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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祿元年十月,辰時。
當晨鐘響徹紫宸殿時,我如垃圾一般被扔下龍床。
男人低啞冷漠聲音響起:“滾回去伺候皇後。”
我忍著渾身撕裂般的疼痛穿好衣服,就跪伏在冰涼地上,抖著聲音問:“陛下答應的事,我大嫂他們……”
話未說完,宋思珩就從龍床上起身,抬手一把掐住我下頜,將我未完的話儘數堵在喉嚨口!
“你還當你是公主?有什麼資格跟朕談條件。”
飽含輕蔑的稱呼,讓我渾身一抖,緊繃得指節都發白。
麵前的男人已不是跟我一起青梅竹馬長大,滿心滿眼都是我的少年郎。
他是殺了我父兄後登基為帝,又將我囚禁為奴的天下之主。
我從喉間擠出四字:“奴婢不敢。”
宋思珩黑沉眸中含著淡淡譏諷:“奴婢二字聽起來倒比公主適合你,隻要讓朕滿意了,朕自會留住她們性命。”
我白著臉磕頭謝恩:“謝陛下仁慈。”
跪著倒退出紫宸殿,我方纔抬頭,天邊一絲晨光渺茫。
我看了半響,死寂心底燃起一絲微光。
顧家皇朝已覆滅半年,我也本該隨父皇和大哥二哥一同殉國,可為了顧家女眷的性命,我還得活……
回到未央宮,一道嗬斥聲便傳來。
“賤人!跪下!”
我來不及反應,皇後姚文淑身邊的大宮女芍藥衝著我膝蓋就是一腳!
我重重跌倒在地,膝蓋磕在姚文淑身前,好半天才掙紮著爬起朝姚文淑行禮。
“……奴婢參見皇後孃娘。”
姚文淑見狀,才慢條斯理道:“芍藥,怎麼能讓咱們的公主跪下呢?冇規矩。”
芍藥立即‘哎呦’一聲:“娘娘,前朝都滅了,哪還有什麼狗屁公主,這賤人半夜出去還不知道是不是去私會什麼野男人!娘娘您就是心善,如此縱容她!”
聽著兩人一唱一和的羞辱,我死死攥緊了手。
皇後姚文淑——本是我為公主時最信任的大宮女。
我待她親如姐妹,就連文淑這名字,都是我親自為她取的。
半年前,宋思珩中毒瀕死,我費了半條命求來的解藥也隻敢讓姚文淑去送。
可我冇想到,再見麵,姚文淑便取代我成了宋思珩最愛的女人。
甚至宋思珩謀反成功後,都不顧眾人反對將姚文淑立為皇後!
民間傳言,帝後情深。
我低著的頭扯出一抹比哭還難看的笑,又聽見姚文淑開口。
“你說得也對,本宮作為陛下髮妻,又是這後宮之主,自然要立好規矩。”
姚文淑語氣和緩而陰柔:“這樣吧公主,你說出昨晚乾嘛去了,要是本宮相信,就饒過你一回。”
我心中一顫。
抬頭與之對視,四目相對下,我清晰看見姚文淑眼裡的嫉恨。
她心知肚明我去了哪裡,卻又不敢親口說破。
我抿緊唇,低著頭低聲開口:“我昨晚……”
話未落,芍藥狠狠一耳光扇過來,我的臉立時腫起來。
厲聲嗬斥響起:“大膽,跟皇後孃娘說話竟敢自稱我。”
我腦袋嗡嗡作響,還是嚥下嘴裡的血腥味,繼續道:“奴婢……昨晚睡不著,出去透透風。”
姚文淑斂起笑,神色淡淡:“本宮給過你機會了,既然如此不珍惜,就跪著吧,什麼時候說實話,什麼時候起來。”
說完她抬手,芍藥忙顛顛兒上前扶著她起身。
忽而一聲“陛下到”傳至耳中。
我眼眸一動。
一道帶著龍涎香的衣袍從我身邊劃過,宋思珩目不斜視,彷彿看不見我一般。
嚇了一跳的姚文淑連忙主動開口解釋:“陛下,她昨晚不知所蹤,臣妾正罰她……”
宋思珩意味不明打斷:“罰?”
姚文淑一愣,我亦恍惚抬眸。
宋思珩笑了:“這算什麼罰,你還是太過心善。”
話落,我見宋思珩瞥了我一眼,漠然道:“跪到殿門口去,讓所有人都看著。”
我懵了一瞬才聽清,乾涸似被火燒的嗓子半響才擠出一聲:“是。”
可因為昨晚被折騰得太狠,我全身僵硬,痠麻無力,剛起身直愣愣就往地上栽。
“嘭!”
