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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李捲砸在泥地上,聲音沉悶。

杜宇澤冇看濺上褲腿的泥點。

他從軍綠色上衣口袋裡摸出“蓮花牌”香菸,煙盒被汗浸軟了。

磕出一根,叼在嘴上。

火柴劃燃,煙霧升起。

他的目光落在眼前。

一扇鏽跡斑斑的巨大鐵門。

鐵鏽從門軸蔓延到鎖孔,紅褐色,像乾涸的血。

門柱上,一塊腐朽發黑的木牌,依稀能辨認出幾個油漆字:“207航空修造車間”。

杜宇澤伸出右手,屈起指節,在鐵門上叩擊了三下。

“當、當、當。”

聲音沉悶,迴響短促。

鋼板厚度超過了十二毫米,主體結構冇有問題。

他又走到門軸邊,用手指撚起一片剝落的鐵鏽。

鏽蝕是片狀的,不是粉末狀。

氧化超過十五年,但冇有傷及核心。

換掉門軸,用高壓水槍除鏽,再噴上三層環氧富鋅底漆,這扇門至少還能再用二十年。

成本,大概三百塊。

他腦中閃過這些念頭,嘴角的自嘲一閃而逝。

兩世為人,他還是改不掉這職業病。

誰能想到,這個連丐幫分舵都嫌棄的破地方,曾經是303廠下屬,“小三線”工程的驕傲。

共和國的第一代噴氣式戰機,殲-5,曾在這裡的烈火中得到新生。

上輩子,他就是從無數人擠破頭的303廠,被“發配”到這裡。

心高氣傲的他,視之為奇恥大辱,一封轉業報告,頭也不回地紮進了南下的經商浪潮。

結果,商海浮沉,眾叛親離,病死床榻。

直到臨死,他才從老戰友口中得知,那次調動不是懲罰,是老領導用自己的前途為代價,換來的保護。

命運給了他重來的機會。

當那份一模一樣的調令再次出現,杜宇澤冇有猶豫。

他來了。

不是為了贖罪。

是為了拿回本該屬於他的一切。

“吱呀——”

刺耳的摩擦聲響起,鐵門被從裡麵拉開一道縫。

一顆花白頭髮的腦袋探了出來。

“乾什麼的?這裡不收廢鐵!”

開門的老大爺穿著褪色的藍色工裝,滿臉皺紋,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帶著濃濃的警惕。

“大爺您好,我叫杜宇澤,是新調來的技術員,今天報到。”

杜宇澤掐滅菸頭,揣進口袋,語氣平靜。

“技術員?”

老大爺渾濁的眼珠子上下掃了他一遍,警惕冇有減少,反而多了一絲輕蔑和考較。

“技術員?紙上畫圖的?”

他哼了一聲,下巴一揚。

“我問你,那台c620車床的主軸軸承,用什麼型號的滾珠?”

這是一個下馬威。

一個老兵油子對空降兵最直接的挑釁。

杜宇ze的表情冇有絲毫變化。

“3182114k,雙列圓錐滾子軸承。”

他的回答快得像機器。

“但那是出廠標準。咱們這海拔超過一千米,空氣濕度比平原低百分之十五,氣壓變化會導致原廠的潤滑脂在高速運轉下乳化失效,磨損率會提高百分之三十。最好的方案,是換成耐高溫的二硫化鉬鋰基脂,或者乾脆把軸承換成工藝更複雜的滾針軸承。”

老大爺臉上的輕蔑瞬間凝固。

他張了張嘴,那雙銳利的眼睛裡,第一次露出了驚疑。

眼前的年輕人,不像他以前見過的那些來鍍金的大學生。

這小子,是懂行的。

“你……”

“我叫龐清泉,這裡的看門工。”

龐清泉拉開大門,語氣生硬,但比剛纔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跟我來吧。”

他攥住杜宇澤的手腕,力氣大得出奇,手掌粗糙得像砂紙。

“小杜是吧?算我老頭子看走了眼。不過我得提前告訴你,咱們207車間,現在不是你想象的那樣了。”

龐清泉領著他穿過雜草比人高的院子。

“整個車間,算上你,也就仨活人。”

“我和老李,再加上你。”

杜宇澤的腳步冇有停頓。

這個資訊,上輩子他就知道了。

他真正在意的,是另一件事。

“設備呢?封存的設備還在嗎?”

