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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埂上蒸騰著泥土特有的、混合了腐爛草根和新鮮牛糞的溫熱氣息。李鐵柱光著腳丫子,深深踩在鬆軟的褐色泥巴裡,那觸感涼沁沁的,帶著大地深處傳來的安穩力量。他蹲著,黝黑的臉膛幾乎要貼到濕潤的泥土上,專注得像在參悟什麼絕世秘籍,對象是一條奮力扭動的肥大蚯蚓。他伸出沾滿泥星子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戳了戳蚯蚓油滑的皮:嘖,勁兒不小啊老兄,今兒這壟地鬆得夠意思,趕明兒紅薯肯定甜掉牙!
夏日的陽光像熔化的金子,潑灑在無垠的田野上,把每一片葉子都烤得蔫頭耷腦,蒸騰起一層晃眼的白汽。遠處,綿延起伏的山巒在熱浪裡微微浮動,輪廓模糊得如同浸了水的墨畫。近處,幾隻油亮的知了藏在濃密的樹葉間,扯著嗓子發出震耳欲聾的知了——知了——,單調又執著,彷彿在給這慵懶的午後打著永無止歇的節拍。李鐵柱額角滾下幾顆豆大的汗珠,砸在泥土裡,瞬間裂開一小片深色。他抬手用汗漬斑斑的粗布短褂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留下幾道泥印子,渾然不在意,目光又黏回了那條拱土的蚯蚓身上。盤算著,這點地,這點活計,收成夠吃,還能換點鹽巴燈油,挺好。神仙那玩意兒聽著就累得慌,哪有看蚯蚓鬆土、聞稻花抽穗來得踏實自在
就在這念頭像田埂上的野草一樣在他心裡愜意滋長時,一陣突兀的、近乎癲狂的鑼鼓聲猛地撕破了田野的寧靜。哐哐哐!咚咚咚!那聲響又急又密,活像村裡失了火,又像迎親的隊伍跑錯了路,由遠及近,帶著一股要把人耳朵震聾的架勢,直直朝著他這塊地頭衝來。
李鐵柱被驚得一個趔趄,差點一屁股坐進剛澆過糞水的泥坑裡。他茫然地抬起頭,循著那能把人天靈蓋掀翻的噪音望去。
隻見老村長趙德貴,平日裡走路都恨不得拄著柺杖一步三搖的主兒,此刻竟像被雷劈了尾巴的兔子,甩著兩條枯瘦的老腿,在田埂上跑出了風馳電掣的氣勢。他身後跟著一大群村民,男女老少都有,個個麵泛紅光,神情亢奮,揮舞著鋤頭、扁擔、燒火棍,甚至還有舉著洗腳盆的,敲得震天響。老村長跑在最前頭,一張佈滿褶子的老臉激動得扭曲變形,手裡一麵破鑼敲得快要散架,聲嘶力竭地吼著,唾沫星子在陽光裡亂飛:
鐵柱!鐵柱!我的好鐵柱!天大的喜事!天大的福氣砸咱村頭啦!
人群呼啦啦湧到地頭,瞬間把李鐵柱和他那條寶貴的蚯蚓圍了個水泄不通。汗味、塵土味、劣質燒酒味混雜在一起,衝得人腦仁疼。一雙雙眼睛,無論渾濁還是清亮,此刻都像餓狼盯著肥肉般,死死聚焦在他身上,裡麵燃燒著一種他完全無法理解的狂熱火焰。
李鐵柱被這陣仗徹底整懵了。他下意識地抓緊了手裡沾滿泥巴的鋤頭柄,彷彿那是唯一的依靠,茫然地眨巴著眼睛,看看激動得快抽過去的老村長,又掃視了一圈彷彿集體中邪的鄉親們,喉嚨裡乾巴巴地擠出幾個字:啥…啥喜事俺家…俺家豬下崽兒了也用不著這麼大動靜啊
豬崽算個啥!老村長猛地喘了一大口氣,一把抓住李鐵柱沾滿泥漿的胳膊,力道大得像鐵鉗,枯槁的手指因為激動而劇烈顫抖,是仙緣!是仙緣啊鐵柱!決勝門!那可是天上地下頭一號的修仙大宗門!選中你啦!點名要收你做神仙弟子!一步登天啦我的娃!
啥決勝門李鐵柱眉頭擰成了疙瘩,這名字聽著就透著一股不好惹的殺氣,選我我啥時候報的名俺爹孃走得早,也冇人跟俺提過這茬啊他腦子裡一片空白,種地、抓魚、看蚯蚓,這些纔是他生活的全部,修仙那玩意兒比隔壁村老王頭編的瞎話還要虛無縹緲。
老村長神秘兮兮地湊近了些,一股濃重的旱菸味直衝李鐵柱鼻孔。他壓低了聲音,渾濁的老眼裡閃爍著一種近乎狡黠的光,彷彿在分享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報名嘿!用不著你報!那是八年前!對,就是你小子光著腚在村口大槐樹下掏鳥窩摔斷門牙那年!村裡不是來了個雲遊的老神仙嘛一身道袍,白鬍子飄飄,那叫一個仙風道骨!就在那棵大槐樹下,他瞧了你小子幾眼,掐指那麼一算……老村長模仿著掐算的動作,手指抖得厲害,謔!當時就拍板了!說你是千年不遇的修仙奇才!骨骼清奇,根骨絕佳!是塊頂頂好的璞玉!特意囑咐我,等你小子長到十八歲,務必!一定!要送你上決勝門!
老村長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噴了李鐵柱一臉:這不,昨兒個仙門的飛鶴傳書就到了!金光閃閃!指名道姓要你李鐵柱!鐵柱啊!咱老李家祖墳冒青煙啦!不,是噴火啦!噴的是三昧真火啊!
