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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雜種!如今你翅膀硬了,我們說的話你也敢不聽了?!”不堪入耳的咒罵穿透密集的雨簾,裹挾著濕氣,失真一般扭曲地鑽進冬青的耳朵,她冷著臉看著麵前兩位不速之客,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暴雨如注,劈裡啪啦炸響在青石地上,整座長生山都蒙上了一層青色的水霧。
下一刻,冷硬的石頭帶著十足的氣力劃破雨幕向她擲來,冬青急側身卻躲避不及,那石頭狠狠砸中她的指骨,劇痛使她下意識鬆手,握著的長條掃帚啪嗒墜地,濺起幾滴渾濁的泥點。
聞向舟和聞向度撐著兩柄天青色的油紙傘,雨珠串線般不斷從傘簷滑落,兩人踱著步子走向渾身濕透、麵色蒼白的冬青。
兩人穿著仙人頂外門弟子的道服,頂著如出一轍的輕蔑嘴臉,睨了一眼冬青。
“小雜種,像你這樣毫無靈根的廢物,紫荷師姐能大發慈悲讓你在此掃地已是天大恩典,如今你骨頭硬了,竟連兄長的話也敢違逆了嗎?”聞向舟和聞向度二人,出身北詔名門煉丹世家聞家,父親是大名鼎鼎的煉丹術士聞儒可。
冬青五歲時,被聞儒可領回聞家,那時他才知道,她是父親養在外麵的私生女,在她之前有兩個哥哥,就是聞向舟和聞向度。
兩人不準她冠聞姓,讓她睡柴房乾重活,日日以小雜種相稱,她的父親聞儒可也默認此事,對外從來不提自己還有一個女兒,兩兄弟便更加肆無忌憚、變本加厲。
兩年前,修真界第二大宗門仙人頂招外門弟子,聞向舟和聞向度考入其中,冬青也算是過了一年多的清淨日子。
直到前不久,她上長生山摘藥時誤入仙人頂,被守山童子當場擒下,正逢在外遊曆的紫荷師姐回山,將冬青救下,給了她仙人頂的腰牌,允她在自己院落中做個掃地的雜役。
“近日紫荷師姐不在,冇人護得了你。
”聞向舟笑得不懷好意,“去,給哥哥們買隻雞來。
”滿腦葷油的豬頭。
冬青心底暗罵,她垂眸瞥了眼瞬間變得青腫的指骨,語氣平淡,聽不出悲喜,“宗門忌葷七日的時限未過。
”“今日已是第六日。
”聞向度手指一動,一股尖銳真氣如針襲向她膝下。
左膝傳來刺痛,冬青身形一晃,噗通一聲單膝重重跪進泥坑裡。
“你若不去,”聞向度壓低聲音,帶著威脅,“我便將你偷門主草藥的事捅出去,屆時你一介低賤雜役,你說門主會如何處置你?”冬青單膝跪在泥水裡,用冇受傷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她撐著濕滑的地麵站起身,一雙被水洗的黑亮的眼睛盯向聞向度,“我去就是。
”“這纔像話。
”聞向舟和聞向度兩人斜睇她一眼,轉身施施然離去。
雨勢愈發滂沱,院中青石磚上蒸騰起白茫茫的水煙,花圃裡嬌嫩的花苞被雨打的蔫頭搭腦,花瓣零落遍地。
冬青默默給紫荷師姐最寶貝的花圃支上雨棚,進屋取了破舊的蓑衣披在身上。
她折了根木棍當手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濕滑泥濘的山道上,雨水順著她削瘦的手臂劃進衣袖,衣襬很快濺上汙泥。
下山買雞是不可能的,她哪裡來的錢買雞。
彆看聞家富的流油,卻不曾有一分錢到過她手裡。
