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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元二十一年,季冬,朔日。
廷尉司廷尉李吉早早候在詔獄門口。
天色陰沉,大雪紛飛,李吉雖身著羊裘大氅,仍被凍得直打哆嗦。
“鬼老天。”李吉在心中暗罵,攏了攏衣襟,略微活動了下快被凍到麻木的雙腳後,又恭敬地站在原地,不敢有絲毫懈怠。
他身邊的長隨們一個個也都凍得麵色通紅,手腳冰涼,但所有人都默契地站在原地。
冇辦法,比起風雪嚴寒,他們更怕稍後迎接的那人。風雪嚴寒隻是一時,若怠慢了那人……怕是餘生看不到春暖花開的時候了。
“大人,來了。”
李吉的親信悄悄提醒,李吉順著親信視線的方向看去。
不遠處,一行車馬緩緩駛來,中間一輛高大的馬車,前後都是執劍的護衛隨從。
李吉揉了揉凍到僵硬的臉,擠出一個笑容,迎上前。
“見過大司空。”李吉對著馬車恭敬作揖行禮。
馬車徑直掠過李吉,在詔獄門前停下。
車門打開,雲錚在護衛的攙扶下緩緩下車,護衛隨從們排成兩排站在雲錚身後。
李吉湊上前,臉上的笑意又添了幾分諂媚。“大人。”
雲錚神色倨傲,隻是用狹長的眼眸掃了他一眼。輕飄飄一道目光,卻如寒芒一般打在李吉身上,壓得李吉弓著的身子又往下彎了幾分。
雲錚冇有多言,邁步往詔獄走去。
詔獄關押的都是朝廷欽犯,往常有人走過時,這些人都會撲到欄杆前,對著來人祈求喊冤,可今日雲錚一路走過,所有人都默契地縮在牆角,連頭都不敢抬一下。
詔獄最裡麵,裴清晏蜷縮在冰冷的草蓆上,她闔著眼,腦袋昏沉,意識在無儘的黑暗和撕裂的劇痛中沉浮。耳邊除了自己粗重艱難的呼吸聲外,就剩下從提審堂方向傳來的慘叫聲。
“快了。”裴清晏暗道。
她昨日進京,想來很快就會有人來提審她了。廷尉司詔獄的手段向來狠辣,也不知她這個樣子,能在那些人手中撐下幾輪。
裴清晏睜開眼,想掙紮著坐起身,裴家世代領兵,都是鐵骨錚錚的好兒郎,她雖陷囹圄,也不能丟裴家風骨。
隻是她身上的傷實在太重,稍一動就是鑽心的痛。她試了幾次好不容易攢起的力氣已經殆儘,人卻依舊躺在原地。豆大的汗珠順著她的髮絲滑落,她視線越發模糊,意識幾乎渙散,所有的生氣似乎在隨著血流不斷流逝。
或許很快,她就要追隨父兄而去了……
就在裴清晏快失去意識的前夕,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場景。
臨河一線天,四周都是山崖峭壁,峽穀中間躺著數也數不清的屍體,裴清晏跌跌撞撞在屍山血海中翻找著,手上、身上都沾滿了鮮血。
“奸細,有奸細。”
裴清晏的腳踝被一隻鮮血淋漓的手抓住,那人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不斷重複著這句話。裴清晏認得此人,他是自己父親帳下的親衛。她蹲下身,想問得再清楚些,可那人已經力竭倒下,和這峽穀中躺著的其他人一樣,再冇了生機。
裴清晏呼吸忽然變得急促起來,原本快陷入混沌的她,又重新燃起求生的意誌。她不能死,臨河三萬大軍死得不明不白,她得替這些人討回公道。她不能死,她若死了,朝廷就真的把兵敗的責任全都推到她父兄身上了。
裴家世代英豪,她不能讓父兄在死後蒙上不白之冤。
她得活著!
裴清晏咬住舌尖,劇痛混著唇齒間的血腥,她硬生生從混沌中撕開一道口子,意識重新回攏。
遠處的哀嚎聲似乎小了些,伴著鐵門開啟的“吱嘎”聲,一陣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傳來。
“大司空……人就在最裡麵,您小心腳下。”
一個諂媚的聲音響起。
大司空……
聽到這個稱謂,裴清晏腦海中浮現出一張極其俊美的麵孔。五年前她倉皇離京,以為此生都不會與此人再有交集,卻不想竟要以這樣的方式重逢。
裴清晏扯出一個自嘲的笑,心中的不甘讓力竭的她又重新有了力量,她掙紮著從地上坐起,背靠著詔獄冰冷的石壁,即便劇痛襲來,她的脊背仍挺得筆直。
她不能丟裴家風骨,更不能在那人麵前狼狽。
幾盞明亮的銅行燈刺破詔獄的黑暗,陷在黑暗許久的裴清晏被這道光晃得眯起眼,她抬手擋住,腳步聲在不遠處停住。
“開門。”
雲錚的聲音響起,像是玉磬落在冰麵上,冰冷清脆,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
銅鎖被打開的聲音響起,裴清晏此時也適應了光亮,緩緩放下手。一彆幾載,雲錚似乎比她記憶中更高挑了些,身形俊逸,狐裘大氅壓著層層疊疊的金線,尊貴又威嚴。
雲錚揹著光立在門口,眉目陰鷙,視線冷冷落在她身上。
“裴將軍,五年未見,彆來無恙?”雲錚語氣平平,看似關切的言語卻滿是譏諷。
裴清晏乾澀起皮的雙唇動了動,她想維持風度,可唇角牽扯到臉上猙獰的傷口,叫她不禁皺眉。
雲錚邁步走進,纖塵不染的玄色緙花靴踩在汙穢不堪的地上。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裴清晏,詔獄不見天日,即便有銅行燈照明,光線也極為有限。是以他並未察覺到異樣,直到裴清晏因疼痛發出悶哼……
雲錚轉身,從李吉手中奪走銅行燈,舉到裴清晏身前。下一瞬,他眼底刻意凝結的恨意忽然一滯。
隻見那張曾經白皙的臉上混著汙泥和血水,一道猙獰的傷口從眼下一直到唇角。詔獄陰寒,可裴清晏身上的衣物卻單薄的可憐,衣服上到處是黑紅色的血漬,手腳被絞了鐵絲的牛皮繩索捆著,腕處被勒到深可見骨。
雲錚瞳孔猛地一沉,眼底情緒翻湧,震驚、憤怒,還有被強製壓下,但不斷翻湧快要破籠而出的心疼。
他闔了闔眼,再睜開所有的情緒都被他用更深的陰鷙掩蓋。
“用刑了?”雲錚語氣平淡,握著銅行燈的手卻指節發白。
一旁的李吉忙上前回道,“回大人,還未用刑。”
雲錚掀起眼皮,漫不經心地掃了他一眼。李吉頓時跪在地上,替自己辯解道,“大人,並非小的懈怠,實在是此人身負重傷,小的不敢冒險。”
“負傷?”
“是。”李吉點頭,“廷尉司奉命前去捉拿時,此人仍帶領殘部與匈奴抗擊,她身上的傷就是在和匈奴人抗擊時所受。”
李吉頓了頓,終究冇能忍住,替裴清晏求起情來。
“大人,縱然裴氏有罪,看在裴氏父子戰死,裴將軍又奮力抗敵的份上……”
不等李吉說完,裴清晏的聲音響起。
“裴氏……無罪!”
“裴氏不認罪!”
裴清晏一聲比一聲響亮,聲音在詔獄不斷迴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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