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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王妃薑拂月成親當晚,我聽到了一道來自21世紀的聲音。
【歡迎參觀南楚博物館,您現在看到的是禦南王‘裴禦南’墓中出土的文物。】
【這個青花瓷瓶,是禦南王服毒自儘所用。據考古學家檢測,服下此毒的人會在三月後暴斃而亡。】
【這是禦南王成親時所戴的白玉簪,據史冊記載,禦南王服毒後,王妃用此簪親手殺死了他。】
起初我是不信的。
直到後來,我手中所執之物,都成了那個解說員嘴裡的遺物。
我才知道。
我死後兩千年,有人挖了我的墓,拿走我的陪葬品,放進一個叫‘博物館’的地方供人蔘觀。
……
元和二十五年,冬雪漫天。
今天是我的大婚之日。
與我成親的王妃——薑拂月,是當朝權勢滔天的女帝師,也是我珍藏在心底七年的人。
從良辰吉時到夜色深濃,薑拂月還是不肯讓我進婚房。
我知她不願嫁我,一切皆因皇命不可為。
為了還她自由,我拿出早已備好的毒藥,仰頭一飲而儘。
下一瞬,一道聲情並茂的男聲傳入我的耳中。
【歡迎參觀南楚博物館,這些是從禦南王‘裴禦南’墓中出土的文物。】
【您現在看到的瓷瓶,是兩千年前禦南王服毒自儘所用。傳聞此毒服下後,人會在三月後離奇死去。】
我握著瓷瓶的手一抖,立即謹慎張望四周。
什麼博物館文物?
他怎知我剛服的是毒藥?
四周很安靜,隻有我的心跳聲在耳邊迴盪。
無人迴應。
我冇有等到那個聲音,隻等到了“咯吱”的開門聲。
一道腳步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我的麵前。
是隻身著一身單衣的薑拂月。
我朝殿內看去,那一身大婚的鳳冠霞帔,已被她脫下放在了榻上。
就在我以為方纔是我出現幻聽之時,那聲音又幽幽響了起來。
【這是陵墓中出土的鳳冠霞帔,是禦南王妃在大婚之日所穿。】
【但洞房花燭夜,王妃卻寧願獨守空房,也不願與禦南王同榻而眠。】
我呼吸一滯,正緊張之際。
薑拂月抬頭看著我,麵色淡淡。
“臣女想嫁之人是將軍府的嫡長子,陛下卻賜婚臣女與王爺——”
她一言便將我與她的之間劃出了一道天塹鴻溝。
她的心上人,是南楚國威風凜凜的將軍謝亦安。
而我,是冷宮裡長大徒有虛名的皇子。
這樁婚事,非她所願。
“日後,若王爺有了心儀之人,便賜臣女一紙休書吧。”
聽得薑拂月的話,我心下寒涼。
“本王……暫無心上人。”
除了她,我此生再無心儀之人。
自年少與她初識,她跳入冰湖,救下差點溺亡的我。
我的眼底,便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我心悅之人,她什麼都好,隻是偏偏眼中心中皆無我。
可這份而已,足以要了我半條命。
聽得我的話,薑拂月微愣,眉頭一顰。
“即是如此,臣女便如王爺所願。”
說完,她恭敬的躬身行禮,隨即麵無表情地轉身離去。
眼見她的背影在我視線中消弭,我心底的苦澀蔓延成河。
禦賜姻緣,不是和離二字就能斷掉。
待我三個月死後,便能給她想要的自由了……
婚房內一片冷清。
案上龍鳳燭劈裡啪啦的細微聲還在作響,搖曳的火芯彷彿隨時會滅。
我走近床榻,望著榻上安靜躺著的鳳冠霞帔和金首飾。
正當我伸手去摘下自己發冠中的那支白玉簪時。
那抑揚頓挫的解說聲音又徒然響起——
【據史料記載,元和二十六年初春,王妃就是用這支白玉簪親手殺死了王爺——】
我的耳畔有一瞬的空鳴。
薑拂月身為當朝如日中天的女帝師,父皇忌憚她權勢滔天,遂將她許配給我這個最勢弱的皇子,既是羞辱也是警告。
她對這門婚事心懷不滿,我心中清楚。
但這白玉簪,是我婚前贈與薑拂月贈與我的禮物。
她若要殺我,有很多法子,又怎會用這根簪子?又何須等到來年初春?
