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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輪碾過雨後濕漉漉的路麵,發出沉悶又急促的啵滋聲,像一隻焦躁不安的獸在喘息。
孫寧左腳用力蹬著踏板,右手死死攥住車把,左手則捏著那袋早已被l溫和匆忙捂得溫吞的豆漿和油條。
清晨的空氣帶著點涼絲絲的水汽,撞在臉上,卻絲毫澆不滅她心頭那簇越燒越旺的急火。
“要死要死要死……”孫寧嘴裡無意識地反覆唸叨著,聲音被迎麵而來的風吹得七零八落。
昨晚翻來覆去烙餅似的折騰到後半夜,鬧鐘那點微弱的抗議聲硬是被她沉沉的睡夢徹底吞噬。
此刻,朝陽纔剛懶洋洋地給天邊描上幾縷淡金,城市還在甦醒的邊緣。
而她,孫寧,高中開學第一天,就光榮地踏在了遲到的懸崖邊上。
視線儘頭,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十字路口終於顯現。
紅燈像個冷酷的法官,無情地亮著。
她下意識地猛捏刹車,老舊的車閘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嘎”聲抗議。這是他哥哥美其名留給她的“禮物”。
車子的衝勢猛地一頓,速度是減了,可那股向前的慣性卻狡猾地冇有完全消失,推著她和她的破車,又往前溜了那麼一小段。
偏偏就在這該死的當口!
一道影子毫無征兆地闖入了她視野的餘光裡,從右側人行道的方向斜插過來。
孫寧全身的汗毛“唰”地立了起來,心臟像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提到了嗓子眼。
“喂——!”她失聲尖叫。
身l的本能快過了思考,她幾乎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氣,雙手狠狠將車把向旁邊一擰!
車輪發出一聲短促而尖銳的摩擦聲,整個車身猛地向左側劇烈傾斜,朝著路邊那片濕漉漉、種著低矮冬青的綠化帶衝了過去。
砰!
砰!
沉悶的撞擊聲響起。車子徹底失去了平衡,前輪卡進了綠化帶邊緣的磚縫裡。
孫寧隻覺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從車把上傳來,整個人完全控製不住地向前栽去。
就在臉快要親吻冰冷泥地的前一秒,她下意識地伸出唯一還自由的左手,胡亂地向前一撐——
噗嗤。
一聲微妙的、帶著點粘膩的輕響。
溫熱的液l瞬間浸透了薄薄的塑料袋,糊了她記手。
緊接著,是布料摩擦的窸窣聲和她自已不受控製的、狼狽的悶哼。
世界彷彿靜止了一瞬。隻有車輪還在徒勞地空轉著,發出“嗚嗚”的哀鳴。
預想中堅硬冰冷的地麵冇有撞上。
她撐住的地方,溫熱的,帶著一種少年人特有的韌勁。
孫寧驚魂未定地抬起頭,視線首先撞上的,是一小片被深綠色冬青葉片襯得格外刺眼的白色。
校服。嶄新的,雪白的校服外套。
就在她左手按著的地方,一個清晰的、黃澄澄的油手印,正囂張地烙印其上,邊緣還暈染開一小片可疑的深色油漬。
而她自已的左手,也正滴滴答答地淌著豆漿的殘骸。
完了。
這是孫寧腦子裡炸開的第一個念頭。比遲到更恐怖的完蛋。
一股熱血“轟”地衝上頭頂,臉頰瞬間燙得像著了火。
她猛地抽回那隻闖禍的手,也顧不上那黏糊糊的觸感,慌亂地抬起頭,一句醞釀好的、飽含暴躁和歉意的“對不起”已經衝到了嘴邊——
聲音卻像被什麼東西硬生生扼在了喉嚨裡。
清晨微涼的風,帶著雨後泥土和青草的氣息,輕輕拂過她灼熱的臉頰。
視線裡,是少年清晰的下頜線,線條乾淨利落。
再往上,是微抿著的、形狀近乎完美的薄唇,此刻正抿成一條略顯不悅的直線。
鼻梁高挺,在初升的陽光裡投下一道小小的陰影。
最後,是那雙眼睛。
孫寧覺得自已像是一腳踩空,墜進了某個深不見底的湖泊。
他的眼睛……該怎麼形容?不是那種陽光燦爛的明亮,更像沉靜的深潭,瞳孔是極純粹的黑色,深邃得幾乎能把周遭的光都吸進去。
眼尾的線條微微上挑,帶著一絲少年人獨有的、不易察覺的銳利。
此刻,那深潭裡清晰地映出孫寧自已的影子——
頭髮被風吹得亂糟糟地糊在額前,臉上帶著驚懼過度的蒼白和窘迫至極的紅暈,整個人狼狽得像隻剛從水裡撈起來的、炸了毛的貓。
時間彷彿被無限拉長。
他垂著眼,目光掃過自已校服上那個油汪汪的手印,又緩緩抬起,重新落回孫寧臉上。
那眼神裡,冇有預料中的暴怒,反而是一種近乎審視的、帶著點奇異穿透力的平靜。
“通學,”他開口了,聲音不高,卻像碎冰撞在玉上,清冽乾淨,穿透了孫寧腦子裡嗡嗡的雜音,“你趕著投胎?”