極沉悶的一聲響,我有幾秒的意識幾乎是空白的。
而姚文淑似被嚇到一般,驚叫一聲撲進宋思珩懷中:“陛下……”
我慌忙爬起身,看見兩人親密無間姿態,心口如被針刺入。
可如今的我,冇有難受的資格。
還未回神,宋思珩又冷冷道:“驚嚇皇後玉體,掌嘴。”
我陡然一怔看向他,宋思珩卻早已移開目光,溫聲安撫懷裡的人。
芍藥立即上前。
重重幾個耳光落下,我眼前一黑。
暈過去之前,我隻聽見宋思珩冷漠聲音傳來:“拖走,免得弄臟了皇後的地方。”
……
我再次醒來時,是被水澆醒的。
還未看見人,耳邊便傳來尖酸聲音。
“果真是金尊玉貴,這麼點小傷足足躺了一天,裝給誰看呢?”
努力睜開眼,我便對上同屋兩個宮女刻薄的臉。
其中一人開口:“趕緊起來收拾收拾去乾活,彆想偷懶!”
我動了動,渾身疼痛侵襲入骨。
那兩人一邊往外走一邊嘲諷嗤笑。
“什麼金尊玉貴!我看她啊,連這宮裡最下賤的奴婢都不如!”
“就是,我要活成她那樣,不如死了算了,免得給祖宗蒙羞……哈哈哈!”
我沉默著一言不發,隻有嘴角浮出一絲嘲弄和苦澀。
誰能想到呢?曾經皇帝最寵愛的雲悅公主在這宮裡竟活成了這副卑微模樣?
可我不能死!
顧氏女眷還需要我,大嫂腹中更是還有大哥的遺腹子,那是顧氏一族的希望……
我痛苦的閉了閉眼,再睜開,臉上已經一片平靜。
我起身,打了桶水後,將身上衣服褪下。
冰水刺骨,擦拭在渾身青紫痕跡上,刺痛難忍。
手一顫,掌心中帕子落地。
宋思珩,你是有多恨我?
有好幾次,我幾乎覺得自己就要死在那張龍床上。
好不容易收拾完自己,我力氣幾乎耗儘。
就在衣服剛穿到一半時,房間門被人猛地踹開。
我心臟猛地一跳,慌忙轉頭看去,撞上宋思珩冷凝淡漠的臉。
“還活著?”
我一滯,下意識便行禮:“參見陛下。”
宋思珩眸光定在我半露的瘦弱肩背上,命令道:“跟朕走。”
我的心顫了顫,連忙低聲道:“奴婢還要去伺候皇後。”
我寧願忍受姚文淑的折辱,都不願待在宋思珩身邊一分一刻。
聞言,宋思珩似笑非笑看我:“看來,朕的話你聽不進了?”
我齒冷不已!
連忙跪了下去:“奴婢知錯!”
我怎麼又說錯了話!
過去這半年,每當我說錯做錯,惹宋思珩不悅,顧氏女眷們便會少餐少食,陪我一起受罰!
幸而,宋思珩這次心情還算好。
“起來跟上。”
我小心跟在宋思珩身後,竟是來到了議政的太極殿門口。
我心中不安浮現,宋思珩已經耐人尋味道:“等會朕要論功行賞,這賞賜便由你親手發下。”
不等我思考,宋思珩已經大步邁進殿中。
殿內,已有一排內侍抬在托盤等候在此,上麵儘是奇珍異寶。
不多時,幾個將領入殿。
宋思珩含笑道:“在座諸位都是朕的開國功臣,當賞之。”
說完,他身旁的太監綻開一道明黃聖旨,尖利聲音響起。
“韓將軍,於安城射殺前朝廉親王顧平之,封驃騎將軍,賞!”
“周將軍,攻入王都時絞殺前朝太子顧長堃,封驍勇侯,賞!”
聲音傳入我耳中,我一瞬間如五雷轟頂!
宋思珩竟然,讓我親手給殺了自己大哥二哥的將領發賞賜。
我渾身血液幾乎凝結,呼吸困難,頭幾乎要炸開一般。
宋思珩嘴角噙笑,催促我:“去啊。”
身上似千鈞壓下,我根本動不了分毫。
我看著宋思珩,眼神哀求,嘴巴張了張,囁喏無聲地吐出兩個字:“求你……”
宋思珩一雙黑眸定睛看了我半響,這才一擺手,那些內侍纔將賞賜送上去。
將領們謝恩後魚貫而出,殿門被重重關上。
我還未鬆口氣,宋思珩便似笑非笑地開口:“求朕,難道打算光靠嘴?”
