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霜降後的第一個霧天，整座城都浸在乳白色的混沌裡。
蘇眠眠站在“屋簷下”茶館的青磚台階上，指尖把帆布包帶勒出淺白的印子。霧太濃，連對麵街的梧桐都隻剩團模糊的灰綠影子，倒讓簷角那串褪色的紅燈籠更顯眼了——紅綢子被雨水泡得發沉，垂在霧裡像截凝固的舊時光。
她是來取父親落在這兒的棋譜的。推開木門時，黃銅門環撞在門楣上，悶響驚飛了梁上懸著的燕巢模型——那是王硯辭當年親手讓的，說要“給茶館添點生氣”，此刻卻蒙著層薄灰，翅膀斷了半隻。
“姑娘要點什麼？”老闆娘從櫃檯後探出頭，眼鏡片上沾著霧氣。
“我找蘇教授落下的棋譜，深藍色封皮的。”蘇眠眠話音剛落，靠窗的位置突然傳來瓷杯磕在桌麵的輕響。
她循聲望去。
霧色從半開的木窗湧進來，在那人身上漫開層毛邊。他穿件深灰羊絨衫，袖口隨意卷著，露出的手腕上搭著串紫檀手串——珠子被盤得發亮，是當年她在潘家園淘來送他的生日禮物。他總說“老氣橫秋”，卻天天戴在手上，直到……分開那天，她親眼看見他把串子扔進了垃圾桶。
王硯辭顯然也認出了她。捏著茶杯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泛白，目光從她臉上掃過時，像被燙到似的移開，落在窗外那團化不開的霧上。
“王老師也在啊？”老闆娘笑著打圓場，“這是蘇教授的女兒，來拿棋譜的。”
“蘇小姐。”他終於開口，聲音比霧還冷，“好久不見。”
蘇眠眠扯了扯嘴角，冇接話。她記得最後一次見他，是在醫院走廊。他紅著眼問“你就這麼信他不信我”，而她攥著診斷書，說“我們到此為止吧”。其實那張紙是她的，不是他以為的“移情彆戀的證據”。可這話，她到現在也冇說出口。
老闆娘把棋譜遞過來，藍封皮邊角磨得起了毛。蘇眠眠接過來時，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桌沿的茶杯——是她以前常用的那隻青花杯，杯底還有道她摔出來的細紋。
“這杯子……”她下意識開口，又猛地住了嘴。
王硯辭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喉結滾動的弧度在霧裡顯得格外清晰。“老闆娘說舊物丟了可惜，”他語氣平淡，像在說彆人的事，“就留下了。”
蘇眠眠的心沉了沉。當年她摔碎杯子時，他明明吼著“你就像這杯子，說碎就碎，一點不留情”。現在卻連道裂痕都捨不得丟。
“那我先走了。”她抱起棋譜轉身，帆布包蹭過門框，帶起一陣風，吹得燕巢模型晃了晃，斷翅掃過灰撲撲的翅膀，發出細響。
“蘇小姐。”他突然叫住她。
蘇眠眠腳步一頓，冇回頭。
霧從門縫鑽進來，裹著他的聲音貼在她後頸：“你父親的棋譜……第37頁夾著張舊照片，是你當年落在茶館的。”
她猛地攥緊棋譜，指腹硌在硬殼封麵上生疼。第37頁，是她當年教他下棋時，故意藏了張兩人在燕巢下拍的合照——照片裡他皺著眉說“拍照乾嘛”，卻偷偷比了個剪刀手。她以為早就被他扔了。
“不用了，”她聽見自已說，聲音發緊，“舊照片，丟了吧。”
走出茶館時，霧更濃了。蘇眠眠翻開棋譜第37頁，照片果然還在。邊角被摩挲得髮捲，背麵用鉛筆寫著行小字：“燕巢冇築完，等下次。”字跡被水洇過，暈開一片淺灰，像誰冇忍住的淚。
她突然想起剛纔王硯辭手腕上的紫檀串——珠子顆顆圓潤，分明是日日盤磨的樣子。當年他扔進垃圾桶的，或許根本不是這串。
霧裡傳來汽車鳴笛，蘇眠眠抬頭望去，隻看見車燈在濃霧裡暈開兩團模糊的光，像兩隻隔著迷霧對視的眼。她把照片塞回棋譜，快步走進霧裡，身後茶館的紅燈籠在風裡晃了晃，紅綢子上的水痕，洇成了模糊的形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