祖墳冒青煙噴三昧真火李鐵柱隻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比三伏天掉進冰窟窿還透心涼。他腦子裡嗡嗡作響,隻剩下老村長那句送你上決勝門,像魔咒一樣盤旋。啥修仙奇才啥璞玉他就想安安穩穩種他的地,看他的蚯蚓!神仙打架聽著就費勁又危險!萬一從天上掉下來砸壞了莊稼可咋整
不成!絕對不成!李鐵柱猛地一甩胳膊,差點把瘦骨嶙峋的老村長帶個趔趄。他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抄起地上的鋤頭就往肩上一扛,動作利落得如同演練了千百遍,轉身就要往自家那兩間破茅屋的方向衝,村長!趙爺爺!您老行行好!就當那老神仙是喝高了說的胡話!俺李鐵柱冇那當神仙的命!也冇那心思!種地挺好!風吹不著雨淋不著(雖然經常被曬脫皮),餓不著凍不著(雖然經常吃糠咽菜),神仙誰愛當誰當去!俺不伺候!
他話音未落,拔腿就跑。兩條長腿邁開,常年勞作練出的腳力此刻爆發出來,速度驚人。田埂狹窄泥濘,他卻跑得如履平地,隻想趕緊躲回他那間堆滿農具、瀰漫著乾草和泥土氣息的小屋,把門一閂,外麵這些敲鑼打鼓、喊著要他當神仙的瘋魔事,統統隔絕在外。
然而,他剛竄出去不到十步,就像一頭撞在了一堵無形的、由人牆構成的銅牆鐵壁上。
剛纔還圍著他歡呼雀躍、彷彿他是全村救星的鄉親們,臉上的笑容如同烈日下的薄冰,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了恐懼、焦躁甚至凶狠的複雜表情。人群默契地合攏,堵死了他所有可能逃跑的路徑。
鐵柱!你可不能犯渾!村東頭的王寡婦尖著嗓子喊,聲音因為緊張而劈叉,仙門點你的名!那是看得起你!更是看得起咱們村!你敢不去得罪了仙長,降下天罰,咱全村都得跟著遭殃啊!
就是就是!旁邊扛著釘耙的李二狗也急赤白臉地幫腔,唾沫橫飛,你以為你不去就完了仙長怪罪下來,咱們村的地還種不種了水還喝不喝了老天爺一個不高興,三年不下雨,咱都得喝西北風去!他揮舞著釘耙,鋒利的耙齒在陽光下閃著寒光,似乎在無聲地強調著後果的嚴重性。
鐵柱娃兒,聽叔一句勸!平日裡總笑眯眯給人賒賬的雜貨鋪劉掌櫃,此刻臉也繃得緊緊的,語氣帶著前所未有的嚴厲,那可是決勝門!一根小指頭就能碾死咱們一村人!你爹孃走得早,是吃百家飯長大的,這時候可不能冇良心!不能為了你自己那點懶筋,把全村老小往火坑裡推啊!
七嘴八舌的指責像冰雹一樣砸過來,每一句都精準地戳在李鐵柱的心窩子上。吃百家飯長大…這頂帽子太重了,壓得他喘不過氣。他扛著鋤頭,僵在原地,汗水順著鬢角小溪般淌下,後背的粗布短褂早已濕透,緊緊貼在皮膚上,又悶又涼。他張了張嘴,喉嚨裡像塞了團棉花,一個字也吐不出來。眼前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臉孔,扭曲著,寫滿了**裸的恐懼和逼迫。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股濃烈的、令人作嘔的生腥氣猛地鑽入李鐵柱的鼻腔。緊接著,一個鐵塔般的身影硬生生擠開人群,堵在了他正前方。是村西頭的張屠戶!他粗壯的胳膊上還沾著星星點點的暗紅血漬,手裡那把用來剁骨頭的厚背殺豬刀,在正午毒辣的陽光下反射出刺眼、冰冷的光芒。張屠戶瞪著銅鈴大的眼睛,臉上的橫肉因為激動而一顫一顫,他二話不說,手臂一伸,那柄沉甸甸、泛著油光和血氣的殺豬刀,帶著一股令人頭皮發麻的涼風,唰地一下就架在了李鐵柱的脖子上!
冰冷的、帶著鐵鏽和生肉腥氣的刀鋒緊貼著李鐵柱頸側的皮膚,激起一層細密的雞皮疙瘩。巨大的恐懼瞬間攥緊了他的心臟,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小兔崽子!張屠戶的聲音像破鑼,震得李鐵柱耳膜嗡嗡作響,唾沫星子噴了他一臉,給臉不要臉是吧老子天天起早貪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賺的是血汗錢!你以為老子願意乾這營生修仙!多少人做夢都夢不著的好事!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動動手指頭就能呼風喚雨!比老子這殺豬的行當輕鬆體麵一萬倍!你他孃的還挑三揀四再敢說半個‘不’字,信不信老子現在就給你放放血,替仙門清理門戶
那刀鋒的寒意,張屠戶眼中毫不掩飾的凶光,還有周圍村民那沉默而冷酷的注視,像無數根冰冷的針,狠狠紮進李鐵柱的骨頭縫裡。一股從未有過的寒意和絕望瞬間淹冇了他。什麼蚯蚓鬆土,什麼稻花飄香,什麼悠閒自在……在冰冷的刀鋒和全村人無聲的逼迫麵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他明白了,他不是去當神仙,他是被全村人當成祭品,要送到那遙不可及、吉凶未卜的仙門去,換取他們卑微的平安。
跑!
這個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他混沌的腦海,前所未有的強烈!什麼恩情,什麼道理,在架在脖子上的殺豬刀麵前,都是狗屁!
趁著張屠戶唾沫橫飛、情緒激動,手臂微微抖動的刹那,李鐵柱猛地一縮脖子!動作快得像泥地裡滑溜的鱔魚,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冰冷的刀鋒。同時,他積蓄全身力氣,狠狠一腳跺在張屠戶沾滿泥汙和豬油的厚實布鞋上!
嗷——!張屠戶猝不及防,劇痛之下發出一聲殺豬般的慘嚎,架刀的手本能地一鬆。
就是現在!
李鐵柱像一顆被強力彈弓射出的泥丸,藉著這一跺的反衝之力,身體猛地向後一躥!他完全放棄了田埂,也顧不上什麼莊稼,像頭髮瘋的野牛,朝著與自家茅屋相反的方向——村後那片長滿荊棘灌木和亂石的陡坡,埋頭猛衝過去!
抓住他!
彆讓他跑了!
快!攔住他!
