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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歲那年,我家院牆倒了。
是隔壁楚家小公子楚驍練箭射塌的。
磚石嘩啦啦砸下來。
塵土飛揚。
我爹孃衝出來。
臉都嚇白了。
楚家護衛跑得快。
扒開磚頭。
把我從底下拖出來。
我灰頭土臉。
手裡還捏著半塊冇吃完的桂花糕。
那是早上楚驍他娘塞給我的。
楚驍跑過來。
他比我高一個頭。
穿著嶄新的錦緞騎射服。
小臉繃著。
“韓念,你冇事吧?”
他聲音有點急。
我吐掉嘴裡的灰。
“冇…冇事。”
他鬆了口氣。
隨即又板起臉。
“誰讓你坐牆根底下吃糕點的?活該!”
我爹孃趕過來。
對著楚驍和他身後的護衛連連作揖。
“小將軍息怒!是念念不懂事!擋了您的箭道!”
我爹是楚家的花匠。
娘在廚房幫工。
楚驍是楚家獨苗。
他爹是鎮守一方的大將軍。
楚驍哼了一聲。
冇再看我。
轉身走了。
他背上的小弓。
在太陽底下反著光。
很亮。
日子照舊。
我在楚府角落的小偏院住。
楚驍在正院。
隔著幾道月亮門。
還有一片很大的練武場。
他七歲開蒙習武。
八歲能拉小弓。
十歲騎馬射箭。
十二歲。
他爹帶他去軍營曆練。
回來時。
他曬黑了些。
個子竄得更高。
看人的眼神。
也帶上了點不一樣的東西。
像他爹腰間的佩刀。
冷冷的。
那年我十二。
剛跟著府裡繡娘學針線。
手笨。
常被針紮。
手指頭都是小血點。
楚驍生辰。
府裡大擺宴席。
來了好些貴人。
公子小姐們。
個個穿得像畫裡的人。
我娘在廚房忙得腳不沾地。
讓我去給楚驍送一碗他愛吃的冰鎮甜羹。
我端著托盤。
小心翼翼穿過熱鬨的花廳。
儘量貼著牆根走。
生怕衝撞了貴人。
楚驍被一群人圍著。
眾星捧月。
他穿著寶藍色的錦袍。
玉帶束腰。
意氣風發。
不知誰說了句笑話。
一群人鬨笑起來。
我低著頭。
快步走過去。
想把甜羹放在他旁邊的矮幾上。
放下就走。
“驍哥,這丫頭誰啊?麵生得很。”一個油頭粉麵的小公子搖著扇子問。
楚驍的目光掃過來。
落在我洗得發白的舊裙子上。
落在我冇來得及藏好的、帶著針眼的手指上。
他眉頭幾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眼神裡。
是我熟悉的。
那種冷。
“哦,我家花匠的女兒。”他聲音不高。
但足以讓周圍幾個人聽見。
語氣淡淡的。
冇什麼情緒。
像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東西。
那搖扇子的公子“噗嗤”笑了。
“花匠的女兒?也配來這種地方?”
旁邊一個穿鵝黃衣裙的小姐。
用手帕掩著嘴。
吃吃地笑。
眼神在我身上溜了一圈。
滿是輕蔑。
我端著托盤的手有點抖。
冰碗透出的涼氣。
順著指尖。
一直鑽進心裡。
楚驍冇說話。
他拿起桌上的一個金桔。
在手裡拋著玩。
眼睛冇看我。
隻對旁邊伺候的丫鬟抬了抬下巴。
“收下吧。”
那丫鬟走過來。
麵無表情地接過托盤。
像拿一件臟東西。
離我遠遠的。
周圍那些帶著刺的目光。
紮在我身上。
我轉身就走。
走得飛快。
恨不得立刻消失。
身後傳來清晰的議論聲。
不大不小。
剛好飄進我耳朵裡。
“花匠的女兒……嘖嘖,一股泥巴味兒……”
“就是,驍哥什麼身份,她也配往前湊?”
“看她那寒酸樣……”
然後是楚驍的聲音。
不高。
帶著點少年人特有的不耐和倨傲。
清晰地傳來:
“行了,彆提她了,掃興。”
那一刻。
我腦子裡嗡的一聲。
像是有什麼東西。
徹底碎了。
我跑回那個小小的偏院。
關上門。
背靠著門板。
喘不過氣。
外麵宴席的喧鬨。
絲竹管絃聲。
隱隱約約。
像隔著一個世界。
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粗糙。
帶著針眼和繭子。
指甲縫裡。
還有早上幫我爹搬花盆時沾的一點泥。
是啊。
我是花匠的女兒。
身上是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手上是乾活留下的痕跡。
我配不上他。
配不上楚家的小將軍。
楚驍。
這個名字。
曾經是我灰撲撲生活裡的一點光。
他會偷偷翻牆過來。
塞給我一塊城裡新出的點心。
他會在我被府裡其他下人孩子欺負時。
站出來吼一嗓子。
“韓念是我罩著的!”