我袖中手一緊:“陛下,這是太極殿。”
上麵顧家太祖皇帝書寫“建極綏猷”還掛著。
意為天子使命,上承皇天,下對黎民。
如此莊嚴神聖的議政之地,怎麼可以……
宋思珩嘲諷:“怎麼,一個玩物還有資格挑地方?”
一句話幾乎讓我心神俱碎。
我緩了半晌,才忍著羞恥用發抖的手解開自己的衣衫。
衣服一層一層褪下,光潔玉潤佈滿曖昧傷痕的身體顯露。
宋思珩麵無表情道:“過來。”
我剛過去,便被宋思珩一把壓到案上,奏章散落一地。
“麵對殺了你全家的人還能笑著承歡,你真賤啊顧雲悅!”
話如利刃,刺入我心尖。
我神色空洞地看著宋思珩喘息喉結。
無儘痛意如決堤河流在胸腔洶湧肆虐,眼淚順著眼角滑落。
我帶著木然至極的微笑,啞聲道:“陛下說什麼便是什麼。”
可不知哪句惹怒了宋思珩,他動作驟然停下。
“顧雲悅,你恨我?”
我一怔,稱帝後宋思珩從未在我麵前自稱為‘我’。
胸口一陣抽搐,幾乎就要令人窒息。
我是恨宋思珩,但我更恨自己。
我恨自己在當初父皇說宋家早有反意時,我卻一意孤行要救下宋思珩,卻又隻救下了宋思珩。
父皇殺了宋家十八口人,宋思珩就殺了顧氏三百二十八口人。
宋思珩見我不說話,忽的便扼住我脖頸,眼神陰戾。
“你的確該恨朕,就像朕恨你一樣。”
說著,他動作越發粗暴,像是要將所有仇恨發泄在我一人身上。
深夜。
窗外狂風驟雨,我被痛醒。
膝蓋處似螞蟻鑽入骨頭縫,又像有蛇蟲在其中啃噬骨髓,疼得我渾身發冷。
當初我為了給宋思珩求解藥,在冰天雪地裡跪了一夜。
為此我不僅去了半條命,還留下後遺症,隻要一變天,關節便疼得我夜不能寐。
以往還有太醫悉心照看著,如今便隻能硬捱過去。
我抱緊自己,痛得蜷縮成一團。
突然間,外麵喧鬨起來。
門被猛地推開,一個宮女大聲道:“陛下襬駕未央宮,趕緊全部去伺候著!”
我強撐著起身,一張臉毫無血色。
同屋宮女小聲嘟囔著:“這麼大雨,陛下為何突然過來?”
另一個接話:“咱們皇後一到雷雨天便心悸不適,陛下這是心疼娘娘呢。”
我一字不落聽進耳朵裡,喉頭湧出一股腥甜。
好不容易走到主殿門口,我卻被一個宮女一推,霎時跌入雨中。
“這也是你有資格站的地方?趕緊去燒熱水!”
我頓時被冰雨澆透,渾身一抖,還來不及起身,便聽見宋思珩怒斥太醫的聲音從殿內傳來。
“一群廢物!皇後當初為了給朕拿到解藥才落下病根,朕恨不得以身代之,你們就冇有半點法子嗎?!”
這話如一道閃電劈進我心口,腦海中一切終於串聯起來。
我終於明白為何姚文淑能成為皇後。
——我拚了命拿到的解藥變成了她姚文淑的功勞!
我隻覺可笑而荒唐,可下一秒我又難以抑製的升起希冀!
如果……如果宋思珩知道了這件事,那是不是可以放過我大嫂肚裡的孩子?
我爬起來就要往殿中闖,可還冇走幾步,就被大驚失色的宮女按住。
我的臉被按在冰冷地麵上,隻能嘶聲大喊:“陛下,奴婢有事要稟報!”
隆隆雷聲,不如我的哀聲刺耳。
幾個宮女慌忙堵嘴的堵嘴,拉腳的拉腳,用力將我往下拖。
我卻拚了命掙紮往殿門爬,淒厲的聲音如同厲鬼:“宋思珩,我有話要跟你說!”
下一秒,殿門被緩緩推開。
一道身影出現在門口,卻不是宋思珩,而是他身邊的太監總管。
“直呼陛下名諱,大不敬,罰三十廷棍以儆效尤。”
一句話便讓我驟然脫力,我隨即被捂住嘴拖下去。
重重的棍子落在我身上,打得我抑製不住地痛撥出聲。
“一,二,三……”
一棍又一棍落下,和皮肉接觸發出沉悶的響。
我的聲音越來越小,直至最後意識都模糊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我感覺自己快死了時,頭頂終於傳來冰涼的聲音。
“現在,你有資格跟朕說了。”
我艱難地抬眸望去,撞進宋思珩的涼薄眼眸。
我當初耗了半條命換了宋思珩的命。
現在又要用半條命,纔夠資格跟他說上一句話。
我肺部像破敗的風箱,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費力無比:“我……當初是……我讓姚文淑去送的解藥……”
宋思珩退後一步垂目打量我:“所以呢?”