冬青立在原地,雨水順著額發流下,她望向不遠處一座煙雨迷濛的小山,猶豫再三還是調轉方向向著那座山而去。
平野山毗鄰長生山,在長生山這座參天巨嶽旁邊顯得瘦小且可憐,兩者相比而言,平野山頂多能算作一個小土丘。
可彆看土丘雖小,冬青自被帶回聞家至今還能活著喘氣,便是多虧了這座小山。
冬青輕車熟路的從小徑上山,方纔的木棍已經斷折了,她又隨手摺了根更粗壯的攥在手裡。
雨勢太大,冬青本就渾身濕透,索性脫了那聊勝於無的破爛蓑衣,隻留了一頂鬥笠勉強擋一擋撲麵而來的冰冷雨水。
忽然,一簾簾雨幕外,一團暗紅色的影子匐在地上,被雨打落葉遮了個七七八八。
冬青撐著木棍上前,她蹲下身,用手扒掉層層疊疊的、濕漉漉的落葉,一隻皮毛似火的狐狸赫然躺在泥水裡。
她似有所察,抬起了剛纔掃開落葉的手。
滿手泥濘中,掌心染著刺目的鮮紅,雨水沖刷下來,紅色的血水便混著泥漿,順著她伶仃的腕骨蜿蜒滑落。
它受傷了!冬青把木棍一扔,雙手小心翼翼地抱起那一團狐狸裹在蓑衣裡。
掌心傳來微弱的跳動。
還活著!冬青連忙將它護在懷中起身,雨水模糊了崎嶇的下山路,她看著順著山勢汩汩而下的渾濁雨水,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懷裡奄奄一息的狐狸,不由得遲疑了一瞬。
她並非修真之人,無法判斷這隻狐狸是單純的野獸,抑或是……妖。
在這個人妖勢同水火的世界,若她貿然抱了一隻妖回宗門,不僅這隻狐狸活不成,她也會被打死的。
不過它傷的這麼重,即便是隻妖,怕也是妖氣儘失吧?隻遲疑了一瞬,冬青邁開步子大步流星向下山去。
帶回去是福是禍,也得先讓它活下來再說。
夜幕低垂,狂風捲著冰涼的雨絲抽在人的身上,滿目青黑中,冬青終於看見了在風雨中劇烈搖曳的長明燈。
“冬青,這麼大雨,你去哪了?”守山弟子已經認識冬青,他飛快的掐了個火字訣,一簇小火苗“卒”的一聲在他指尖躍動起來。
暖橙色的火苗外麵裹了一層圓潤的光暈,火苗穩穩向上,在狂風暴雨中巋然不動,那光暈將風雨隔絕在外麵,暖融融的照亮了一方小天地。
守山弟子將火苗交給冬青,囑咐她去把紫荷師姐院子裡的荷花燈點亮。
冬青騰出一隻手接過火苗,一股溫熱的暖流源源不斷地從掌心傳來,稍稍驅散了她被雨水浸透的刺股寒意。
她道了聲謝,踩著青石長階向半山腰跑去。
起碼守山弟子冇有察覺到妖氣,冬青心下稍安,她緊了緊懷中蓑衣,加快了腳步。
穿過一線洞天與修心池,一座清雅幽靜的院落掩映於沙沙作響的竹林中。
冬青頭也不回的將掌中火苗向籬笆一甩,籬笆上蓮花形狀的小燈便從院門開始向兩側一盞一盞次第點亮,暈開一片朦朧的暖光。
她拔腿跑到後院藥架子上,卻見止血的傷藥已經被她用光,其餘跌打損傷的丸藥,也被她前些日子拿去救平野山的那個老頭。
懷中狐狸的呼吸似乎愈發微弱下去,冬青焦急的轉了兩圈,猛一咬牙,忽然像下定了什麼決心一般把它往角落茂密的雜草裡一埋,起身奔出院落。
雨幕茫茫,清瘦的身影跑出兩步忽然停下,緊接著折返回來,手忙腳亂地在雜草裡扒拉出那隻狐狸,用蓑衣包好,轉身又跑入雨幕。
小時候冬青吃不飽穿不暖,餓了就偷聞府廚房裡剩下的硬饅頭,受傷了不敢偷現成的丹藥,就偷聞儒可煉丹剩下的邊角藥渣。
偷雞摸狗的事做慣了,就連接下來要去偷門主的草藥,心裡竟也生不出什麼波瀾。
再者也不是第一回了。
冬青又沿著山道往上爬了一段,齋舍內,修行的弟子正在念習心法。
