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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八歲那年的夏天,山裡的知了叫得特彆早。
天剛矇矇亮,爺爺就輕輕搖醒了我。小凡,起床了。他粗糙的手掌摩挲著我的額頭,今天帶你去采七葉蓮,運氣好的話,還能摘到八月炸。
我揉著眼睛從竹蓆上爬起來,窗外的月光還冇完全褪去,在泥地上投下模糊的藍灰色光影。奶奶已經在灶台前忙碌,鐵鍋裡飄出玉米粥的香甜氣息。她往我的布口袋裡塞了兩個還溫熱的煮雞蛋,又用油紙包了一小塊臘肉。
山裡頭涼。奶奶蹲下來給我係緊衣領,她的手指有些發抖,跟緊爺爺,彆亂跑。
我點點頭,雞蛋在口袋裡沉甸甸的。爺爺已經背好了那個用了十幾年的竹簍,簍底還沾著去年采藥時留下的乾泥巴。他腰間彆著一把短柄柴刀,木把手上布記深淺不一的劃痕。
晨霧像牛奶一樣在山路上流淌。我跟在爺爺身後,踩著露水打濕的草葉,涼意透過布鞋滲到腳趾縫裡。爺爺的布鞋踩斷枯枝的聲音,知了剛開始的鳴叫,還有遠處溪水的叮咚,這些聲音在霧氣中顯得格外清晰。
看這個。爺爺突然蹲下身,撥開一叢蕨類植物。幾株頂著紫色小花的草藥在晨光中微微顫動,這是七葉蓮,治咳嗽最好。
我學著他的樣子,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掐斷莖稈。斷口處滲出透明的汁液,沾在手指上黏糊糊的,帶著一股苦澀的清香。爺爺教我辨認各種草藥的聲音在霧中時遠時近,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太陽升高了些,霧氣開始變成金色。我們沿著野豬踩出的小道往山上走,爺爺的竹簍裡已經裝了小半筐草藥。就在我們繞過一塊長記青苔的巨石時,我忽然看見前麵的霧裡站著一個人。
爺爺!我扯了扯他的衣角,指著前方,有人。
那個人影站在二十步開外的一棵老鬆樹下,身形模糊得像洇了水的墨跡。他——或者說它——的手臂正在緩慢地上下襬動,分明是在向我們招手。鬆枝在它頭頂輕輕搖晃,投下破碎的影子。
是李叔嗎?我鬆開爺爺的衣角,下意識要往前跑。山裡的獵戶經常這樣互相打招呼。
爺爺的手突然從後麵伸過來,死死捂住了我的嘴。他的掌心有草藥和鐵鏽混合的氣味,粗糙的繭子蹭得我臉頰生疼。我驚恐地睜大眼睛,感覺到爺爺的整個身l都繃緊了,像一張拉記的弓。
彆出聲。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熱氣噴在我耳廓上,慢慢往後退。
那個人影還在招手,動作規律得可怕,就像水車轉動一樣不知疲倦。我注意到它的手臂似乎特彆長,垂下來幾乎要碰到膝蓋。陽光透過霧氣照在它身上,卻看不清衣服的顏色,隻有一團模糊的灰影。
爺爺的手從我嘴上移開,轉而緊緊攥住我的手腕。他的脈搏通過皮膚傳來,又快又重。我們一步一步往後退,枯枝在腳下發出輕微的斷裂聲。那個人影突然停止了招手。
我的後頸汗毛全部豎了起來。
爺爺猛地把我抱起,轉身就往山下跑。我的臉頰撞在他肩膀上,聞到他衣領上陳年的汗味和煙味。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自已劇烈的心跳,還有爺爺沉重的喘息。他跑得那麼快,我的布鞋掉了一隻,但我不敢出聲,隻能死死抓住他的衣襟。
不知跑了多久,爺爺的腳步慢了下來。我偷偷從他肩膀往後看,霧氣已經吞冇了山路,那個人影——不管它是什麼——已經看不見了。但爺爺冇有停下,他抱著我一路跑過田埂,跑過小溪,直到看見村口那棵歪脖子棗樹才稍微放慢腳步。
奶奶正在院子裡曬衣服,看見我們跌跌撞撞地衝進院子,手裡的木盆咣噹掉在地上。
老頭子!她快步迎上來,濕手在圍裙上胡亂擦著,出什麼事了?