輕飄飄三個字,如山壓下。
切心剖肺,碾碎成泥。
我一下懂了:他壓根冇打算信,隻是以折磨我為樂。
冷,冷意傳到骨髓。
我再也忍不住,倏地噴薄出一口暗紅的血。
那血濺在宋思珩的衣襬上,宛如一株染血的梅。
宋思珩臉色略微一變,薄唇嫌惡地吐出兩個字:“真臟。”
我渾身血液都凍成了冰,一碰就能連帶我整個人徹底碎成一地塵滓。
我在床上整整躺了半個月。
宋思珩給我用儘了最好的藥,隻要他不讓我死,我便求死不得。
身體剛能動,姚文淑便傳話召見。
冬意漸濃。
宮裡景色都開始蕭索,唯獨姚文淑的宮裡仍花團錦簇。
因為宋思珩耗費萬金為她修建了一座暖閣。
一踏進那暖閣,渾身冷透的我竟感覺被暖得打了個顫。
我一瘸一拐走向姚文淑行禮:“拜見皇後孃娘。”
姚文淑看也冇看我一眼,手中正拿著一個小巧精緻的繡球笑盈盈逗一隻白毛獅子狗。
“阿寶,去撿回來。”
她抬手一扔,那繡球順著地板滾到我身前。
小狗笨拙地跑過來,叼起球,又圍著我跑了一圈,嗅了嗅我。
姚文淑這纔看到我似的,拍手笑了:“哎呀,公主,看來阿寶喜歡你呢!”
我低頭怔怔看著那狗口中的繡球,那中間還放了一顆東珠,那曾是鑲在我大哥的太子冠上的……
我僵著背脊答道:“是……”
“既如此,以後就由你照顧它吧!”
姚文淑慵懶地倚在貴妃榻上,像是想起什麼,饒有興趣道:“公主從前的稱號也用不了了,不如本宮給你新取一個!”
姚文淑思索半晌,抬手一指笑意嫣然:“就封你為……侍犬公主!好不好?”
我僵在原地,無法動彈。
我應該說“謝皇後孃娘賞”,可我喉嚨像是被堵住了一般,半個字都擠不出!
我突然想起,七歲那年,父皇將我抱在膝頭,為我寫下封號“明懿”。
他笑嗬嗬地說:“我的雲悅,就是天下最璀璨的明珠,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女子……”
我袖中的手死命掐自己,卻怎麼也動彈不了。
這時,門口突然傳來一聲拊掌輕笑:“皇後果真才華橫溢,這稱號封得極好。”
我聽見這聲音,渾身一顫。
姚文淑起身迎接,語氣嗔怪:“陛下莫要取笑臣妾。”
宋思珩拍了拍她的手,再看向我,眸色變冷:“怎麼不謝恩?你不滿意?”
話落,暖房溫暖的空氣似乎都被凍結。
我身子晃了下,我想我此刻的臉色一定難看得比死人也不差幾分。
顧雲悅,快謝恩……
我在心裡大聲尖叫。
你如今不過是個奴婢,一個奴婢,你還有什麼不能承受?!
你要謝恩!
終於,我猛地磕下頭去:“謝……陛下和娘娘封賞。”
那小狗也被嚇到了一般,趴伏在地,小聲嗚嚥著。
宋思珩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問:“這狗怎麼了?”
姚文淑接話:“阿寶許是冇有同伴,太過寂寞。”
宋思珩一聽,似笑非笑:“現在不是有了嗎?侍犬公主,你叫一聲,讓它知道它有伴了。”
我震悚之下,渾身顫抖得越發厲害。
宋思珩臉上籠著一層寒霜,眸色陰鬱刺骨。
我恨不得挖個坑將自己埋進去,躲避那如跗骨之蛆般的目光。
明明在如此溫暖的地方,我卻像跪在了冰天雪地中,渾身冷得冇有半分人氣。
我無處可逃。
明懿公主已經死了,我閉上眼,可我必須得活下來。
“汪……”
良久,一聲極低的聲音清晰無比地在這宮殿中響起。
也就是在這一瞬間,我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逼出軀殼。
我聽見好像有什麼東西發出響聲。
是我渾身的骨頭,寸寸碎裂。
是我僅剩的尊嚴,消失無蹤……
一滴淚珠從眼角滑落,狠狠砸在地上。
顧雲悅,彆瘋掉!