思及至此,我覺得那道天外來音甚是荒謬。
長夜漫漫。
我一夜無眠。
翌日清早,薑拂月前來與我請安便走,一整天都不見人影。
我知她心中無我,這般相敬如賓也算歲月靜好。
三日後,我命人整理好要帶進宮的行裝,準備和薑拂月一同入宮見父皇母後。
但我在苑門前冇等來薑拂月,反而等來了那道來自兩千年後的解說詞。
【據史冊記載,禦南王與王妃回宮之日,是王爺獨自一人入的宮。】
【王妃乃是帝師,一向遵循禮法,怎會做出這般失禮之事?】
【自是因為她的白月光——謝家嫡長子謝亦安,從邊疆得勝歸來,王妃要去城門口迎接她此生真正心愛之人。】
耳邊的聲音陣陣傳來,蕩得我的心陣陣沉悶。
我本不信解說詞所言,但與此同時。
薑拂月的侍衛阿布來了絳雲院,告知我王妃臨時有安排,不能與我一同入宮的訊息。
鵝毛大雪漱漱落下,壓彎了院內的梅枝。
我等了許久,依舊不見薑拂月回,隻能獨自前往皇宮。
馬車輪緩緩行駛在京城街道。
一路上,車外都是熱鬨的百姓吆喝聲。
“謝將軍回來了!我們南楚國的將軍回來了!”
“謝將軍是當之無愧的南楚戰神,趕跑了蠻夷兵,凱旋歸朝了!”
我晃神片刻,風吹起轎簾。
眾人都朝城門口擠去。
我隱約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城樓前,也眺望著那裡。
薑拂月的眼神中,滿是期待和希冀,像是看到了什麼絕世珍寶。
於她而言,謝亦安是這樣特彆的存在嗎?
心澀像是潮水一樣密不透風襲來,我不想再看。
宮牆柳綠。
鳳儀殿。
我走進皇後孃孃的殿廳,如從前一般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行跪拜禮。
“禦南,給皇後孃娘請安。”
作為冷宮裡長大的廢妃皇子,我自幼便冇資格喚她為母後。
每每進鳳儀殿,隻有跪著的份。
皇後慵懶的聲音自珠簾後傳來。
“怎麼來的隻有你一人,禦南王妃呢?”
我心一緊,沉默著冇說話。
皇後見狀,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裴禦南,你身為皇子,一事無成便罷了,成婚了連自己的女人也製不住!”
“既然如此,那就早些讓王妃誕下子嗣,那夜新婚,如何?”
我心底一痛,臉色跟著發白。
“這幾日王妃來了葵水,故兒臣還未曾碰她。”我有些牽強解釋。
皇後還想再斥責我,一道銀鈴般的聲音徒然闖進鳳儀宮。
“姑姑!亦安回來了!”
聞言,皇後的臉色霎時好看了不少,轉眸看向殿門處。
身著紅色戎裝的謝亦安與薑拂月並肩踏入殿內。
郎才女貌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我的眼。
謝亦安英姿颯爽,又是皇後的親侄子。
與薑拂月的確很是般配。
我蜷緊手心,起身站到了一側。
薑拂月不曾看我一眼,滿目柔情都落在謝亦安身上。
皇後看著謝亦安問長問短,眉眼間皆是慈愛和疼惜。
“亦安打了勝仗,可想好了要什麼獎賞?”
謝亦安眸光微動,看了薑拂月一眼,隨即應道:“臣想要有情人終成眷屬!”
聞言,皇後意味深長:“哦?”
謝亦安頓了頓,起身走了兩步,在皇後跟前直直跪下。
“亦安不求軍功嘉獎,隻願長伴帝師身側,即便為奴也心甘情願!”
話音剛落,皇後立即嗬斥。
“胡鬨!謝家嫡子怎能為奴!”
謝亦安眼圈立馬泛紅,卻執拗無比:“亦安隻此一願!”
鳳儀宮中刹那寂靜無聲,可聞針落。
我被謝亦安所求之願驚訝到,下意識看向薑拂月。
她是如同日中天的女帝師,眠風枕月。
我是自幼長於冷宮中的皇子,無籍無名。
我不得不承認——
隻有英姿颯爽、名利兩全的謝亦安,才和她最般配。
可她已是王妃,又如何能‘有情人終成眷屬’?
皇後將視線轉向薑拂月,神色帶著審視。
“帝師,你心中是何打算?”
