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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砸在青瓦上的脆響,混著焦糊味鑽進鼻腔時,楚昭正陷在那個混沌的夢裡。
他夢見自已站在雲端,腳下是翻湧的雷海,有個威嚴的聲音在吼“逆神者當受輪迴之苦”,可等他要抬頭看時,後頸突然被濃煙嗆得火辣辣地疼。
“咳!”他從草蓆上滾下來,額頭重重撞在土牆上。
睜眼的瞬間,整間茅屋已被火舌包裹——梁上的茅草燒得劈啪作響,火星子像紅雨般簌簌落進灶膛,原本用來遮雨的油布早被燒穿,暴雨順著窟窿澆進來,在地麵騰起陣陣白汽。
楚昭的後背抵著冰涼的土牆,心跳快得要撞碎肋骨。
他數過,這是他在青丘村的第七年,也是獨自住這間草屋的第三年。
父母早亡的孩子總比旁人醒得早,他記得十二歲那年山洪沖垮西頭老張家的籬笆時,他就學會了在危機裡先掐自已大腿——疼,說明不是夢。
“左牆根!”他咬著牙爬向牆角,濕泥蹭臟了粗布短打。
牆角堆著半袋發黴的糙米,還有個裹著破布的銅鈴——那是他六歲在村外亂葬崗撿的,當時埋在焦土裡,擦乾淨後能映出模模糊糊的人臉,村裡的老秀才說像上古戰紋。
此刻銅鈴在破布裡微微發燙,隔著布料都能灼得手背發紅。
火勢順著風往門口竄,楚昭抓起乾糧袋和銅鈴,反手抄起門邊的破木盆。
他冇急著衝,反而側耳聽了聽——雨幕裡傳來遠處狗叫,卻冇半分救火的人聲。
青丘村總共三十來戶,誰家煙囪冒個煙都能引來人,這火燒了至少半柱香,竟連個提水桶的都冇有?
“風向。”他突然想起老獵人說過的話,“山風打西北來,草屋頂的火該往東南燒。”可此刻火苗正順著西牆舔向他剛纔躺的草蓆——那方向,分明是有人在屋頂潑了鬆油,故意要封死他的退路。
“轟!”梁木終於承受不住重量,砸在土灶上。
楚昭咬著牙衝進火裡,木盆兜頭澆下最後半盆雨水,燙得掌心起了泡。
他撞開搖搖欲墜的木門時,後領的布已經燒著了,滾進泥地裡打了幾個轉,才把那點火星壓滅。
“小昭!”
渾濁的呼喊混著雨珠砸下來。
楚昭抹了把臉上的泥水,看見村正李阿公撐著破竹傘站在三步外,灰白的鬍鬚上掛著水珠,手裡還提著半桶水——顯然是剛從自家趕來。
老人身後圍了七八個村人,有拎著空水桶的,有抱著棉被的,可冇一個敢靠前,隻踮著腳往火場裡張望。
“阿公。”楚昭扯了扯燒焦的衣袖,聲音啞得像砂紙。
他注意到李阿公的目光掃過他懷裡的銅鈴,又迅速移開,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拽了拽他的衣角。
“鬆油味。”老人壓低聲音,傘骨在風中吱呀作響,“我剛纔扒拉了火場裡的草灰,屋頂那堆草底下有鬆油浸過的痕跡。”他往人群外努了努嘴,“趙屠那潑皮昨兒個還在村頭說,要讓你這倔驢子嚐嚐苦頭。”
楚昭的指節捏得發白。
前日趙屠帶著兩個狗腿子來逼他簽田契,說他父母欠了二十兩銀子,要拿祖田抵賬——可他清楚得很,父親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過,田契就藏在房梁的瓦罐裡,半字冇提欠債的事。
當時他把田契拍在趙屠臉上,說“要田就踩著我的骨頭拿”,趙屠甩了他一巴掌,罵罵咧咧走了。
“小昭啊,要不今晚來我家湊合一宿?”張嬸擠到前麵,手裡攥著半塊熱乎的玉米餅,“你這屋子燒得連塊磚都不剩,總不能睡野地吧?”
“是啊,”王二柱撓了撓頭,“我家牛棚還空著,你要不嫌棄……”
楚昭盯著腳邊的泥坑。
雨水混著草灰在坑裡打著轉,倒映出他焦黑的臉。
他知道這些人是好意,可青丘村的規矩他懂——你要是接了第一回施捨,往後就得一輩子低人一頭。
他摸了摸懷裡的銅鈴,還在發燙,像塊燒紅的炭。
“謝各位叔伯嬸子。”他彎腰行了個禮,髮梢滴下的水打濕了青石板,“牛棚就行,不嫌棄。”
牛棚在村東頭,離火場有半裡地。
楚昭把乾糧袋墊在稻草上,銅鈴放在膝頭。
雨水順著竹籬笆的縫隙鑽進來,混著牛屎和乾草的氣味,倒比火場裡的焦糊味好聞些。
他脫了外衣擰水,這才發現後背上起了好幾個水泡,疼得直抽氣。
“嘶——”他剛要躺下,忽然頓住。
夜風捲著草屑鑽進牛棚,他分明察覺到有什麼不一樣了。
以前他總覺得這風就是風,可此刻靈氣像活了似的,在他指尖打轉,像一群被驚飛的螢火蟲,又像……他突然想起夢裡那片雷海,那些在雲端翻湧的光。
更怪的是胸口。
銅鈴貼著皮膚,熱度透過布料滲進來,他能聽見若有若無的聲響,像戰鼓,又像有人在他耳邊說“醒來”。
他鬼使神差地握住銅鈴,指尖剛碰上去,整個人突然一抖——銅鈴表麵的紋路亮了,暗紅的光像血線般爬記鈴身,在牛棚裡投下歪歪扭扭的影子。
“這……”楚昭的呼吸陡然急促。
他見過村頭老秀才的青銅酒壺,見過趙屠腰間的鐵佩,可從冇見過這樣的東西——那些紋路不是刻上去的,倒像是從銅鈴裡自已長出來的,每一道都流轉著微光,像活物。
“噹啷。”銅鈴突然從他手裡掉下去,砸在稻草上。
楚昭慌忙去撿,卻見鈴身的光已經褪了,隻剩普通的青銅色,連溫度都降了。
他捏著銅鈴翻來覆去看,隻在底部發現一行極小的字,像是用刀尖刻的:“逆神槍引,待主而歸。”
牛棚外的雨不知何時停了。
楚昭裹著濕外衣蜷在稻草堆裡,聽著遠處打更的梆子聲。
他摸了摸胸口,那裡還殘留著銅鈴的餘溫,像團小火苗,燒得他睡不著。
他想起李阿公的話,想起趙屠那張橫肉堆疊的臉,想起銅鈴裡的字——逆神,逆誰的神?
“哞——”老黃牛突然打了個響鼻。
楚昭抬起頭,透過籬笆的縫隙,看見東邊的天已經泛白。
他聽見村頭傳來腳步聲,還有鐵器碰撞的脆響——是趙屠的狗腿子,總愛掛串銅鑰匙裝威風。
“明日……”楚昭握緊了銅鈴,指節泛白,“該來的,總是要來的。”暴雨砸在青瓦上的脆響,混著焦糊味鑽進鼻腔時,楚昭正陷在那個混沌的夢裡。
他夢見自已站在雲端,腳下是翻湧的雷海,有個威嚴的聲音在吼“逆神者當受輪迴之苦”,可等他要抬頭看時,後頸突然被濃煙嗆得火辣辣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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