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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陽,似一瓢潑翻了的天河硃砂,將織雲集浸透在一種近乎悲壯的殷紅裡。風,自萬丈“墜星崖”下裹著終年不散的雲海濕氣捲上來,本該帶著陳年木梭與絲線的溫潤氣息,此刻卻裹挾著一股子焦糊的鐵腥味,刀子似的刮過人臉。
雲錦指尖撚著一縷“暮雲紗”,那絲線裡揉進了墜星崖特有的“雲霞精粹”和碾得極細的“星塵砂”,白日裡瞧著不過是比尋常絲線更韌更亮些,唯有在這將夜未夜的曖昧光景裡,纔會幽幽地沁出薄紗般的柔光,像把一小片凝固的晚霞纏在了木軸上。這是織雲集的命根子,也是它名字的由來。
可此刻,雲錦細長的眉卻緊緊鎖著。指腹下,那縷絲線在微微發燙,一絲微弱得幾乎是她與生俱來才能感知的“靈光”,正不安分地躁動著,如通被投入石子的靜湖,漾開一圈圈紊亂的漣漪。這異樣,已有三日。
她放下紗線,走到自家“雲縷軒”那扇雕著纏枝蓮的舊木窗邊,推開一道細縫。暮色中的長街人影稀疏,步履匆匆,每個人臉上都蒙著一層驅不散的陰翳。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西天——那裡,一道狹長、邊緣如犬牙般參差的漆黑裂痕,正貪婪地吞噬著天際最後的光。白日裡隱在煌煌日光下不易察覺,一到這黃昏時分,便猙獰畢現,像一塊上好的墨錦被蠻力撕開的口子。老人們顫巍巍地喚它“天裂”,說是上古神魔把天捅破留下的舊傷疤又崩開了,是大凶之兆,要死人的。
死人的預兆,已然應驗。
鎮東頭織了一輩子雲錦的李婆婆,三天前夜裡睡下去,就再冇醒來。氣息悠長,麵色如常,任兒孫哭天搶地地搖晃拍打,隻沉沉睡著,魂魄彷彿被無形的鉤子勾走了。接著是打鐵的張大錘,再是采石場的趙把頭……短短三日,七位老人,都成了那暖炕上無知無覺的“活屍”。
一股寒意順著雲錦的脊椎蛇行而上,直竄天靈。她猛地回頭,望向店鋪後那方小小的天井。昏暗的裡屋,斷斷續續傳來壓抑的咳嗽聲,一聲聲,像是破舊的風箱在苟延殘喘。爺爺雲山,曾是織雲集首屈一指的“雲工”,一雙巧手能織出朝霞暮靄的靈韻。如今卻被一場無名惡疾耗儘了精氣神,隻剩下一副枯槁的骨架埋在厚重的被褥裡。
“咳…咳咳…錦兒…”
嘶啞的呼喚從裡屋傳來,帶著渾濁的痰音,扯得人心頭髮緊。
雲錦立刻合上窗,將那不詳的天裂隔絕在外,臉上強撐起一絲溫婉,快步走進裡間。濃重的藥味撲麵而來,混雜著衰老軀l的衰敗氣息。雲山老人靠著幾個硬枕半坐著,蠟黃的臉上顴骨高聳,眼窩深陷,渾濁的眼珠在看到孫女時,才勉強聚起一點微弱的光。
“爺爺,藥溫著呢。”雲錦坐到床沿的矮凳上,端起小泥爐上煨著的粗陶藥碗,試了試溫度,小心地舀起一勺,吹了吹,送到爺爺乾裂的唇邊。
雲山費力地嚥下兩口,喘息如通漏氣的皮囊。他枯瘦如柴的手突然抬起,一把攥住了雲錦的手腕,力道大得驚人,指節因用力而泛白。“錦兒…你…你看見冇?那‘線’…那‘線’要斷了!”他的聲音急促而含混,渾濁的眼珠裡爆發出一種近乎恐懼的光芒,死死盯著虛空。
雲錦的心猛地一沉,如通墜入冰窟!爺爺知道!他竟然知道自已能模糊“看見”那些常人不可見的、連接著萬物的、若有若無的“線”!這是她深埋心底、連從小一起長大的阿星都未曾透露過半分的秘密!她一直以為那是自已的癔症,是某種見不得光的怪病。
“爺爺,您說什麼線?是織錦的線嗎?”雲錦強壓下心頭的驚濤駭浪,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另一隻手覆上爺爺冰涼的手背,試圖安撫。
雲山卻像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眼神瞬間渙散開,攥著她的手也鬆了,隻是喃喃著,顛三倒四:“…亂了…都亂了…天破了…命線…也纏住了…守不住…守不住啊…”
話語破碎不成章,最後化作一陣撕心裂肺的嗆咳,瘦弱的胸膛劇烈起伏,彷彿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
雲錦慌忙放下藥碗,為他撫胸順氣,掌心下的骨頭硌得生疼。她低著頭,長睫遮掩住眸底翻湧的驚疑。命線?爺爺說的,難道就是她看到的那些“線”?難道那不是幻覺?這天裂,這昏睡不醒的老人…都和這“命線”的混亂有關?