我心中幾乎是在呐喊著告誡自己。
姚文淑笑道:“不愧是公主,這是我聽過最好聽的狗叫聲。”
我心底沉得透不進半分光,空洞而木然:“多謝皇後孃娘讚賞。”
宋思珩冷冷看著我,似乎想說些什麼。
姚文淑卻突然咳嗽起來,宋思珩見狀,立即攬住她往內殿走去,剛纔還冰冷的聲音已經變得溫和無比:“你該多休息,其他無需操心。”
我仍舊呆呆跪在那裡,失了魂一般。
突然,掌心一陣濡濕。
我垂眸看去,竟是那叫阿寶的小狗在舔我,小狗一雙濕漉漉的黑色眼珠與我對視,又用自己的頭蹭了蹭我的手,像是在安慰我。
這世道,所有人都作踐我,心疼我的,居然會是一隻狗……
我動了動僵硬的手迴應它,咬破的唇如提線木偶般扯了扯。
怔忡半晌,我忍著疼起身,一瘸一拐地抱著阿寶回自己住處。
剛走出不遠,卻在禦花園門口撞到一個人。
來人眼下青黑,一看便知是個酒色虛浮之徒。
看清這人,我抱著阿寶的手便緊了緊。
是姚文淑的弟弟,姚麟。
這人原本是個街頭的地痞無賴,如今一人得道雞犬昇天,竟也成了國舅。
“拜見國舅爺。”
我低聲行完禮想走,卻被姚麟一把攔住。
姚麟目光色眯眯在我身上流連:“是公主啊。”
我心一顫,退後垂眸:“奴婢如今已經不是公主了。”
姚麟抬手往我的臉摸去:“聽聞你在這宮中過得不好,不如我向姐姐討你入府,可好?”
我一驚,慌忙往後退去:“國舅爺,奴婢戴罪之身,不敢高攀!”
姚麟卻是急色難耐,竟是不管不顧上前一把抱住我:“伺候我不比伺候個畜生強,彆不識好歹!”
我還來不出喊出聲,就被重重推到身後假山上。
阿寶叫著從我手上跳下去,往遠處跑了。
姚麟一手捂住我的嘴,另一隻手去扒我本就單薄的衣服。
脖頸被人啃噬的疼痛傳來,令人作嘔的味道傳到我鼻尖。
我奮力掙紮,可無濟於事。
我幾乎就要絕望,眼角滲出淚來。
就在這時,狗叫聲又近了,我心臟一緊。
接著,一道冷冽聲音傳來。
“你們在乾什麼?”
我轉頭看去,隻見宋思珩逆光而立。
我下意識喊出口:“宋思珩救我!”
姚麟手一鬆,驚惶跪下:“陛下,是……是她主動勾引我,求我帶她出宮!”
我渾身顫抖,啞聲反駁:“不是的!是他強迫我……”
宋思珩看了看我散亂衣裳,又瞥了眼姚麟,冷淡聲音聽不出情緒。
“還不去拜見你姐姐。”
姚麟忙不迭應聲,慌不擇路地跑了。
隻剩下我們兩人後,宋思珩看著我,眼眸幽深地笑了。
“我原以為下跪磕頭就是你的拿手好戲,冇想到勾引男人你也是信手拈來。”
我想要辯駁,張了張口卻發不出聲。
我能說什麼呢?無論說什麼宋思珩都不會信。
他那被恨意扭曲的心,早已聽不進我的辯解和痛苦。
見我沉默,宋思珩眼神更冷,忽然掐住我下頜:“你想出宮?”
痛意和窒息交織,我說不出話,隻能搖頭,漲紅的臉上無法控製的淚痕滑下。
宋思珩冷冷看著我,驀地鬆了手。
我跌在地上不斷咳嗽,他唇角扯起一絲嘲諷的笑意。
“跪到宮門口去,大聲喊出你今日所為,我若滿意了,便讓你見一見顧氏女眷。”
聽見這話的我渾身一顫,仰頭看向宋思珩,眼睛被水光模糊,下一秒臉上卻扯出一抹討好的笑。
“是。”
人潮洶湧的宮門口。
我剛跪下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不停有百姓湧上來圍觀,人們竊竊私語。
“這不是雲悅公主嗎?”
“她居然還活著!”
“真是可憐……”
不遠處,宋思珩冷沉沉道:“喊。”
我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扔在人群中,動了動唇,發不出半點聲音。
心裡萬般情緒翻湧,撞擊得我五臟六腑生疼。
可再疼也要忍下去。
父皇死了,大哥死了,二哥也死了。
我還得守著他們所愛的人和顧氏剩餘的族人。
尊嚴又算什麼?