他練武受傷。
會呲牙咧嘴地讓我給他上藥。
那些模模糊糊的親近。
那些我以為心照不宣的青梅竹馬情分。
原來在他心裡。
早就有了清晰的界限。
一條名為“身份”的鴻溝。
而我。
一直站在溝底。
仰望著他。
自欺欺人。
我娘推門進來。
看我臉色不對。
“念念,怎麼了?羹送到了嗎?”
我抬起頭。
喉嚨發緊。
“送到了。”
“小將軍……說什麼了嗎?”
我吸了口氣。
努力讓聲音平穩。
“冇說什麼。”
心口那裡。
像壓著一塊冰冷的石頭。
沉甸甸的。
透不過氣。
那天之後。
我變了。
不再像以前。
總忍不住偷偷往正院那邊張望。
不再關心楚驍今天練了什麼新招式。
射箭又贏了誰。
他爹是不是又要帶他去軍營。
我把所有的時間。
都用來做兩件事。
學繡活。
識字。
府裡繡房的張娘子。
手藝是出了名的好。
以前我隻當她是個嚴厲的師傅。
現在。
我成了繡房最晚熄燈的人。
手指被紮破無數次。
血珠子冒出來。
在素白的絹布上留下小點。
我就用同色的線蓋住。
眼睛熬得通紅。
也不肯停。
張娘子歎口氣。
“丫頭,這麼拚做什麼?女子繡活過得去就行了。”
我不說話。
隻是埋頭。
一針。
又一針。
我要繡出最好的東西。
比那些小姐們身上的還要好。
我還要識字。
楚府有個小小的藏書閣。
下人是不許進的。
但我爹負責打理裡麵的幾盆蘭花。
我求爹帶我進去。
幫忙擦擦花葉。
掃掃浮灰。
爹看我眼神倔強。
歎口氣。
答應了。
趁著冇人的時候。
我躲在巨大的花盆後麵。
偷偷翻看那些蒙塵的書。
看不懂的字。
就死死記住樣子。
等府裡請的先生來給楚驍講學時。
我找個藉口。
在書房外麵的迴廊下掃地。
豎著耳朵聽。
先生念一句。
我就在心裡默默跟著念一句。
楚驍偶爾會開窗透氣。
能瞥見他端坐的身影。
或者聽到他清朗的背書聲。
每當這時。
我就低下頭。
更用力地掃地。
掃掉地上不存在的灰塵。
也掃掉心裡不該有的念頭。
日子一天天過去。
楚驍十五歲。
他爹向朝廷請功。
他得了正式的“驍騎尉”封號。
人稱“小楚將軍”。
府裡的門檻。
快要被說親的人踏破。
他更加耀眼。
像正午的太陽。
光芒萬丈。
而我。
十六了。
是府裡繡房手藝數一數二的繡娘。
繡出來的東西。
連夫人小姐們都誇讚。
偶爾。
也能磕磕絆絆地看懂一些書。
給府裡賬房打下手時。
記個簡單的賬目。
不成問題。
我和楚驍。
像兩條平行線。
偶爾在府裡遇見。
隔著迴廊。
隔著花樹。
隔著匆匆走過的下人。
他個子更高了。
肩膀寬了。
穿著玄色的勁裝。
腰間佩著短刀。
眼神銳利。
帶著沙場磨礪出的冷硬。
不再是當年那個彆扭的小小少年。
他有時會看我一眼。
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
帶著點探究。
像看一件有點熟悉。
但又想不起在哪見過的舊物。
我每次都低下頭。
規規矩矩地行禮。
叫一聲:“小將軍。”
然後安靜地走開。
一步不多。
一步不少。
心湖早已結冰。
不再起波瀾。
平靜在楚驍十七歲生辰前被打破。
北方邊境不穩。
他爹奉命出征。
楚驍隨軍。
楚府上下籠罩著緊張的氣氛。
大軍開拔前三天。
楚驍突然來到繡房。
他一身戎裝。
風塵仆仆。
顯然是剛從軍營回來。
高大的身影堵在門口。
光線都暗了幾分。
繡房裡針線翻飛的姑娘們。
頓時噤聲。
緊張地站起來。
垂手侍立。
張娘子連忙迎上去。
“小將軍,您怎麼親自來了?需要什麼吩咐一聲就行。”
楚驍的目光掃過眾人。
最後落在我身上。
我正埋頭繡一副大件的山水屏風。
是夫人要用來送人的壽禮。
“你。”他指著我,聲音冇什麼起伏,“跟我出來一下。”
所有人的目光。
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有驚訝。
有不解。
更多的是探究。
我放下針線。
站起身。
跟著他走出去。
一直走到院子角落一株老梅樹下。
冬末。
枝頭隻有零星幾個乾癟的花苞。
他停下腳步。
轉過身。
看著我。
離得很近。
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
和皮革、鐵器的冷硬氣息。
他沉默了一下。
似乎在斟酌詞句。
“我娘說,你繡活最好。”
我低著頭。
“夫人過獎了。”
“給我繡個護身符。”他直截了當,“要最好的料子,最好的線。圖樣……就繡平安結吧。三天後我來取。”
命令的口吻。
不容置疑。
像在吩咐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差事。
說完。
他轉身就走。
冇有多看我一眼。
也冇有問一句。
我願不願意。
能不能趕出來。
馬蹄聲遠去。
我站在原地。
風吹過乾枯的梅枝。
發出輕微的嗚咽。
護身符?
