悄然塗染了屋簷。
葉十七和小夭回到兩人居住的內院臥房。門軸吱呀一聲輕響推開,昏黃的夕光投進室內。
小夭的眼角餘光瞬間捕捉到了枕蓆間一抹異樣的淡青色。
一隻新製的、還散發著乾燥草木芬芳的小小安神香囊,如春日初發的葉片,靜靜地懸臥於兩枚並排的布枕之間。
香囊的布料不算頂好,針腳更是歪歪扭扭,猶如稚嫩的春蠶初次吐出的新絲,笨拙地、卻無比執著地纏繞出一個沉實的形狀。
每一根蹣跚的走線都似乎浸透了藥草的清氣。
小夭心頭微微一熱。
她甚至不需要去細聞那裡麵填充的是寧心安神的柏子仁、還是清雅甘馥的蘇合片——那粗糙的手工痕跡已然說明瞭一切。
她伸出手指,極其輕柔地碰了碰香囊邊緣一縷因線頭收得太急而翹起的絲線,彷彿觸碰著阿沅那份急於彌補、又飽含孺慕的小小心意。
葉十七也看到了枕邊的贈禮。
他無聲地走近,未發一言,隻是輕輕攬住她的肩。
窗外,隱隱傳來小徒弟在院中歸置工具、格外輕快的腳步聲,還有他對著簷下雛鳥低聲絮語的模糊童音。
暮色四合,將回春堂染作一幅安穩的淡彩水墨。
那初顯拙技的香囊在枕畔散發著幽幽草木清香,無聲地融入室內的黃昏,滲入兩人漸趨勻長的呼吸,溫柔地撫平白日裡微小波動的餘痕。
如同春日溪流裹挾著初生的草木新芽,笨拙地、卻無比篤定地彙入那深沉厚重、能包容一切的河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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