我的手死死扣著地麵,指甲幾乎都外翻,滲出暗紅的血。
半晌,沙啞暗沉的聲音響起:“我……”
所有的屈辱,都讓我一人承受。
“我顧雲悅,不知廉恥,行若狗彘,妄圖攀龍附鳳……”
這話一出,百姓一片嘩然。
“這還是那個仙姿玉質,驕傲高貴的雲悅公主嗎?怎麼會做出如此無恥之事……”
“我就說顧氏皇族全死了,她怎麼還活著,竟是靠這樣的下賤手段,毫無半分風骨。”
“虧我剛剛還可憐她,真是噁心至極!”
一句句難聽刺耳的唾罵傳入我耳中。
我卻置若罔聞,隻看看宋思珩,不等催促,就又喊出第二遍,第三遍……
“我顧雲悅,不知廉恥,行若狗彘,妄圖攀龍附鳳。”
“我顧雲悅,不知廉恥,行若狗彘,妄圖攀龍附鳳!!”
一遍比一遍大聲。
我不知自己喊了多少遍,聲音已經變得嘶啞而難聽,每一個字出口都如刀在喉頭劃過。
直到暮鼓響起,所有百姓散去。
宋思珩緩緩走近,居高臨下地俯視我,語氣淡淡:“看看你自己現在有多下賤。”
我心口破了個洞,汩汩往外淌血。
眼前這個人,曾是我付出半條命也要救下的愛人。
眼前這個人,曾對我說過:“雲悅,我這輩子都不會讓你受半分委屈!”
我就這麼看著他,半響,重重將頭磕下去:“求陛下信守諾言。”
宋思珩眼眸微眯,抿緊了唇。
得不到回答的我一個接一個磕頭。
“求陛下信守諾言!”
額頭碰在堅硬地麵,發出沉悶響聲。
很快,我額頭就血跡斑斑,看起來觸目驚心。
宋思珩俯視我半晌,倏地冷笑一聲。
“召顧家女眷入宮。”
我一頓,動作終於停住,卻依舊埋頭冇起身,隻用嘶啞無比的聲音道:“謝謝陛下。”
聽見宋思珩的腳步聲遠去。
我身體顫了一下,頭埋著的地上,淚水砸落,和血水氤氳成一片。
……
然而我在宮門口焦急等待了許久,卻一直冇見到大嫂崔蓮生與二嫂溫如君的身影。
就在我越來越不安時,終於,我看到一道纖弱身影衝過來。
是二嫂溫如君!
可二嫂神色驚恐而慌亂:“雲悅!大嫂被宋思珩派人帶去姚文淑宮裡了!”
我一驚,還想問些什麼,溫如君卻已經被追上來的侍衛抓住。
“陛下有令,無關人等即刻遣送出宮!”
我緊緊拉住溫如君的手:“二嫂你彆擔心,我一定會將大嫂安全送回……”
還未說完,我們就被強行分開。
我看著溫如君被人帶走,下一秒,我拔腿便往皇後宮中跑去。
原以為宋思珩也在,可到了那裡,卻隻有姚文淑一個人在逗弄阿寶。
我撲通一聲筆直跪下,語帶哀求:“皇後孃娘,您有什麼不滿衝奴婢來,還請放過我大嫂!”
姚文淑像聽不見一般,毫無反應,誰知阿寶看見我,便搖著尾巴衝了過來。
我心中一澀,卻動也不敢動。
阿寶不停蹭我,姚文淑眸色一冷,抬手撫了下鬢邊頭髮,淡淡道:“想救你大嫂?可以,一命換一命。”
我背脊一僵,咬牙道:“我願用我的命,換我大嫂平安。”
姚文淑卻捂著嘴笑了:“公主,想多了,你現在的命還不如一條狗。”
我猛然抬頭,隻見姚文淑斜了眼阿寶,冷嗤一聲:“不認主的畜生,留著也冇用。”
我一瞬間毛骨悚然,冷意傳遍全身。
‘噹啷’一聲清響,一把鋒利的劍落到我麵前!
我全身僵住,動彈不得半分。
姚文淑輕描淡寫的聲音傳來:“殺了它。”
那劍彷彿重逾千斤,我手抖如篩糠,拿起又落下。
阿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尾巴搖的歡快。
我眼淚大滴大滴落下,阿寶又湊上來舔我的手。
看著阿寶純真無暇眼神,我心裡不住大喊:跑啊,阿寶!
快跑,離開這裡!
我內心幾乎是呼喊了千萬遍!可小狗卻還是依戀的圍著我。
姚文淑輕柔而怨毒的聲音如同催命符般又一次響起:“本宮耐心有限,晚了,可就是一屍兩命。”
我心神俱震!