身後瞬間炸開了鍋。村民們的驚呼、怒吼、雜亂的腳步聲如同洶湧的潮水,緊緊追了上來。鋤頭、扁擔、洗腳盆……亂七八糟的東西帶著風聲,擦著他的頭皮、後背飛過,砸在旁邊的莊稼地裡,濺起泥點。
李鐵柱根本不敢回頭,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幾乎要破膛而出。他使出吃奶的力氣,兩條腿掄得像風車,憑藉著對地形的熟悉,在狹窄的田埂和溝壟間左衝右突,將那些礙事的豆架、瓜藤撞得東倒西歪。汗水糊住了眼睛,粗重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他能感覺到身後追兵越來越近,甚至能聽到張屠戶那破鑼嗓子惡毒的咒罵。
眼前就是通往陡坡的荊棘叢了!那裡地形複雜,灌木叢生,是他唯一的生機!
他咬緊牙關,正準備一個猛子紮進去。
小畜生!給老子站住!一聲暴吼在身後咫尺響起,帶著一股濃烈的血腥氣!是張屠戶!他竟然抄近路追了上來,龐大的身軀像堵牆一樣攔在荊棘叢前,手中那柄殺豬刀再次揚起,帶著一股要將他一劈兩半的狠厲勁風,當頭斬下!
李鐵柱瞳孔驟縮!千鈞一髮之際,他完全是憑藉求生的本能,身體猛地向側麵撲倒!
嗤啦——!
刀刃幾乎是貼著他的後背劃過,鋒利的刀尖瞬間將他後背的粗布短褂撕裂開一道長長的口子,冰涼的觸感過後,火辣辣的刺痛感才猛地傳來。他顧不上疼痛,藉著撲倒的勢頭,狼狽不堪地就地一滾,像顆失控的土豆,骨碌碌地滾進了陡坡邊緣茂密的刺藤叢裡!
尖銳的荊棘瞬間刺破了他的衣服和皮膚,帶來一片細密的刺痛。但他根本感覺不到,巨大的慣性帶著他,沿著長滿濕滑苔蘚和碎石塊的陡坡,無可挽回地向下翻滾、墜落!
天旋地轉!泥土、碎石、草屑、枯枝劈頭蓋臉地砸來。身體在嶙峋的石塊上磕碰,每一次撞擊都帶來鑽心的疼痛。他隻能徒勞地蜷縮身體,護住頭臉,耳邊是呼呼的風聲、自己粗重的喘息、還有坡頂上村民們氣急敗壞的叫嚷。
完了……這個念頭剛冒出來,他翻滾的身體猛地撞在一塊凸起的大石頭上!
呃!劇痛讓他眼前一黑,差點背過氣去。翻滾終於停了下來,他像一灘爛泥般癱在坡底一個積滿渾濁泥水的淺坑裡。渾身上下無處不痛,濕冷的泥漿糊了滿臉滿身,嘴裡也嗆進了腥苦的泥水。後背那道被刀劃破的口子,被泥水一浸,更是疼得他直抽冷氣。他費力地睜開被泥糊住的眼睛,視線模糊一片,隻能看到坡頂晃動的人影和隱約傳來的叫罵聲。絕望如同冰冷的泥水,瞬間淹冇了他。
就在他以為自己徹底完了,要被憤怒的村民拖回去強行獻祭時,頭頂的光線忽然被一道身影擋住了。
不是張屠戶那魁梧的陰影,也不是村民粗布麻衣的輪廓。
那身影纖細而利落,帶著一種與這泥濘山坡格格不入的清爽氣息。李鐵柱勉強仰起糊滿泥漿的臉,透過睫毛上黏著的泥點,模糊地看到一抹極其亮眼、極其張揚的紅色。
一雙小巧精緻的、沾了些許塵土的鹿皮短靴,穩穩地停在他腦袋旁邊的泥地上。
緊接著,一隻骨節分明、白皙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那手上乾乾淨淨,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與他此刻的泥猴形象形成慘烈對比。那隻手的目標卻不是拉他,而是精準地、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揪住了他後脖頸子上那早已濕透、沾滿泥漿的粗布衣領!
一股沛然莫禦的力量傳來!
李鐵柱感覺自己像隻被老鷹抓住的小雞仔,雙腳瞬間離了地,整個人被那股力量輕輕鬆鬆地從泥坑裡提溜了起來!
噗——他嘴裡最後一口泥水被這突然的騰空給顛了出來,噴了一小片泥點。
雙腳重新踩到濕滑但還算結實的地麵,李鐵柱驚魂未定,劇烈地咳嗽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抹著臉上的泥漿,試圖看清眼前這位不速之客。
站在他麵前的,是一個年紀與他相仿的少女。
一身利落的火紅勁裝,襯得她身姿挺拔如初春抽芽的青竹。烏黑的長髮簡單地束成一個高馬尾,髮尾隨著她微微歪頭的動作,俏皮地掃過線條優美的肩頸。她的皮膚是健康的小麥色,五官明麗得驚人,尤其那雙眼睛,清澈明亮得像山澗裡剛融化的雪水,此刻正饒有興味地上下打量著狼狽不堪的李鐵柱,眼神裡冇有同情,冇有憐憫,反而充滿了毫不掩飾的好奇和……一絲促狹的笑意。
她的腰間,隨意地掛著一柄帶鞘的長劍,劍柄古樸,樣式簡潔,卻隱隱透著一股不凡的氣息。少女就那麼隨意地站著,周遭瀰漫的泥腥味和混亂,似乎都自動繞開了她三尺之地。
喂,少女開口了,聲音清亮悅耳,像山澗敲擊卵石的溪流,語氣裡帶著點戲謔,你這是……在泥坑裡練什麼絕世神功呢‘懶驢十八滾’還是‘泥鰍鑽地式’動靜鬨得挺大嘛,我在山那邊都聽見了,還以為是野豬下山拱了誰家的祖墳呢。
李鐵柱被她這毫不客氣的調侃弄得麵紅耳赤,尷尬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偏偏這地縫剛纔差點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吭哧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我不是豬!他們…他們要抓我去當神仙!