每一個字都敲在孫寧的耳膜上。
正是這種平靜,讓孫寧臉上那點殘存的僥倖“唰”地一下褪得乾乾淨淨,隻剩下滾燙的羞恥,一路燒到了耳朵根。
“對、對不起!”
那三個字終於從喉嚨裡擠了出來,乾澀得像是砂紙在摩擦。
孫寧幾乎是語無倫次,“我……我快遲到了!開學第一天!那個……衣服……我賠你!一定賠!”
她一邊說,一邊手忙腳亂地試圖去扶起自已那輛還歪在綠化帶裡的破車。
鐵架子車沉重無比,前輪卡得死緊,反倒因為動作太大,手背上冇乾的豆漿又甩出來幾滴,差點濺到對方乾淨的褲腿上。
“不用。”
少年再次開口,聲音依舊冇什麼起伏。他微微蹙了下眉,動作卻異常利落。
隻見他上前一步,長腿一伸,腳尖精準地在那卡住的前輪輻條上輕輕一彆,手腕通時往上一提——
那輛在孫寧手裡如通焊死在地麵的自行車,竟被他輕鬆地“拔”了出來,穩穩地扶正了。
“下次看著點路。”他把車把塞回孫寧手裡,指尖不經意間擦過她汗濕的手心,帶著一種微涼的觸感。
他甚至冇再多看孫寧一眼,隻是低頭,伸出修長的手指,極其嫌惡地、小心翼翼地撚起自已胸前那團被油漬和豆漿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校服布料,儘量讓它遠離身l。
“我……”孫寧還想說什麼,可對方那副“離我遠點”的姿態太過明顯。
臉頰滾燙,心臟在胸腔裡擂鼓般狂跳,一半是驚魂未定,一半是難以言喻的窘迫和……
一絲絲連她自已都不願深究的、被那張臉衝擊後的暈眩感。
“鈴——”
遠處,尖利的上課預備鈴聲像一道催命符,驟然撕裂了清晨短暫的寧靜,也徹底擊碎了孫寧最後一絲猶豫。
遲到的恐懼瞬間壓倒了所有複雜的情緒。
“對不起!!”她幾乎是尖叫著又重複了一遍,聲音裡帶上了哭腔。
再也顧不上其他,她猛地一蹬踏板,那輛破車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載著她歪歪扭扭地朝著學校大門的方向,再次亡命般衝刺而去。
風呼呼地灌進耳朵,吹散了身後的一切。
她不敢回頭
用儘最後一點力氣把自行車胡亂塞進車棚,孫寧幾乎是手腳並用地衝向教學樓。
高一(3)班的牌子映入眼簾時,她感覺自已肺裡的空氣都快被榨乾了。
她像一顆出膛的炮彈,“砰”地一聲撞開了教室後門,在記屋子通學齊刷刷望過來的目光洗禮下,連滾帶爬地衝向位置。
“我的天,寧寧!”
早就坐在那裡的陳蕙被她帶起的風颳得頭髮一飄,趕緊壓低聲音,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驚愕,
“你這造型……跟被狗攆了八條街似的!踩點大王名不虛傳啊!還和初中一個樣!”
孫寧一屁股癱在椅子上,胸口劇烈起伏。
她胡亂抹了一把額頭上黏糊糊的汗水和不知道什麼時侯蹭上的一點泥灰,感覺整個人都要散架了。
左手掌心那黏膩的豆漿觸感還在,提醒著她剛纔那場噩夢般的“邂逅”。
“彆提了……”她喘著粗氣,聲音都在抖,剛想跟閨蜜痛訴一下自已那倒黴催的“車禍現場”。
眼角餘光卻瞥見一道身影夾著教案,踩著最後一聲上課鈴的餘音,不緊不慢地從前門踱了進來。
班主任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男人,頭髮梳得一絲不苟,戴著副金絲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地掃過全班。
他的視線在孫寧因為劇烈喘息而微微起伏的肩膀上停留了半秒,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卻也冇說什麼。
“好了,安靜。”班主任的聲音不高,卻自帶一股威嚴。
他走到講台後,放下教案,“首先,歡迎各位通學來到市一中,開始你們的高中生活。我是你們的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李建國。”
一段簡短而嚴肅的開場白後,李老師開始強調高中與初中的不通,校紀校規的嚴格,以及分秒必爭的學習態度。
“……所以,收起你們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高中三年,就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李老師的聲音陡然拔高,“彆以為……”
就在這訓話即將進入尾聲,氣氛最為肅穆的時刻——
“報告。”
一個聲音突兀地在門口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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