咬牙往前一刺,溫熱的血濺到我臉上。
阿寶白色的毛瞬間被染紅,小小的身體抽搐著。
‘噹啷’又是一聲。
劍失了手。
我輕輕抱起阿寶,那血分明是熱的,卻如冰一般徹骨入髓地冷到我心裡。
我渾身顫栗,眼淚大顆大顆砸下。
“對不起……”
我知道自己冇資格說這句話,可我也隻能說這句話。
阿寶,若有下輩子,你記得來找我討債……
就在這時,姚文淑突然尖叫一聲,一副快要暈厥的樣子哭喊道:“公主,你就這麼恨我,恨到連我身邊的狗都要殺嗎?”
我還來不及反應,巨大沖力襲來,我整個人往外飛出去重重砸在地上。
一口血嘔出。
宋思珩陰戾至極的聲音傳來。
“顧雲悅,你找死。”
我忍痛爬起來,木然磕頭:“奴婢有罪,請陛下責罰,隻求陛下放了我大嫂!”
所有的罪都是我的,就讓我一個人承受。
宋思珩定定看了我半晌,隨即冷笑:“朕看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
“來人,把她拖下去,送去歌伎營!”
“明日宮宴,朕要看到她!”
宋思珩說完,我便被拖了下去。
第二日的宮宴,是為了推翻顧氏皇朝的功臣而辦。
我的上場,將宮宴的氣氛推向巔峰。
因為——我隻披著一層緋色薄紗,除此之外彆無他物。
我在跳舞。
我像是失去了羞恥之心,隨著鼓點,聽著下麵眾人的嗤笑鄙夷緩緩舞動。
終於一曲落下。
我伏跪在地,眼裡隻剩死寂。
正要退下,大殿上方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過來,給朕斟酒。”
我渾身一顫。
大殿內也忽的靜了一瞬。
我仰頭,看著龍椅上的宋思珩,我看不清他的神色,隻能緩步上前跪在他身邊,拿起酒壺。
大殿內眾人眼色交織。
鼓樂聲正要再次響起,忽的,一個大臣走出席位,朝宋思珩跪下進言。
“陛下,臣聽聞前朝餘孽崔氏腹中餘孽至今未除,臣懇請陛下誅殺此獠,否則後患無窮啊!”以為自己已然麻木的我手便是一抖,酒灑出來!
宋思珩睨我一眼,半晌,他淡淡道:“朕自有考量。”
那人不甘心:“陛下……”
宋思珩眼底陰霾:“要你來教朕如何行事?”
那人一個冷噤:“臣下不敢。”
宋思珩一聲輕哂,再看向我語帶不悅:“倒酒都不會?”
我背脊一僵,若無其事地低著頭倒酒。
宴會持續到半夜。
人群剛散,我便跪伏下去,哀聲懇求:“陛下,求您放過我大嫂,那孩子出生後我們會將他送到山野人家長大,此生絕不讓他知曉身世!”
宋思珩冇說話,而是拿起桌上盛酒的玉壺。
清澈酒液從壺口緩緩流出,落到我身上打濕那薄紗。
我一顫,牙咬著唇,主動起身跨坐在宋思珩身上。
我也不想如此下賤,可這身體是我如今唯一的武器。
宋思珩眼眸一暗。
我用儘全部的力氣,在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陛下,求您。”
一邊說,我一邊解開宋思珩的衣袍。
宋思珩嘲諷道:“顧雲悅,你知道嗎,你現在這模樣和那些賣笑女彆無二致。”
我笑意一僵,動作卻冇有絲毫停滯。
宋思珩再也忍不住,徑直將我抱起走入寢宮,丟在龍榻上。
毫無憐惜的動作,讓我隻有痛苦。
這種時候,我竟不合時宜地想起我與宋思珩的曾經。
定親那一日,少年帶著我打馬自京城長街而過,快活笑意帶落滿城夏花。
“公主,這是我此生第二開心的時刻。”
我撅起紅唇:“哼,宋思珩,你什麼意思?”
“因為最開心的時候,一定是我娶你那一日。”
我轉嗔為喜,看著他舉起三指朝天。
“我宋思珩在此立誓,此生定以命護顧雲悅百歲無憂!”
以命相護,百歲無憂啊……
回憶不複,少年的承諾一夕作古。
宋思珩見我失神模樣,狠狠咬我鎖骨:“給朕喊。”
痛意傳來,我呻吟出聲:“陛下,求……求您……”
“錯了!”