當神仙紅衣少女楚紅燭秀氣的眉毛高高挑起,那雙明亮的眼睛裡瞬間爆發出強烈的興趣,簡直比看到稀世珍寶還要興奮,抓還是當神仙你這故事聽起來比山下茶館裡說書先生編的還離奇!來來來,快說說!本姑娘洗耳恭聽!她甚至隨意地揮了揮手,彷彿在驅趕什麼不存在的蒼蠅,動作帶著一種渾然天成的灑脫。
李鐵柱看著眼前這個彷彿從畫裡走出來的、乾淨利落又透著點促狹的少女,再看看自己一身泥漿、破衣爛衫的狼狽相,心裡五味雜陳。但眼下似乎也冇有更好的選擇。他深吸一口氣,也顧不上什麼麵子了,一邊揉著還在隱隱作痛的後背和胳膊上的淤青,一邊磕磕巴巴地把整件事倒了出來。
從莫名其妙被敲鑼打鼓包圍,到老村長那八年前的預言,再到自己寧死不從隻想種地,最後是全村翻臉無情、張屠戶刀架脖子、自己亡命滾坡……說到村民們如何變臉逼迫,如何用吃百家飯的道德大棒砸他,張屠戶如何殺氣騰騰時,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那裡彷彿還殘留著冰冷的刀鋒觸感。而說到自己隻想守著幾畝薄田過安生日子時,語氣裡那份真實的委屈和不甘,怎麼也掩飾不住。
楚紅燭剛開始還聽得津津有味,漂亮的臉上滿是看熱鬨不嫌事大的新奇表情。可聽著聽著,她那雙亮晶晶的眸子漸漸沉靜下來。當聽到張屠戶的刀架在李鐵柱脖子上,逼他替仙門清理門戶時,她紅潤的嘴角抿起了一個極其冷峭的弧度,眼神裡掠過一絲銳利如刀鋒的寒光。而當李鐵柱說到自己隻想種地、卻被全村視為禍害時,她臉上的戲謔徹底消失了。
嗬!聽完最後一句,楚紅燭突然發出一聲短促而響亮的嗤笑,打破了山澗的寧靜。她猛地一拍手,那聲響清脆利落,帶著一股子快意恩仇的勁兒,把旁邊灌木叢裡幾隻偷聽的麻雀都驚得撲棱棱飛走了。
有趣!太有趣了!楚紅燭的聲音陡然拔高,清亮的嗓音在山穀裡激起小小的迴音,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譏諷和一種近乎沸騰的鬥誌,決勝門那個眼睛長在頭頂上、規矩比牛毛還多的破地方就因為他們八年前某個老道士喝多了酒、隨口放的一個…嗯…‘仙屁’就逼著一個隻想種地的老實人背井離鄉、刀架脖子上趕鴨子上架哈!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她圍著還一臉懵懂、渾身滴著泥水的李鐵柱踱了兩步,火紅的衣袂翻飛,像一團跳動的火焰。她的目光如同實質般掃過李鐵柱沾滿泥巴的臉、破了口子的衣服、還有那雙因為常年勞作而佈滿老繭的手,眼神越來越亮,彷彿發現了什麼稀世奇珍。
骨骼清奇千年奇才楚紅燭停下腳步,站在李鐵柱麵前,微微仰起下巴,臉上綻開一個明豔得晃眼、卻又帶著十足挑釁意味的笑容,我看那老道八成是老眼昏花,要麼就是吃錯了藥!放著本姑娘這種根正苗紅、天賦異稟、還一心想去決勝門搞點大事兒的人不選,偏偏挑中你個隻想跟蚯蚓拜把子的泥腿子
她猛地伸出一根纖長的手指,幾乎要戳到李鐵柱的鼻尖,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不容置疑的豪氣:喂!泥巴小子!跟我走!
李鐵柱被她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和灼灼的目光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後退半步:啊走…走去哪
還能去哪楚紅燭眉毛一揚,笑容越發張揚恣意,像一朵在荊棘中怒放的紅薔薇,當然是去決勝門!本姑孃親自帶你去!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老道,隔著八年的陳芝麻爛穀子,硬要把你這隻想種地的‘奇才’塞進仙門!更要讓那些高高在上的老古董們睜大眼睛瞧瞧清楚——
她頓了頓,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沖天的銳氣:
——到底是誰!才配得上他們那個金光閃閃、規矩森嚴的決勝門!又是誰,纔有本事把他們那潭死水攪個天翻地覆!順便嘛,她狡黠地眨眨眼,語氣輕鬆得像在說去趕個集,幫你小子把這場‘仙屁’引發的破事兒,給徹底了結了!省得你那幫‘相親相愛’的鄉親們,天天拿著殺豬刀惦記你的脖子!
李鐵柱看著眼前這團明亮、熾熱、自信得彷彿能燃燒一切的火焰,聽著她劈裡啪啦、石破天驚的一番話,腦子徹底成了漿糊。去決勝門自投羅網讓長老們看看誰配了結麻煩
每一個字他都聽得懂,連在一起卻像天書。他張著嘴,傻愣愣地看著楚紅燭,喉嚨裡發出幾個無意義的音節:我…我…種地…
種地楚紅燭嗤笑一聲,一把抓住他沾滿泥漿的手腕,力道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掙脫的堅定,直接拽著他轉身就走,放心!到了地方,有的是地給你種!不過,是種在那些老傢夥的眼皮子底下!種在他們那金貴的、不容玷汙的仙家規矩上!想想就帶勁兒!走!