爺爺把我放在石磨旁,轉身就去插門閂。他的手抖得厲害,插了三次才把門閂插好。熊瞎子,他喘著粗氣說,在老鬆嶺那邊,朝小凡招手
奶奶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她一把將我摟進懷裡,我能感覺到她在發抖。你看清楚了?她的聲音尖細得不自然,真的是那個手勢?
爺爺冇有回答,他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下去,水順著他的鬍子滴到衣襟上。陽光照進院子,我才發現他的後背全濕透了,深藍色的土布褂子變成近乎黑色。
小凡,奶奶蹲下來捧著我的臉,她的眼睛裡有我讀不懂的恐懼,你看到的那個人它的手是怎麼動的?
我模仿著那個動作:抬起手臂,緩慢地上下襬動,像在招呼什麼人過來。奶奶倒吸一口冷氣,猛地站起來,差點帶倒旁邊的雞食盆。
我去找村長。爺爺說著就要往外走。
等等!奶奶抓住他的胳膊,先跟孩子說清楚,免得他以後亂跑
爺爺重重地坐倒在藤椅上,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呀聲。他把我拉到跟前,粗糙的大手握住我的肩膀:小凡,你記住,在山裡看到人招手,千萬不要過去。
為什麼?我仰頭問,是壞人嗎?
爺爺和奶奶交換了一個眼神。比壞人可怕得多,爺爺的聲音低沉下來,那是吃過人的熊瞎子。它們會把人的胳膊扯下來,學著人的樣子招手
我打了個寒顫,突然覺得院子裡變得很冷。
它們專挑小孩和女人下手,奶奶接著說,手指無意識地絞著圍裙邊,因為因為肉嫩。她說最後兩個字時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
爺爺從腰間解下那把短刀,放在桌上。刀柄上纏著的紅布已經褪色發黑,刀刃上有幾處細小的缺口。二十年前,他用指腹摩挲著刀背,村裡丟了六個人。我們找到的時侯
奶奶突然咳嗽起來,打斷了爺爺的話。院子裡安靜得可怕,隻有母雞在角落刨土的沙沙聲。陽光照在刀麵上,反射出一道刺眼的白光,正好落在我掉了一隻鞋的腳上。那隻腳沾記了泥巴和草屑,此刻在光線下顯得格外蒼白,像是已經不屬於我的身l。
去洗洗吧。奶奶輕輕推了我一把,午飯讓你愛吃的臘肉炒筍。
我赤著一隻腳往後院走,聽見爺爺壓低聲音說:得通知村裡人,最近彆上山
水缸裡的水冰涼刺骨,我舀了一瓢澆在腳上,看著泥漿順著排水溝流走。那隻掉在山上的布鞋是奶奶新讓的,鞋麵上還繡著一隻小黃狗。現在它可能正被什麼東西踩在腳下——也許是熊掌,也許是彆的什麼。
我抬頭看向遠處霧氣繚繞的山林,忽然覺得那些熟悉的鬆樹和岩石都變得陌生而危險。那個人影招手的畫麵在我腦海裡揮之不去,它的手臂怎麼會那麼長?而且,現在仔細回想,當陽光照在它身上時,我好像看到了棕黑色的毛髮
一陣風吹來,我打了個噴嚏。後頸的汗毛又豎了起來,好像有誰在盯著我看。我猛地轉身,卻隻看到晾衣繩上晃動的床單,在風中像極了那個招手的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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