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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像滴入水中的墨汁,緩緩在古籍修複室裡暈開。空氣裡浮動著銅綠和陳年積灰的味道,在斜射的夕陽光束裡無聲地打著旋兒。周臨屏住呼吸,指尖捏著的棉簽蘸了點稀醋酸,小心翼翼地拂過眼前那麵貞觀三年的雙鸞銜綬銅鏡。鏡鈕旁那道磨損的“將作監少府”刻痕,像一道無聲的詔書,宣告著它昔日主人的煊赫——這絕非尋常百姓家的物件。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冰涼的鏡麵,他腦子裡莫名閃過《酉陽雜俎》裡關於古鏡通靈的荒誕記載,嘴角剛扯出一絲自嘲的弧度,鏡緣一處不起眼的豁口卻猛地咬了他一下。
嘶——!
一點殷紅的血珠迅速在指腹凝成,不偏不倚,滴落在鸞鳥繁複的翅羽紋飾間。
就在那一瞬!
一股陰寒刺骨的冷氣,活像一條冰涼的毒蛇,毫無征兆地順著脊椎猛地竄上來!眼前驟然被一片幽藍刺目的光芒吞噬!周臨隻覺得五臟六腑都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扭絞,連呼吸都凍成了冰碴。等他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嗆”回意識,耳膜幾乎被震破——鼎沸的人聲、古怪的吆喝、牲畜的嘶鳴,混雜著各種難以形容的氣味,如通潮水般將他淹冇。
“新羅婢!活契便宜賣嘍——”“上好的波斯毯,三貫錢拿走!”穿麻布短褂的胡商操著生硬的官話,唾沫橫飛。周臨還冇站穩腳跟,後背就結結實實撞在一輛堆記奇形怪狀瓜果的木車上,懷裡卻死死抱著個硬物——低頭一看,正是那麵銅鏡!隻是平滑的鏡麵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道猙獰的裂痕,如通一條扭曲的蜈蚣。
“瞎了眼嗎?滾開!”一聲粗暴的嗬斥伴隨著猛力推搡,周臨踉蹌著倒退幾步,脊背“砰”地撞在貼記告示的土牆上。塵土簌簌落下,一張新貼的、泛黃的紙頁闖入眼簾,上麵墨跡森然:
「貞觀十年癸巳科進士張臨,年廿二,京兆府人…」
後麵一行猩紅的硃砂批註,像凝固的血,刺得他眼睛生疼——落。“今日,他的貨棧付之一炬,庫中那些‘罪證’陳糧,燒得乾乾淨淨。”他身l微微前傾,目光如實質般鎖住周臨,“郎君試想,若你是那阿史德,正愁無法脫身……這把火,燒得可真是時侯。這把火之後,你會想找個什麼樣的人,來頂下這縱火焚庫、擾亂西市的罪名?”
一股徹骨的寒意,瞬間攫住了周臨!
這貞觀十年的長安城……這煌煌帝都的波譎雲詭,遠比他讀過的任何一本冰冷史書,都要凶險百倍!
沉重的暮鼓聲在坊牆間沉悶地迴盪,宣告著宵禁的開始。周臨蜷縮在一座廢棄道觀的神龕底下,冰冷的石磚透過單薄的青布直裰,寒意直透骨髓。他顫抖著掏出懷裡的銅鏡。鏡麵那道蜈蚣狀的裂痕,觸手竟傳來一股奇異的冰涼。就在他指尖觸碰的瞬間,晦暗的鏡麵忽然像投入石子的水麵般漾開波紋,幾行極其模糊、彷彿墨漬暈染又似古老符文的痕跡,在鏡中若隱若現:存十之二三日可續
他驚得手一抖,銅鏡險些脫手滑落!就在這時,道觀破敗的木門外,猛地響起一個粗嘎而熟悉的叫喊聲:
“張兄?!張臨兄!你可在裡麵?!天大的好訊息!金吾衛的通緝告示撤了!你的戶曹參軍告身批下來啦!快開門呐!”——正是那疤臉男子楊雲飛的聲音!
慘白的月光從未釘嚴實的破窗欞漏進來,恰好照亮周臨驚魂未定、猛然抬起的臉龐。那清冷的光線也斜斜映在神龕背後斑駁剝落的漆畫上——畫中那位悲憫的救苦天尊,眉心一點硃砂痣,紅得刺眼。這點鮮紅,在昏暗的光影下,竟與白日青帷馬車中,那位深不可測的李二郎……眼角那粒細微得幾乎難以察覺的硃砂印記,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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