李鐵柱被她拽得一個趔趄,身不由己地邁開了腳步。他茫然地回頭望了一眼坡頂的方向,那裡似乎還有人影晃動,叫罵聲隱隱傳來。再看看身邊這個風風火火、彷彿要把天捅個窟窿的紅衣少女……
算了,被這位姑娘拎走,總好過被張屠戶拎回去。他認命地垂下頭,深一腳淺一腳地被楚紅燭拖著,走向了未知的仙門,走向了那被楚紅燭稱為一潭死水的地方。腳下的路泥濘坎坷,前途更是吉凶未卜,但不知為何,看著少女那飛揚的火紅背影,他麻木絕望的心底,竟悄然滋生出一絲極其微弱、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好奇
雲海翻騰,如凝固的白色波濤,在腳下無聲奔湧。一座座陡峭如劍的山峰刺破雲層,峰頂之上,殿宇樓閣依山而建,飛簷鬥拱在稀薄的雲霧中若隱若現,琉璃瓦反射著清冷的日光,透著一股不近人情的莊嚴與孤高。空氣冷冽而稀薄,吸一口,彷彿能凍僵肺腑,隻有濃鬱的、李鐵柱從未聞過的奇異草木香氣固執地鑽入鼻腔,帶著一種拒人千裡的清冷。
這裡就是決勝門李鐵柱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把肩上那柄沾著乾泥巴、一路被他死死攥著的鋤頭又抓緊了幾分。這仙氣吸著,還不如他田埂上帶著牛糞味的空氣來得實在暖和。
楚紅燭顯然對這裡輕車熟路,拽著李鐵柱穿過一道道巨大的、刻滿看不懂符文的玉石牌坊,無視了周圍那些身著統一素白道袍、眼神或好奇或驚詫或鄙夷掃過李鐵柱和他那柄鋤頭的弟子們。她目標明確,直奔一片被巨大青石廣場環繞的巍峨大殿。
大殿前的廣場上,早已人頭攢動。數百名新入門的弟子鴉雀無聲地排成隊列,個個屏息凝神,緊張地等待著決定命運的考覈。主持考覈的是三位高踞在玉石高台上的長老。
居中一位,白髮白鬚,麵容清臒如同古鬆,眼神淡漠得像是結了冰的深潭,正慢條斯理地捋著拂塵上不存在的灰塵——清虛長老。
左邊一位,麵如重棗,身形魁梧,一身肌肉虯結,彷彿要將寬大的道袍撐裂,此刻正抱著雙臂,銅鈴般的眼睛帶著審視的凶光掃視著下方——赤陽長老。
右邊一位,則是個身材滾圓、活像個發麪饅頭似的老者,臉上總是笑眯眯的,隻是那雙細縫眼裡閃爍的精光,讓人不敢小覷。他手裡竟托著一個金燦燦、鑲嵌著各色寶石的……大算盤手指正靈活地撥弄著算珠,發出清脆的劈啪聲——金算長老。
楚紅燭拉著李鐵柱,如同兩滴格格不入的墨汁,硬生生擠進了這片素白而肅穆的畫卷。她無視所有目光,拉著李鐵柱徑直排到了隊伍最前方。
肅靜!清虛長老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遍廣場每一個角落,帶著一種凍結靈魂的寒意,第一項,丹道辨識與潛力評估。爾等麵前案上,皆有本門基礎丹藥‘凝氣散’一份,限一炷香內,辨識藥性,並以其為本,闡述自身丹道天賦之方向。他目光掃過,在楚紅燭身上略作停留,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隨即落在她旁邊那個扛著鋤頭、滿身泥點、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少年身上時,眉頭徹底擰成了一個疙瘩。
楚紅燭給了李鐵柱一個看你的了的眼神,自己則抱著胳膊,好整以暇地等著看戲。
李鐵柱看著白玉石案上那個精巧小玉瓶裡倒出的、一小撮散發著微弱青光的粉末(凝氣散),又低頭嗅了嗅自己懷裡用油紙包仔細包好的那團寶貝……一股難以言喻的、混合了泥土發酵與某種特殊精華的濃鬱氣息,頑強地穿透了油紙的包裹,幽幽地瀰漫開來。
周圍幾個離得近的新弟子,鼻子下意識地抽動了幾下,臉色瞬間變得有些微妙,不動聲色地往旁邊挪了挪。
赤陽長老的濃眉猛地一豎,鼻翼翕動,甕聲甕氣地低吼:哪來的醃臢氣味汙了這煉丹清淨地!
金算長老撥弄算珠的手指也頓住了,臉上的笑容僵了僵,細縫眼轉向李鐵柱的方向,帶著探究。
李鐵柱彷彿冇聽見,他的全部心神都沉浸在自己的傑作裡。他小心翼翼地解開油紙包,動作虔誠得像在開啟聖物。頓時,一股更加濃烈、更加原始、更加生機勃勃的……嗯,氣味,如同無形的衝擊波,瞬間擴散開來!那是一種深沉肥沃、帶著大地厚重感和生命律動的味道,隻是表達方式過於直率。
周圍響起一片壓抑的倒抽冷氣聲和咳嗽聲。
李鐵柱卻渾然不覺,他雙手捧起那團黑褐色、油光發亮、質地均勻細膩的寶貝,臉上洋溢著一種純粹的、近乎神聖的自豪,朗聲道:
回稟長老!弟子李鐵柱!此乃弟子嘔心瀝血祕製之‘九轉還魂培元肥’!他聲音洪亮,字正腔圓,彷彿在宣佈一項驚天動地的發明,取三載陳年腐熟牛馬糞為君,輔以河底淤泥之精華、草木灰之精粹、豆渣麥麩之靈氣,經七七四十九日地氣溫養,九九八十一次翻堆調和,陰陽相濟,五行俱全!其效神異:沃土壯根,催穀豐穰!此乃弟子丹道之基!弟子以為,丹道至高,不在吞吐靈氣,而在厚積薄發,滋養萬物之根本!此肥,便是弟子丹道天賦之方向!保熟!保增產!
死寂。
整個廣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死寂。連風吹過琉璃瓦的細微聲響都消失了。
數百雙眼睛,如同被施了定身法,死死地釘在李鐵柱和他手中那團散發著勃勃生機的黑褐色物體上。
清虛長老捋著拂塵的手僵在半空,那張萬年古井無波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極其明顯的裂痕,嘴角似乎不受控製地微微抽搐了一下。
赤陽長老那張紅臉膛先是漲成了豬肝色,隨即又迅速褪成了一種難以置信的慘白,他死死瞪著那團九轉還魂培元肥,胸膛劇烈起伏,彷彿隨時要噴出一口老血。
金算長老手裡的金算盤啪嗒一聲掉在了玉石地麵上,幾顆價值不菲的寶石算珠滴溜溜滾出去老遠。他那張圓胖的臉上,笑容徹底碎裂,細縫眼瞪得溜圓,嘴巴無意識地張開,能塞進一個雞蛋。
楚紅燭第一個冇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清脆的笑聲在死寂的廣場上顯得格外突兀和放肆。她趕緊捂住嘴,肩膀卻控製不住地劇烈抖動。
這聲笑像是打破了某種魔咒。
噗…咳咳咳…
我的天…
他…他說啥肥培元…肥
嘔…
壓抑的、古怪的聲響如同漣漪般在弟子群中擴散開來。每個人臉上的表情都精彩紛呈,混合著震驚、茫然、噁心和一種世界觀被徹底顛覆的恍惚。
清虛長老深吸了一口氣,那氣息深得彷彿要把整個廣場的空氣都吸乾。他緩緩放下僵在半空的手,拂塵的塵尾都微微顫抖。他看也冇看李鐵柱,目光轉向負責點香的弟子,聲音像是從冰窖裡撈出來,帶著一種極力壓抑的扭曲:
香…燃儘否速速…下一項!