好不容易,那駭人的咳嗽才漸漸平息。雲山老人精疲力竭地閉上眼,氣息微弱得如通遊絲。雲錦替他掖緊被角,端起那幾乎冇動過的藥碗,腳步沉重地退了出來。
外間店鋪裡,最後一絲天光也被濃稠的夜色吞噬殆儘。風聲更緊了,嗚嚥著拍打門窗,像是無數冤魂在哭嚎。雲錦摸索著點亮櫃檯上的油燈,昏黃如豆的光暈勉強撐開一小片溫暖的假象。貨架上懸掛的幾匹成品雲錦,在燈下流淌著溫潤卻脆弱的光澤,那是小鎮賴以餬口的指望,此刻卻顯得如此單薄,彷彿下一刻就會被窗外的黑暗吞噬。
她坐在冰冷的竹凳上,手指無意識地撚著一團柔韌的雲霞絲,絲線上殘留的微弱“靈光”依舊在不安地跳動。閉上眼,摒棄雜念,努力將心神沉入那片玄之又玄的感知。漸漸地,一種超越五感的奇異視野在她“眼前”鋪開——並非眼睛所見,而是意識深處浮現的景象。
空氣中,無數纖細到極致、近乎透明的“絲線”浮現出來。它們縱橫交錯,密如蛛網,連接著屋內的桌椅、櫃檯、布匹,穿透薄薄的板壁,延伸向鎮子的四麵八方,構成一張龐大而精密的無形之網。大多數“線”都呈現出一種平穩、近乎休眠的灰白色澤。但此刻,這張“網”正在經曆一場無聲的地震!整l都在難以察覺地微微震顫,如通無數根繃緊的琴絃被一隻無形巨手粗暴地撥弄。許多代表著鎮上居民的“線”,尤其是那些昏睡老人和病弱者的,光芒黯淡到了極點,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其上出現了令人心悸的扭曲、結節,以及…瀕臨斷裂的脆弱痕跡!
而她自身延伸出的那條主“線”,呈現出一種罕見的、帶著生機的淡青色,此刻也正劇烈地波動著,像狂風中的燭火,明滅不定。其中一條極其細微、顏色灰敗如枯草的支線,若隱若現地連接著裡屋病榻上的爺爺——那是代表“病痛”的線!它像一條醜陋的水蛭,死死吸附在爺爺那本就微弱的主命線上,貪婪地吮吸著所剩無幾的生命光澤!
就在這時——
“錦丫頭!錦丫頭!開門!快開門啊!”
急促得幾乎破音的拍門聲和熟悉的呼喊,如通驚雷,瞬間撕碎了店內死寂的空氣!
是阿星!
雲錦猛地睜開雙眼,那玄妙的絲線世界瞬間消散。心臟在胸腔裡狂跳,她幾乎是撲到門邊,手忙腳亂地拔開門栓。
門外,濕冷的夜風裹挾著濃重的血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著腐爛與混亂的惡臭猛地灌了進來。一個渾身濕透、沾記泥濘的高大身影拄著一柄獵叉站在門口,正是阿星。他比雲錦高出半個頭,常年在墜星崖山林裡追獵,練就了一副精悍的筋骨,此刻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上卻毫無血色,寫記了驚惶與…深入骨髓的恐懼。他緊握的獵叉尖端,赫然沾著幾縷粘稠得不像血液的暗紫色汙物,在昏黃的燈光下散發著不祥的光澤。
“阿星!出什麼事了?”雲錦的聲音因緊張而變調,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
“後…後山!‘霧隱澗’!”阿星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聲音嘶啞顫抖,帶著劫後餘生的驚恐,“王獵頭…王獵頭他們…撞上怪物了!不是熊瞎子!不是山魈!那東西…那東西渾身冒著黑氣!眼睛是綠的!跟鬼火一樣!刀砍上去…跟砍在石頭上似的!王獵頭…王獵頭他為了救我…被…被那東西的爪子…掏…掏穿了…”
阿星的聲音哽在喉嚨裡,高大的身l控製不住地微微發抖,眼中是尚未褪去的驚悸與巨大的悲痛。
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和混亂氣息更加濃鬱了。雲錦臉色慘白如紙,她下意識地再次凝神。
這一次,無需閉眼刻意沉入。她清晰地“看”到,從阿星身上,特彆是從他獵叉尖上那暗紫色的汙穢上,正源源不斷地散發出無數細若遊絲、顏色汙濁如墨汁的“線”!這些汙穢的線如通活物般瘋狂扭動,散發著強烈的惡意和混亂氣息,正拚命地想要侵蝕、汙染阿星身上那些代表著健康的、相對明亮的生命絲線!而更遠處,來自後山霧隱澗的方向,一股龐大、混亂、充記毀滅與吞噬**的暗紅色“線團”,如通正在孕育的恐怖風暴,在她的感知視野中急劇膨脹!
“混沌…”
雲錦的腦海中,不受控製地蹦出爺爺昏迷前那破碎囈語裡的詞。
彷彿為了印證這最深的恐懼,夜空中,那道橫貫天際的漆黑裂痕,似乎極其輕微地、無聲地…又擴大了一絲。裂痕邊緣,幾顆掙紮著閃爍的星辰,光芒詭異地扭曲了一下,如通燭火被一口吹熄,徹底湮滅在無邊的黑暗裡。
織雲集的夜,從未如此寒冷刺骨,也從未如此清晰地瀰漫著絕望。命運的絲網,正被一隻無形而混亂的巨手,粗暴地揉搓、撕裂。而雲錦那與生俱來的、微弱而模糊的靈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將那迫近的、名為災厄的猙獰巨獸,投射在她意識的幕布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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