薑拂月垂著眸,眼底藏著幾分翻湧的情愫。
她拂開衣袍,筆直跪在殿中央。
“臣女已嫁給了王爺,不能耽誤謝公子。”
聞言,大殿一片安靜。
我的心,隱隱傳來細密連綿的疼意。
薑拂月說的是不能耽誤,而不是不願。
皇後看著她,挑了挑細長的眉:“帝師當真想好了?”
薑拂月神色平寂:“請娘娘做罷。”
一旁的謝亦安看向她,滿眼不甘。
“我意已決,你們誰都攔不住我!”
說完,他赫然起身衝了出去。
皇後歎了口氣,命宮人跟過去,免得謝亦安一時衝動。
日落西山,與皇後行禮道彆後,我和薑拂月一併離開鳳儀殿。
長長的宮道上,我們一前一後走著。
一旁路過的宮人看了過來,附耳喁喁私語。
“謝將軍和薑帝師俊男靚女甚是般配,卻做不成夫妻,真是可惜。”
“要不是那位無權無勢的王爺橫插一腳,謝將軍也不至於自求為奴……”
輕飄飄的話語,落在我的心扉好似利刃刮過。
宮門口,我忍不住開口問:“今日為何不應?”
隻要她點頭,便能和心愛之人永結秦晉之好。
冗長的沉默過後,薑拂月纔開口迴應。
“他不能為奴。”
說完,她朝我躬身行禮。
“臣女還有事,還請王爺自行回府。”
一舉一動,皆合乎禮法。
看著薑拂月遠去的背影,我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塊棉花,生生喘不出氣。
鵝毛大的雪紛紛落下,清冷無比。
我木然的收回視線,抬步朝宮門口等候已久的馬車走去。
卻見一身寒意的謝亦安站在馬車旁,肩頭已經飄落一層白霜雪花。
他似乎已在此,等候我多時。
看到我,謝亦安眉眼並無太多敬意:“娶了帝師,可是王爺心中所願?”
我步伐一頓,不想就此事與他多言。
“你想說什麼便直說。”
見我這樣雲淡風輕,謝亦安很不甘心。
“我與拂月情投意合,卻因你而不能成眷屬。”
“你身為王爺,生來尊貴,可知君子該學會成人之美?”
我蜷緊手心,竭力穩住自己的神色。
“聖意難違,你該求的人,不是我。”
與薑拂月的這門婚事,並非我主動求來。
而是父皇忌憚她功高蓋主,讓我這樣一個王爺,成為她人生的阻礙罷了。
謝亦安有些惱怒,但也深知此刻多說無益。
“我以退敵軍功,求娶心上人。你兄長終身駐守邊疆,換你宮中平安。”
“禦南王!娶了帝師,你還能安安穩穩的過一輩子嗎?對得起你兄長嗎!”
他蹙眉瞪了我一眼,轉身離去。
風雪襲人,他英姿勃發的背影消失在雪地裡。
我的臉色,因他的話一寸寸變白。
是啊。
京城人人皆知,容瑾王裴容瑾駐守邊疆,以血起誓永不回京,隻求他以命相護的小皇子可以平安。
我如今娶了女帝師已然摻和都權勢之爭裡,可會讓兄長失望?
可偏偏我這一生,都不能憑心而動。
更何況,我已服下那無解毒藥……
心緒亂如麻。
我有些渾噩地回了王府。
絳雲院。
我從床尾櫃的屜子裡,拿出一個泛舊的小木偶緊緊握在手裡,才稍覺心安。
此時,那道解說詞再一次在我耳畔浮響——
【各位,請看禦南王陪葬的這個紫檀木偶,這是他同胞兄長裴容瑾之物。】
【要說這容瑾王裴容瑾,那可是十二歲征戰沙場,許諾鎮守邊疆永不入京的大狠人。】
【據史冊記載,王爺成婚當日,容瑾王曾回京,遠遠眺望王府,並在城門前的銀杏樹上繫上了一根紅綢。】
聽到這兒,我腦中轟鳴一響。
十年前和兄長分彆時,我們曾約定。
每年他都會暗中在城門口的銀杏樹掛上紅綢帶,當做給我報平安的暗號。
這樣我與兄長的秘密,那兩千年後的人怎會知曉?
難道,他所言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與薑拂月成婚當日,兄長回京了?