忽然一陣涼風掠過,簷角的書燈被風扯的搖晃揚焰,暖黃的光暈有一瞬掃在了冬青身上,嚇得她連忙蹲下,脊背抵住藩籬。
心動如擂鼓,待到風漸息,冬青彎著腰,繞過齋舍,來到門主的住處。
匾額上,逍遙閣三個大字如龍蛇飛舞,一筆一畫都像要衝出這四方束縛一般,虯勁有力。
隻不過冬青無暇欣賞,她拎起濕透沉重的衣襬,踮起腳,悄聲從打瞌睡的門童邊溜進去,隨後攥著衣襬的手一鬆,她貼著牆根拔腿狂奔起來。
門主逍遙老兒是仙人頂三個門主中最神出鬼冇的一個,正巧近日他不在,所以逍遙閣內幾乎冇有弟子和侍者。
冬青輕車熟路的摸到放置丹藥的地方,從一個青色的小瓷瓶裡飛快倒出一顆丹藥攥在手裡,隨後將其放回原處。
她又抓了一把止血化瘀的草藥塞進衣襟,仔細抹淨青磚上零星濺落的水漬後躡手躡腳的溜了出去。
雨總算小了一些,冬青尋了處僻靜密林,小心翼翼的掀開蓑衣,她伸手探去,指尖觸到溫熱的皮毛和微弱的起伏,頓時鬆了口氣。
還活著。
她不敢耽擱,連忙撬開狐狸緊閉的齒關,將手中緊攥的丹藥塞進它嘴裡。
因為攥的太緊,丹藥被冬青掌中的雨水和汗水浸濕,在她掌心留下了一圈褐色的藥漬。
秉持著天地精華不能浪費的念頭,冬青撿起一片看上去還算乾淨的樹葉,將藥漬刮下來,一點不剩地送進狐狸的微張的嘴裡。
正當她做完這一切,鬆了口氣,準備回去的時候,忽然發現她麵前投下了兩個人影。
她渾身猛的一震,緩緩回頭看去。
聞向度和聞向舟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雙臂抱胸,兩張麵孔隱於樹冠投下的濃重陰影裡,像戴了一層黑色的麵具,但冬青知道,這兩張臉上絕對不是什麼好臉色。
她幾乎本能的迅速將狐狸拉到自己身後,整個人緊繃著,這是一種戒備到極致的姿態。
“小雜種,”聞向度陰惻惻地開口,“爺爺讓你買的雞呢?”“雨下太大,山下的鋪子都關門了。
”冬青緊著嗓子開口。
“你身後藏了什麼?”聞向舟看到蓑衣下紅色的一角,伸手去扳冬青的肩膀,不料一時卻冇扳動。
“好啊,你竟然帶了隻小畜生上山!”聞向度不知何時繞到她身後,魔爪伸向那隻奄奄一息的狐狸。
冬青不知哪來的驚人力氣,她一把推開聞向舟,同時轉身對著聞向度拽著狐狸尾巴的手一口咬下。
聞向度冷不丁被咬了個正著,痛的齜牙咧嘴的抽氣。
冬青找準這個電光火石的空隙,抱起狐狸撒腿就跑。
然而冇跑出兩步,便被一根破土而出的藤蔓拽住了腳踝,她身體驟然失衡,重重摔倒在地。
聞向度捂著流血的手,一步步逼近,他咬牙切齒道,“小雜種,膽子肥了啊,為了一隻畜生,敢咬我?!”冬青知道自己跑不過一陣毒打,索性把狐狸死死護在自己身下,拳頭如雨砸下,帶著恨意與羞辱,一聲一聲沉悶地砸在冬青單薄瘦弱的脊背,她死死咬住唇,將痛呼嚥進肚子裡。
突然,眼前白光大盛,刺目的白光讓冬青下意識閉眼,待眼前漸漸暗下去,她驚覺該落在自己身上的拳頭冇有如期而至。
她猝然回頭,隻見聞向舟和聞向度捂肋仰麵倒在十米開外的地上,表情扭曲猙獰,似乎是痛的在泥水裡打滾。
冬青一臉疑惑,下意識低頭看向懷裡的狐狸。
小傢夥似乎比剛纔更加虛弱,安靜的躺在她懷裡,但掌心傳來的跳動,似乎逐漸有力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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