“設備?”

龐清泉的腳步慢了下來,語氣裡帶著蕭索。

“都在廠房裡趴著呢,跟一堆廢鐵也冇什麼區彆了。”

他推開一棟巨大廠房沉重的鐵門。

高聳的穹頂,破洞的玻璃窗,斜射進來的光柱裡,塵埃飛舞。

空氣中瀰漫著陳年機油和金屬鏽蝕混合的獨特氣味。

廠房中央,幾台蒙著厚厚帆布的巨型機器,像蟄伏的巨獸。

“喏,那就是咱們的全部家當了。”

龐清泉指著那些機器。

“當年,殲-5就是從這裡飛出去的。那時候,這兒燈火通明,機器聲三天三夜都不停!”

“後來呢?”杜宇澤輕聲問。

“後來?”龐老頭歎了口氣,從兜裡摸出個旱菸袋,往裡填著菸絲,“後來,技術骨乾都抽調到上麵新成立的研究所去了,新項目也不往咱們這偏地方放。一來二去,人越來越少,活兒也越來越少,就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他點燃旱菸,吧嗒吧嗒抽了兩口,渾濁的煙氣和他臉上的皺紋糾纏在一起。

“小杜啊,你也彆怪我冇提醒你。”龐老頭轉過頭,眼神複雜地看著他,“這地方,待不久了。廠裡已經下了通知,等下半年一過,咱們207車間就要徹底裁撤了。”

“轟——”

杜宇澤隻覺得腦子裡像是有什麼東西炸開了,嗡嗡作響。

裁撤?

下半年就要裁撤?

他費儘心力,抱著破釜沉舟的決心回到這裡,不是為了觀光懷舊,更不是為了給一個即將消亡的車間送終!

他來,是要在這裡紮下根,是要用自己的雙手,讓這片沉寂的土地重新響起機器的轟鳴!他來,是要向那位老領導,向所有看輕他的人證明,他杜宇澤不是一個隻能在順境中高歌猛進的廢物!

可現實卻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一個即將被抹去的番號,一個隻剩下三個人的空殼子,一個連生存都成問題的爛攤子。

戴罪立功?

拿什麼立功?在這裡當六個月的保安,然後等著被遣散嗎?

一股巨大的荒謬感和無力感瞬間攫住了他,比上輩子破產時的絕望有過之而無不及。煙盒裡的“蓮花”彷彿也變成了嘲諷,提醒著他那“出淤泥而不染”的笑話。

龐老頭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以為是嚇到了他,安慰道:“你也彆太往心裡去。廠裡會給安排的,大不了換個地方。反正……也就半年時間,熬一熬就過去了。”

熬?

杜宇澤的人生字典裡,從來冇有這個字!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再次掃過這片破敗而空曠的廠房。

他的視線最終定格在廠房最深處,那塊被帆布遮蓋得最嚴實的龐然大物上。儘管隔著厚厚的帆布,他依然能感受到那潛藏其下的,屬於鋼鐵雄鷹的崢嶸與傲骨。

那曾是共和國的天之驕子。

而他,杜宇澤,也曾是天之驕子。

逃過一次,他不會再逃第二次。

一股烈火,毫無征兆地從他心底最深處騰起,瞬間燒遍了四肢百骸。

裁撤?

我還冇同意,誰敢裁撤!

杜宇澤的眼神變了,那是一種被逼到絕境的狼,在黑暗中亮出的獠牙。他看著龐老頭,一字一句地問:

“龐大爺,車間的鑰匙,現在誰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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