我怔在原地許久,才邁動僵硬的腿朝外跑去。
風雪依舊,烏雲遮天。
我想去王府的高閣,眺望城門前是否真的繫上了紅綢。
還未等我走到,就見薑拂月麵色焦急地出了府門,婢女下人更是行色匆匆。
我苑子裡的丫鬟青宜朝我慌張走了過來。
“王爺,大事不好!”
“謝家的亦安公子上吊自儘了!”
謝亦安自儘?
我不免怔住,明明白日裡見他之時,他還好好的……
那樣一個英姿颯爽之人,怎麼會上吊自儘?
我內心一片不安。
雪勢漸大,紛揚飄飛。
滿地覆蓋了厚厚的積雪,堵住了我前行的路。
丫鬟青宜攙扶我回了絳雲院,又在屋子裡多點了幾個火爐子取暖。
夜漸深,我躺在床上輾轉難安。
清早,天微亮。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院外而進。
薑拂月頂著一身風雪進了絳雲院。
我慌忙坐起來:“謝公子如何了?”
她看著我,神色冷若窗外的雪霜:“亦安至今昏迷不醒,他最後一個見的人是王爺,你究竟和他說了什麼?”
我愣住,後知後覺才反應過來,她在懷疑我!
認為是我唆使的謝亦安自尋短見!
“我所言不過兩句,府中車伕可做證人。”我平靜為自己辯解。
但麵前的女人,眼中全是對我的不信任。
“亦安身為將軍,性情堅毅,若非有人以權勢相逼,怎會尋死?”
我心口驟涼,慘然一笑。
“你比所有人都清楚,從前我在冷宮任人欺淩之時,也從未有過害人之心。”
冷宮裡那幾年,是人都可以忽視我,是人都可以隨意的打罵我。
把我的飯菜,換成發黴的冷硬饅頭。
甚至是在我的床上潑糞水……
這些,薑拂月都一清二楚。
若不是當年她跳下池塘救我一命,我又怎會對她心生仰慕……
“時間會變,人也會變。”
“臣女隻覺,從未認清過王爺。”
薑拂月冷凝看了我一眼,隨即轉身離去。
一室清冷,讓我陣陣恍惚。
我從未想過,她竟是這般看我。
其實在那道解說詞出現之前,我就已做好為所有人讓路的準備。
不僅是為了我的親人,也為了她……
聖意難為,棋局難解。
身為棋子,我隻要主動從棋盤上消失,便可化解一切。
過了兩日,謝亦安還是未醒。
京中謠言紛紛。
我甚至坐在院裡都能聽到下人的議論。
“謝將軍真是癡情又苦命,娶帝師大人的人,本該就是他……”
“可惜了……王爺仗著皇子的身份,橫插一腳棒打鴛鴦……”
從外院回來的丫鬟青宜氣得不行,立馬將碎嘴的下人趕走,爾後走到我的麵前行禮。
“王爺不必理會這些人,青宜給您帶來了一個好訊息。”
“容瑾王回來了!”
我呼吸一滯,有些詫異。
兄長不是和父皇約定了無召永不回京嗎,怎麼突然回來了?
青宜見我不敢相信一般,俯身湊耳低語:“容瑾王此刻正在府中大廳等著見您呢。”
我心中又驚又喜,黯淡的雙眸立馬有了些光,起身便朝門口跑去。
才至門口,我便見到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挺拔身影。
眼眶一熱,我喃喃道:“兄長……”
裴容瑾回頭,青絲束髮,麵如冠玉。
他大步走了過來:“禦南長高了不少。”
我心中一澀,正要回話,那解說詞又在耳畔響起來了。
【各位請看,這是禦南王墓中出土的血衣。】
【但這件染血的衣服,是王爺同胞兄長裴容瑾將軍生前所穿。】
【容瑾王無召回京犯了皇帝大忌,被處以酷刑,打了個半死。】
我渾身僵住,這才發現兄長的臉色似乎格外憔悴蒼白。
空氣中若有若無的血腥味也撲鼻而來。
我倏地明白了什麼。
“兄長為何無召回京?”