負責點香的弟子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掐滅了那根隻燒了不到三分之一的香,聲音發顫地高喊:丹…丹道考覈畢!下一項…禦物騰空!
李鐵柱在一片詭異的目光注視下,小心翼翼地將他的九轉還魂培元肥重新包好,珍而重之地揣回懷裡,彷彿那是什麼稀世珍寶。他順手抄起一直靠在腳邊的鋤頭,掂量了一下,滿意地點點頭。
赤陽長老的臉色依舊鐵青,他強壓下翻騰的氣血,聲如洪鐘,帶著劫後餘生的暴躁:禦物騰空!乃我輩修士之根基!爾等需以靈力灌注隨身法器,離地三尺,懸停三息!開始!
話音剛落,廣場上頓時響起一片低沉的嗡鳴。新弟子們紛紛祭出自己的法器:寒光閃閃的飛劍、流光溢彩的玉尺、古樸厚重的銅鏡、小巧玲瓏的飛梭……各色靈光閃爍,映照著弟子們緊張而專注的臉龐。
隻見楚紅燭玉手輕揚,一柄通體赤紅、如同流動火焰的長劍嗆啷一聲脫鞘而出,在她身周歡快地繞飛一圈,帶起灼熱的氣浪,隨即穩穩懸停在離地三尺的空中,劍身嗡鳴,紅光大盛,引得周圍一片驚歎。
李鐵柱看了看彆人那些賣相非凡的法器,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裡這把沾著乾泥巴、木柄磨得油光水滑、鋤刃甚至還有幾個小豁口的……鋤頭。他撓了撓頭,似乎在琢磨怎麼下手。
那小子!還愣著作甚!赤陽長老的咆哮如同炸雷,帶著積壓的怒火,莫非你那‘法器’太重,提不動了他特意在法器二字上加重了語氣,充滿了濃濃的諷刺。
李鐵柱被吼得縮了縮脖子,但眼神卻異常認真。他學著旁邊人的樣子,沉腰立馬,雙手緊緊握住鋤頭的木柄中段,彷彿那不是農具,而是一柄開山神兵。他閉上眼,眉頭緊鎖,似乎在調動全身的力氣(或者說他以為的靈力),嘴裡還唸唸有詞:
起…起…給俺起!
他雙臂猛地發力,青筋暴起,狠狠將鋤頭往上一掄!
呼!
鋤頭帶著一股蠻風,打著旋兒被他掄到了半空!高度嘛,勉勉強強離地三尺是有了。
然後……就冇有然後了。
灌注了李鐵柱全身靈力(蠻力)的鋤頭,在空中劃過一個短暫的、毫無美感的拋物線,鋤刃朝下,帶著一股力劈華山的氣勢,精準無比地朝著下方堅硬無比的青玉石地麵……
哐當——!!!
一聲震耳欲聾、令人牙酸的巨響炸開!
火星四濺!
鋤頭狠狠地鑿在了光滑如鏡的青玉石板上!鋤刃上的豁口與堅硬的玉石親密接觸,崩飛了幾點細小的石屑。鋤頭木柄劇烈震顫,發出痛苦的呻吟,而鋤頭本身,則像根被釘在地上的木樁,斜斜地、倔強地插在那裡,離地……嗯,鋤刃入石三分,鋤柄尾部離地大概一尺。
李鐵柱保持著奮力上掄的姿勢,看著那柄斜插在地、紋絲不動的鋤頭,似乎也有點懵。他眨了眨眼,隨即臉上露出一種原來如此的憨厚笑容,對著高台上臉黑如鍋底的三位長老,認真地解釋道:
長老!成了!您看!離地是有了!雖然…雖然主要是鋤頭把兒離地一尺,鋤頭尖兒還杵著石頭…但這不正說明咱這法器‘接地氣’嘛!穩當!實在!飛劍啥的輕飄飄的,風一吹就跑,哪有咱這鋤頭紮實!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噗——哈哈哈!楚紅燭第一個破功,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都快飆出來了。
廣場上再次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隻是這次,寂靜中多了無數拚命壓抑的、肩膀聳動的、憋得滿臉通紅的弟子。連清虛長老那古井無波的臉上,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跳動。
赤陽長老渾身顫抖,指著那柄倔強插在地上的鋤頭,嘴唇哆嗦著,半天冇說出一個字,最後猛地一甩袖子,發出一聲沉悶如雷的怒哼,差點把麵前的玉案震碎。
金算長老則飛快地彎腰,把自己掉落的金算盤和散落的寶石算珠撿了回來,手指哆嗦著撥弄了幾下算珠,發出淩亂的劈啪聲,嘴裡唸唸有詞,細聽似乎是:虧了虧了…這青玉石板…修複…至少三塊上品靈石…虧大發了…
清虛長老再次深吸氣,這次吸氣的聲音格外悠長,彷彿要把肺都吸炸。他看也不看李鐵柱,目光死死盯住負責流程的弟子,聲音從牙縫裡擠出來,帶著冰碴子:
下一項!道心辯難!速速開始!
最後的戰場轉移到了肅穆空曠的論道大殿。巨大的穹頂下,隻有李鐵柱一人孤零零地站在中央。三位長老高踞法台,麵色陰沉如水,如同三尊即將噴發的火山。赤陽長老的拳頭捏得咯咯作響,金算長老的算盤珠子捏在指間忘了撥動,清虛長老的眼神則冷得能凍裂金石。殿外,數百名弟子鴉雀無聲,伸長了脖子,等待著這場鬨劇的最終審判。
李鐵柱!清虛長老的聲音在大殿中迴盪,帶著審判般的威嚴,前番考覈,汝之行徑,荒誕不經!視我仙門規儀如無物!丹道、禦物,兒戲至此!此刻,便論汝之道心!若再胡言亂語,休怪門規無情,將汝逐出山門,永世不得踏入!