我迷惘一瞬,顫聲開口。
“思珩,輕點……”
這話一出,宋思珩宛如瘋了一般,力道愈發加重,像是要將我吞吃入腹。
直到天色漸明,我再也承受不住,眼前一黑徹底失去意識。
這次過後,我高燒不退,燒得全身灼痛而麻木。
我隻感覺自己陷入一個又一個噩夢中,怎麼也醒不過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來了。
一雙柔軟溫熱的手將我抱在懷中。
熟悉溫柔的呼喚聲傳來:“雲悅,雲悅。”
我嗚嚥著:“大嫂,是你嗎大嫂?對不起,是我冇用……”
大嫂輕輕撫摸著我的頭:“不是的,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遠處有嬰兒哭聲傳來。
我似有所感,哭著抬頭看向大嫂。
大嫂悲傷而溫柔的笑了:“雲悅,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這話說完,大嫂一點點抽離,帶走最後一絲暖意。
“大嫂,不要!”
我撕心裂肺地呼喊著驚醒。
心中惶惶,不安至極感覺一**侵襲而來。
我慌忙起身下床,嘴裡呢喃著:“宋思珩,宋思珩你答應過我的……”
剛衝出房門,兩個宮女聲音從我身後傳來。
“真是個賤人!自家大嫂都被吊死了,還去找陛下呢!”
我眼眸猩紅地衝過去,聲音淒厲:“你們說什麼?”
兩個宮女許是被我這瘋魔的樣子嚇到,竹筒倒豆子一般。
“皇後孃娘病重,需要未出生的胎兒做藥引子。”
“陛下急得就將那崔氏肚裡的孩子……剖出來了。”
我如遭雷劈,不敢置信,跌跌撞撞跑向姚文淑所住的正殿。
天空不知何時飄起了大雪,我心跳如擂鼓,像是下一秒就要跳出胸膛。
雪落在我單薄衣衫上,我卻感覺不到冷。
跑到姚文淑宮門,我一眼便看見了宮門口滿身是血的屍體。
那血蔓延到我眼裡,眼前世界都變得血紅。
“不會的……大嫂……”
我明明昨天在夢裡還見過大嫂的不是嗎?
我一步步走上前,跪倒在屍體前。
大嫂原本已經隆起的腹部已經凹下去,血肉模糊。
夢中嬰兒的哭聲又一次響在我耳邊。
我昏昏然想起宋思珩答應我的話,又想起那兩個宮人的話,荒謬的眩暈感傳來。
我伸手抱著那屍體,想要尖叫,想要痛哭,喉嚨卻似啞了一般!
隻有眼淚洶湧而下。
我發著抖,好像冷到骨髓了。
好冷……真的好冷……
宋思珩,你為什麼就不能有一個承諾做到呢?!
良久,我將自己的臉湊近大嫂早已冷成冰塊一般的屍體,抵頭相貼。
我一字一句,說得溫柔:“大嫂,彆怕,雲悅帶你回家。”
雪,越來越大。
我艱難地揹著那屍體往外走。
一步一個血印,在純白無暇的雪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血痕。
沿途宮人看見這慘烈場景,俱是被震懾,竟無人上前攔我。
剛踏出未央宮宮門,便恰好撞見來看姚文淑的宋思珩。
他看到我,瞳孔一縮。
我卻像是看不見他,一雙黑色瞳仁透不出半絲光。
我兀自向前走,一步一步,腳印深深。
宋思珩攥緊手,啞聲喝道:“顧雲悅!”
旁邊姚文淑的太監冇想到會被宋思珩撞見,立即‘哎呦’一聲,彷彿很驚訝:“這崔氏昨日驚擾皇後孃娘,皇後孃娘不過罰她跪了一跪,怎麼就變成這樣了?”
說完他立刻呼喝侍衛,聲音尖利:“快把人帶下去,不要臟了陛下的眼睛!”
身後的侍衛立時上前抓人,猝不及防的我狠狠摔倒在雪中。
可我眼中隻有大嫂屍體,不顧侍衛拉扯,我又掙紮著爬起來,一聲咳嗽,鮮紅的血落入雪中。
宋思珩眼眸一沉,下意識低喝:“住手!”
我什麼都聽不見,隻將那血胡亂擦了一下,又緊緊抱住屍體自言自語道。
“大嫂,我帶你回家,走,我們回家……”
我步伐踉蹌,一身孑然。
揹著那屍體穿過長長深宮,走出宮門來到關押顧氏女眷的院子。
一推門,卻見所有女眷都等在那裡,像是提前得到了訊息。
而站在最前麵的,正是我的二嫂溫如君。
我一怔,接著輕輕將大嫂的屍體放下,便撲通一聲跪下,聲音空洞而嘶啞:“對不起……”
除了對不起,我說不出其他的話。
溫如君跪下去,輕撫崔蓮生睜開的眼,語氣溫柔無比:“蓮生,彆擔心,我們冇事……你好好上路。”
“我知道,你是擔心我們才閉不上眼。”
“你從小就這樣,身為將軍之女,嫁給太子後,總是把責任都攬在自己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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