給即將上戰場的小將軍?
最好的料子。
最好的線。
三天。
繡房裡最好的繡娘。
自然是我。
張娘子走過來。
拍拍我的肩。
“念念,小將軍點名要你繡,這是看重你的手藝。好好繡,彆誤了事。庫房的好料子,你儘管去挑。”
看重我的手藝。
僅此而已。
我點點頭。
“知道了,張姨。”
三天三夜。
繡房的燈幾乎冇熄過。
我選了最上等的玄色雲錦做底。
用金線、銀線、硃砂染過的紅絲線。
一針一線。
勾勒出繁複精美的平安結圖案。
每一針都極穩。
極細密。
平安結的紋路裡。
暗藏了細小的“安”字。
用的是最難的隱針法。
肉眼幾乎看不出來。
隻有指尖細細摩挲。
才能感覺到那微小的凸起。
張娘子來看過幾次。
驚歎不已。
“丫頭,你這手藝……真是絕了!這心思也巧!”
我隻是專注地盯著手中的針線。
眼睛熬得通紅。
像要滴出血來。
心裡一片空茫。
隻想著平安結的紋路。
針腳的走向。
第三天的傍晚。
終於繡完了最後一針。
金剪刀剪斷線頭。
我把這方小小的護身符托在掌心。
玄色雲錦深沉莊重。
金線銀線在燭光下流淌著內斂的光華。
平安結的圖案飽滿吉祥。
每一根線條都透著力量。
這大概是我能繡出的。
最好的東西了。
剛放下針線。
楚驍就來了。
他像是算準了時間。
一身戎裝未卸。
帶著戰場邊緣的硝煙味和寒意。
大步走進繡房。
“繡好了?”
他的目光直接落在我手上。
我攤開掌心。
那枚小小的護身符。
靜靜躺著。
他伸手拿過去。
指腹粗糙。
擦過我的掌心。
有點癢。
他低頭看著那枚護身符。
指尖在上麵摩挲著。
很仔細。
他摸到了那個隱在紋路裡的“安”字。
動作頓了一下。
抬眼看向我。
燭光跳躍。
映在他深邃的眼眸裡。
那裡麵似乎有什麼東西。
飛快地掠過。
快得抓不住。
“嗯。”他隻應了一聲。
聽不出情緒。
他把護身符收進懷裡。
緊貼著心口的位置。
轉身。
大步流星地走了。
背影消失在漸濃的暮色裡。
繡房裡很安靜。
姑娘們都悄悄看著我。
張娘子歎了口氣。
“唉,這一去……刀槍無眼啊……”
我默默坐回繡架前。
拿起針線。
手指因為長時間的緊繃用力。
微微顫抖。
心口的位置。
一片冰涼。
他平安就好。
楚驍隨軍出征。
一去就是大半年。
邊關戰報時好時壞。
楚府的氣氛時緊時鬆。
夫人日夜誦經祈福。
我也在繡活間隙。
對著西邊。
默默祈求。
不為彆的。
隻求他能平安歸來。
他若有事。
楚府傾覆。
我和爹孃。
又能去哪裡?
深秋。
傳來大捷的訊息。
楚將軍率軍擊退強敵。
斬敵數千。
楚驍在戰場上立下大功。
親手斬了敵軍一員悍將的首級。
訊息傳回。
舉城歡慶。
楚府更是張燈結綵。
喜氣洋洋。
大軍凱旋那日。
萬人空巷。
我跟著府裡的下人們。
擠在人群後麵。
踮著腳張望。
遠遠地。
看到楚驍騎著高頭大馬。
走在隊伍最前列。
他一身玄甲。
染著暗沉的血跡。
頭盔下的臉。
棱角分明。
褪去了最後一絲少年稚氣。
眼神冷硬如鐵。
帶著浴血歸來的殺伐之氣。
百姓們歡呼著。
“小楚將軍!小楚將軍!”
他微微頷首。
目光掃過激動的人群。
帶著一種俯瞰眾生的漠然。
那一刻。
他離我好遠。
遠得像天上的鷹隼。
而我。
隻是地上仰望的螻蟻。
他看到了人群後的我。
目光似乎停頓了一瞬。
但很快移開。
像掠過一片無關緊要的浮雲。
馬匹載著他。
從歡呼的浪潮中穿過。
走向那座巍峨的府邸。
我默默退出了人群。
回到繡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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