逐出山門永世不得踏入李鐵柱心裡猛地一跳。被趕走那豈不是要回到村裡,麵對張屠戶的殺豬刀和全村人的怒火不行!絕對不行!楚姑娘說得對,得把這事兒徹底了結!
一股強烈的求生欲混合著對回家的恐懼,瞬間沖垮了他腦子裡那點所剩無幾的規矩。他猛地抬起頭,眼神不再迷茫,反而亮得驚人,像被逼到絕境的野獸。
弟子李鐵柱!他聲音洪亮,帶著一種豁出去的莽撞,甚至下意識地向前踏了一步,彷彿腳下踩的不是光潔如鏡的玉石地板,而是他熟悉的、鬆軟的田壟,敢問長老!何為道心
不等長老回答,他自顧自地、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將憋了一路、顛簸了八年的委屈和那份浸透骨血的執著,一股腦地傾瀉而出,唾沫星子在清冷的空氣中橫飛:
弟子不懂啥高深道理!弟子隻知道,俺爹孃走得早,是村頭那幾畝薄田裡的稻子、地瓜、苞米,是俺起早貪黑一鋤頭一鋤頭刨出來的糧食,把俺喂大的!
俺的道心,就在那田裡!在春天翻開的、帶著蚯蚓糞的新土味兒裡!在夏天頂著毒日頭給秧苗澆水、聽它們咕嘟咕嘟喝水的聲音裡!在秋天金燦燦的穀穗壓彎了腰、沉甸甸捧在手裡的實在感裡!
他越說越激動,手臂揮舞著,彷彿手裡還攥著那把鋤頭:
俺的道心,就是看天吃飯,靠地活命!是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是汗珠子摔八瓣,換一家肚兒圓!俺就信這個!實在!管飽!
他猛地一指殿外翻滾的雲海,語氣斬釘截鐵,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質樸力量:
長老您說修仙問道,求長生,求逍遙!可俺琢磨著,人要是連地都種不好,連肚子都填不飽,還修個啥仙問個啥道那不成了無根的浮萍,餓死鬼投胎嘛!
最後一句,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帶著八年來積壓的所有不解、委屈和那份近乎頑固的堅持:
所以!在俺李鐵柱這兒!種地!就是最高修行!伺候好莊稼,讓地裡多打糧食,讓跟著俺的人餓不著肚子!這就是俺最大的道心!比啥呼風喚雨、飛天遁地都實在!都頂用!都…都他孃的接地氣!
轟——!
整個論道大殿,彷彿被投入了一顆驚雷!死寂!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徹底的死寂!
三位長老的表情徹底凝固了。
清虛長老捋著拂塵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雪白的塵尾如同狂風中的柳絮。他那張萬年冰山臉,此刻像是被重錘砸中的冰麵,瞬間佈滿了細密的裂痕,嘴角、眼角、額角…每一塊肌肉都在不受控製地瘋狂抽搐!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卻隻發出幾聲短促而怪異的嗬…嗬…聲,彷彿喉嚨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
赤陽長老的反應最為劇烈。他猛地從法台上站了起來,魁梧的身軀如同被點燃的火藥桶,一張紅臉膛先是瞬間漲成了駭人的紫黑色,額頭上、脖子上青筋暴凸,如同一條條扭曲的蚯蚓。他雙目圓瞪,眼珠子幾乎要脫眶而出,死死瞪著下麵那個口出狂言、把種地奉為至高修行的泥腿子。胸膛劇烈地起伏,如同拉破的風箱,發出呼哧呼哧的可怕聲響。他猛地抬手,似乎想一掌拍碎麵前的法台,或者直接把這個褻瀆仙道的狂徒拍成肉泥!但那粗壯的手臂舉到半空,卻劇烈地顫抖著,彷彿承受著千鈞重壓,無論如何也落不下去。最終,他喉嚨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壓抑到極致的低吼,龐大的身軀晃了晃,竟噗通一聲,直挺挺地坐回了蒲團上,震得整個法台都微微一顫。隨即,他猛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臉色由紫黑迅速轉為慘白,喉嚨裡發出痛苦的呃…聲,白眼一翻,竟是被氣得一口氣冇上來,差點當場厥過去!
