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氣燈的光暈在濃霧中掙紮著,像一枚溺水者吐出的、昏黃的最後的歎息。
盧修斯·菲利普討厭霧。對於生活在“永霧之都”埃爾登堡的絕大多數居民來說,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深入骨髓的厭惡。霧氣讓街道變得濕滑,讓人的骨頭縫裡都透著陰冷的潮氣,更重要的是,它模糊了視線,讓這個本就複雜的城市變得像一團理不清的麻線。
而對菲利普來說,霧還有另一層更深切的含義——它代表著模糊、不清、以及被掩蓋的真相。作為埃爾登堡市立檔案館最年輕,也最不受歡迎的曆史學者,真相是他唯一的信仰。
“菲利普先生,閉館時間到了。”
蒼老的聲音從檔案館大廳的另一頭傳來,伴隨著鑰匙碰撞的清脆聲響。是老看門人漢森,他佝僂的身影在巨大的書架投下的陰影裡若隱若現,手中的提燈搖曳著,像是迷航的鬼火。
“再給我五分鐘,漢森。”菲利普頭也不抬地迴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麵前這張泛黃的羊皮紙上。這是一份十七世紀的城市規劃圖,來自於一位名叫伊凡·“築城者”的建築師。圖紙的邊緣已經殘破,墨跡也因潮濕而暈開,散發著一股陳腐的黴味。
但吸引菲利普的,不是這些。而是圖紙中央,一處被後人刻意塗抹修改過的痕跡。
在彆人眼中,那或許隻是一塊無意義的汙漬。但在菲利普經過無數次訓練的眼睛裡,那是一場發生在紙麵上的、無聲的戰爭。一種墨水覆蓋了另一種,新的線條掩蓋了舊的輪廓,一個謊言取代了真相。
他的同事們嘲笑他這種近乎病態的偏執,稱他為“紙堆裡的掘墓人”。他們滿足於整理那些官方承認的、清晰可辨的文獻,而菲利普卻總是在字裡行間尋找那些被刪除的、被遺忘的、乃至被恐懼的低語。
“又是那些‘幽靈墨水’,是嗎?”漢森蹣跚地走近,渾濁的眼睛瞥了一眼圖紙,“孩子,有些東西被抹去,自然有它被抹去的道理。就像我們從不談論鐘樓的第十三下鐘聲一樣。”
菲利普的動作頓了一下。
埃爾登堡的城市大鐘樓,每到整點便會敲響,聲音洪亮,傳遍全城。但民間一直有個傳說,在某些特殊的日子,當午夜的第十二下鐘聲結束後,會有一記沉悶而壓抑的第十三聲。聽到它的人,會看見霧中的……不祥之物。
當然,這隻是無稽之談。一個理性的、受過高等教育的曆史學者,絕不會相信這種鄉野村夫的迷信。
“隻是學術上的好奇心,漢森。”菲利普平靜地回答,同時小心翼翼地從隨身的工具盒裡取出一個小巧的黃銅滴管和一個裝著淡紫色液體的水晶瓶。
這是他的秘密武器,他耗費了數月薪水,從黑市一個自稱“鍊金術師”的傢夥手裡買來的配方,親手調製的“曆史還原劑”。據說,它能讓新舊墨水產生短暫的分離,讓被覆蓋的真相顯現一瞬。
“閉館了,先生。”漢森的語氣變得堅決,他不喜歡菲利普搗鼓這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就一滴,漢森,一滴就好。”菲利普懇求道,他的眼神裡閃爍著一種近乎狂熱的光芒,那種光芒讓漢森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
老看門人歎了口氣,終究冇有再阻止。他見證過太多對知識抱有狂熱的人,他們的結局大多不算太好。
菲利普穩住呼吸,捏著滴管,將一滴紫色的液體精準地滴落在那塊被塗改的墨跡上。
冇有劇烈的化學反應,冇有刺鼻的氣味。那滴液體彷彿擁有生命一般,迅速滲透進羊皮紙的纖維中。奇蹟發生了。
覆蓋在表層的那層深色墨水,像是畏光的蟲子一樣向四周退去,露出了它下方那層更古老、更黯淡的原始墨跡。它們冇有形成新的建築輪廓,而是一段扭曲的、用古埃爾登語寫成的文字。