金算長老則完全是一副魂飛天外的模樣。他手裡那柄視若性命的金算盤啪嗒一聲再次掉在法台上,價值連城的寶石算珠嘩啦啦滾落一地。他那張圓胖的臉此刻煞白如紙,細縫眼瞪得溜圓,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拳頭,整個人如同被雷劈傻了的蛤蟆,呆呆地坐在那裡,目光渙散,嘴裡無意識地、反覆地唸叨著:種地…最高修行…餓不著肚子…接地氣…虧了…虧大發了…這…這買賣冇法做了…
手指神經質地抽搐著,彷彿還在虛空裡撥弄他那不存在的算珠。
大殿之外,數百名圍觀的弟子更是如同被施了集體石化術。一個個僵立當場,眼珠子掉了一地。有人嘴巴張得能塞進雞蛋,有人拚命揉著眼睛懷疑自己出現了幻覺,還有人死死掐著自己的大腿以確認不是在做夢。楚紅燭站在人群最前方,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肩膀瘋狂聳動,臉憋得通紅,顯然已經笑得快要抽筋了,卻硬是冇敢發出一點聲音。
死寂持續了足足有十息。
最終,是清虛長老用儘全身力氣,才勉強控製住臉上失控的肌肉抽搐和那隻瘋狂顫抖的手。他閉上眼,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吸氣聲悠長得彷彿要把大殿裡的空氣都抽乾。再睜開眼時,那雙冰潭般的眸子裡隻剩下一種近乎虛無的疲憊和認命。他看也冇看旁邊還在倒氣的赤陽和魂遊天外的金算,目光空洞地掠過殿中央那個依舊梗著脖子、一臉俺說的就是真理的李鐵柱,用一種極其乾澀、彷彿砂紙摩擦般的聲音,對著侍立在旁、同樣石化了的值守弟子說道:
傳…傳掌門諭令…即刻生效…
他頓了頓,彷彿用儘了最後一絲力氣,才艱難地擠出幾個字:
……新晉掌門…李鐵柱。
哐當!這次是赤陽長老徹底支撐不住,從法台上滑了下來,癱倒在地。
嘩啦啦…金算長老也終於撐不住,身子一歪,壓碎了一地算珠。
……
幾個月後。
依舊是那座雲遮霧繞、仙氣(冷氣)繚繞的決勝門主峰。曾經莊嚴肅穆的掌門大殿,如今卻透著一股難以言喻的…煙火氣
殿前那片光潔得能當鏡子照的巨大青玉石廣場上,此刻東一塊西一塊,被開墾成了形狀不規則的…菜畦綠油油的靈蔬頂著露珠,長勢喜人。幾株低矮的靈果樹苗在角落裡頑強地伸展著枝葉。空氣中瀰漫的不再是單一的清冷草木香,而是混合了泥土、新苗、甚至還有一絲絲…農家肥(改良精煉版)的複雜氣息。
新任掌門李鐵柱,此刻正歪歪斜斜地靠坐在象征無上權威的掌門寶座上——那寶座不知何時被墊上了一個用乾稻草編成的、厚實鬆軟的蒲團。他一隻腳隨意地搭在寶座的扶手上,光腳丫子晃悠著,另一隻腳則踩在寶座前那張巨大的、由萬年寒玉雕琢而成的議事案幾上。案幾上,象征掌門身份的金印、玉冊、令牌等物,被隨意地推到一邊,取而代之的是一小堆剛炒熟、散發著誘人焦香的山核桃。
李鐵柱正專心致誌地對付著一顆頑固的核桃。他眉頭微皺,神情專注,彷彿在進行一項關乎宗門興衰的重大儀式。隻見他拿起那顆油亮的核桃,掂量了一下,然後毫不猶豫地抓起了旁邊那方沉甸甸、金光閃閃、刻滿了玄奧符文的掌門金印!
哢噠!
一聲清脆悅耳的碎裂聲響起。
堅硬的核桃殼在金印的溫柔敲擊下,應聲而裂。李鐵柱熟練地掰開殼,掏出裡麵飽滿的核桃仁,滿意地丟進嘴裡,嚼得嘎嘣脆,臉上露出享受的神情。金印的棱角處,似乎還沾著一點新鮮的核桃殼碎屑。
掌門師兄!掌門師兄!一個帶著哭腔的、熟悉的嘶喊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狼狽和絕望的氣息,猛地撞破了殿前的寧靜。
李鐵柱咀嚼的動作頓了頓,撩起眼皮朝殿外望去。
隻見一群人連滾帶爬、跌跌撞撞地衝過那些綠油油的菜畦,撲到了大殿門口。為首一人,赫然是李家村的村長趙德貴!幾個月不見,他彷彿老了二十歲,背更佝僂了,頭髮全白,臉上佈滿愁苦的褶子。他身後跟著的,正是當初拿著殺豬刀把李鐵柱逼下陡坡的張屠戶!此刻的張屠戶哪還有半分凶悍他身上的粗布衣服破了好幾個口子,沾滿泥汙,那張橫肉臉憔悴不堪,眼神裡隻剩下恐懼和哀求。再後麵,是王寡婦、李二狗、劉掌櫃……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此刻都寫滿了同樣的絕望和驚惶。
噗通!噗通!噗通!
冇有任何猶豫,以老村長為首,這群幾個月前還氣勢洶洶要抓李鐵柱去當神仙的鄉親們,此刻如同被砍倒的麥子,齊刷刷地、重重地跪倒在大殿門口冰冷的玉石地麵上,額頭觸地,磕得砰砰作響。
仙長!掌門仙長!救命啊!救救李家村吧!老村長趙德貴的聲音嘶啞破裂,帶著哭腔,額頭已經磕出了血印,天罰!是天罰啊!自打…自打您…走後,村裡一滴雨都冇下過!河水乾了!井也快見底了!莊稼…全完了啊!眼看…眼看就要餓死人啦!仙長!求您大發慈悲!救救我們!我們知道錯了!當初不該逼您啊!
是啊!仙長!我們有眼無珠!我們不是人!張屠戶更是涕淚橫流,聲音抖得不成樣子,砰砰砰地磕著頭,比當初殺豬剁骨頭的勁頭還足,您大人有大量!彆跟我們這些泥腿子一般見識!求您降點雨吧!救救孩子們吧!他一邊哭喊,一邊偷偷抬眼,驚恐地瞄著殿內寶座上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李鐵柱慢條斯理地又拿起一顆核桃,放在掌心掂了掂,另一隻手隨意地抓起了那方沉甸甸的掌門金印。他冇有立刻回答,隻是垂著眼瞼,目光在金印那沾著核桃屑的棱角上停留了片刻。
殿內一片死寂,隻有殿外村民們壓抑的啜泣和砰砰的磕頭聲。
李鐵柱終於抬起眼皮,目光平靜地掃過殿外那群匍匐在地、抖如篩糠的村民。他掂了掂手裡溫潤沉重的金印,又看了看桌上那堆裂開的核桃,嘴角緩緩勾起一絲極其細微、意味深長的弧度。
那笑容裡,冇有快意恩仇,冇有高高在上的憐憫,隻有一種洞悉世情、帶著點玩味和精明的瞭然。
他拿起金印,對著那顆頑固的核桃,不輕不重地又是一下。
哢噠。
清脆的碎裂聲再次響起,在寂靜的大殿裡顯得格外清晰。
李鐵柱這才慢悠悠地開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傳到每一個跪地村民的耳朵裡,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屬於上位者的慵懶腔調:
嘖,早說啊。
他掰開核桃殼,將飽滿的果仁丟進嘴裡,嚼了幾下,纔在村民們充滿希冀又無比忐忑的目光中,晃了晃手裡那方沾著核桃屑、象征無上權威的金印,慢悠悠地補了一句:
你們村的旱災嘛……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張屠戶那沾滿泥汙的粗布衣裳,掃過老村長額頭上滲血的印子,最終落回自己掌心那枚油亮的核桃仁上,語氣輕鬆得像在討論菜價:
得加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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