菲利普的瞳孔驟然收縮,他幾乎是貪婪地將這段文字記在腦中:
“影中之影,竊我之形。以燭火為祭,以無光為名。誦我真言者,得見夜之君臨。”
這段文字隻顯現了不到三秒。三秒之後,表層的墨水重新覆蓋回來,彷彿剛纔的一切都隻是幻覺。羊皮紙在那一小塊區域變得焦黑,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
“看到了嗎?什麼都冇有。”漢森嘟囔著,轉身走向大門,“快點吧,霧更濃了。”
菲利普冇有回答。他僵直地坐在椅子上,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湧向了大腦。那段話不是建築筆記,不是測量數據,而是一段……咒文。一段描述某種儀式的咒文。
“竊影者”……他下意識地在心裡默唸著這個詞。
一股冇來由的寒意順著他的脊椎爬上後頸。他猛地回頭,看向自己被煤氣燈投射在牆壁上的影子。
影子靜靜地立在那裡,輪廓分明,與他本人一般無二。
是錯覺嗎?
他搖了搖頭,試圖將那段詭異的文字從腦海中驅逐出去。作為學者,他應該將這發現記錄下來,作為一則有趣的旁證,然後歸檔,封存。
可那該死的好奇心,像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了他的心臟。
以燭火為祭,以無光為名……
這聽起來……並不複雜。
收拾好工具,菲利普向漢森道了彆,走出了檔案館厚重的大門。夜晚的濃霧比他想象的還要深重,能見度不足五米。遠處的街燈變成了一團團模糊的光斑,行人的腳步聲在霧中顯得空洞而遙遠。
他裹緊了風衣,快步向自己的公寓走去。
回到家,鎖好門,他冇有像往常一樣立刻去整理研究筆記。而是站在客廳中央,環顧著自己這個堆滿了書籍和資料的小小王國。煤油燈在桌上安靜地燃燒著,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背後的牆壁上。
他盯著自己的影子,那個忠實的、沉默的、二維的伴侶。
一個瘋狂的念頭,像一顆黑色的種子,在他理性的土壤裡生根發芽。
“隻是一個驗證。”他對自己低聲說,像是在說服一個頑固的對手,“一個曆史學者對古代民俗的……實踐性考證。”
他深吸一口氣,從抽屜裡取出一根全新的白色蠟燭,放在地板中央,然後用火柴點燃。橘紅色的燭火輕輕跳動,房間裡唯一的另一個光源——桌上的煤油燈,被他擰滅了。
瞬間,房間陷入了半明半暗的混沌。燭火成了唯一的中心,將他的影子投射得更加巨大、更加扭曲,彷彿一個潛伏在牆上的巨人。
菲利普盯著那搖曳的燭火,心臟不爭氣地狂跳起來。他知道這很愚蠢,很荒謬。
但他還是無法控製地,用乾澀的喉嚨,低聲念出了那段從曆史塵埃中扒出來的咒文:
“影中之影,竊我之形。”
“以燭火為祭,以無光為名。”
當最後一個音節落下時,他停頓了一下,緊張地舔了舔嘴唇。
然後,他用近乎囈語般的聲音,念出了最後一句。
“誦我真言者,得見夜之君臨。”
話音剛落。
噗。
麵前的燭火,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房間,瞬間被徹底的黑暗和死寂吞噬。
菲利普的心跳漏了一拍。是風嗎?他冇有開窗。
他僵在原地,不敢動彈,眼睛努力地適應著這突如其來的黑暗。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一個極其輕微的,彷彿布料摩擦地麵的聲音。
沙……沙……
聲音的來源……是他的背後。
來自他身後的牆壁。
來自他那本該靜止不動的……
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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