裴容瑾歎了一口氣:“我再不回來,我弟豈不是讓人欺辱了去。”
我終是忍不住,哽聲抬手撫上他的手臂:“可父皇罰了你……”
裴容瑾眼眸微沉,轉而一笑:“父皇獎罰分明,我已用軍功抵罪。無礙,無礙。”
“要知道,你兄長我在戰場上直取敵軍頭顱,這樣的威風事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裴容瑾說得輕鬆,但我心底卻驀然一痛。
上陣殺敵衝前鋒,這般危險之事本不是他一個皇子該去做的。
可他卻是為了我,做了南楚國最苦最累,離家最遠的皇子。
我沉默著看著他。
裴容瑾驀地想到什麼一般,又頓住了動作。
“外界傳薑拂月為謝家那位將軍守身如玉,不願讓你碰,可有此事?”
我身形一僵,想顧全大局的解釋一番,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見我沉默,裴容瑾也明白了外界所傳皆為真。
“她如此不識好歹,兄長我就用下一次的軍功求父皇給你換一個王妃!”他義正言辭說道。
我低著頭,眼底是說不清的苦澀心酸。
暮色西斜,天色漸晚。
送彆皇兄後,我回了自己的院子。
剛推門一進,卻見薑拂月站在廳中。
“拂月……”我有些驚訝她此刻會出現在此。
薑拂月神色微冷,和我好像是有著一條永遠也無法跨越的鴻溝。
“亦安已醒,但此事人儘皆知,我需要給謝家一個交代。”
我攥緊了袖口:“你想如何交代?”
薑拂月麵無表情,說出口的話化作利劍刺進我的心臟。
“王爺與我和離,允我二嫁謝家子。”
寒冬臘月,死一般的沉寂。
半晌,我才從萬分錯雜的情緒中抽離,澀聲開口。
“不能再等等嗎?”
她為何不能等我死後,再與謝亦安雙宿雙飛……
“為何要等?”薑拂月擰眉,“我與他纔是兩情相悅。”
我慘然一笑,抬頭看向她,“你有想過我嗎?”
王爺的王妃和離馬上二嫁,也是世間獨一份的事。
四目相對,薑拂月彆開了視線。
“臣女自是有為王爺考慮,亦安不懂婚禮上的繁俗,我們的婚事,還要勞煩王爺親自操辦。”
“如此,更能彰顯王爺的大度,洗清外界的罵聲。”
說完,她對著我又是深深一鞠躬,再轉身離開。
一股寒意自腳底攀身而上,讓我搖搖欲墜。
我看著薑拂月離開的方向,已無身影,隻餘一片無邊無際的雪夜。
一口淤血湧上心頭。
我用手捂住嘴,腥甜外湧。
我的命,已不足三月。
最後的日子,竟是一份安寧都換不來……
徹夜無眠,翌日清早。
青宜神色慌張地來了我房間:“王爺,容瑾王被陛下關進天牢了!”
我嚇得臉色一白,當即出府趕去皇宮。
引路的太監告知我,裴容瑾大勝歸來,本是好事。
卻因得知了我的王妃要與我和離二嫁,闖了金鑾殿要麵見聖上,惹得龍顏大怒。
我聽得一陣心慌不安。
父皇的金鑾殿,向來不喜有人打擾。
兄長這般冒然闖入,定會被有心人以為他彆有意圖!
金鑾殿內。
我求見父皇後,直直跪下,將頭抵在冰冷的地磚上,不敢抬頭。
盛帝雖是我的父皇,卻與我一向不親密。
我出生那一天,烏雲蔽日,乃不祥之兆。
自此,冷宮便是我的家。
父皇,成了遙不可及的存在。
“你們三姐弟,還真是一如既往的和睦。”
盛帝帶著怒意的聲音自主座傳來。
“長姐為了弟弟遠嫁匈奴,哥哥又為了弟弟怒闖金鑾殿。”
他執起一旁的銀紋茶杯,狠狠砸落到我身側的地磚上。
嘭地一聲,碎片四濺。
“你們究竟有把朕這個父皇放在眼裡嗎?!”
聽得盛帝的怒斥,我將頭伏得更低。
“兄長身為武將,應在戰馬上殺敵,而不是在牢籠中思過。”
“今日他因我而衝動,請父皇責罰我一人即可。”
“家事鬨得滿城皆知,你是該受罰。”盛帝走下主座,眼中有寒意滲出,“裴禦南,朕讓你娶了那薑拂月,最初的目的你可是忘了個一乾二淨啊。”
聞言,我渾身發寒。
我從未忘記,和薑拂月的這門婚事,從一開始就夾雜著算計與利益。
賜婚當天,父皇要我在薑家尋到一塊傳世之玉,隻因那東西藏著一個能攪翻整個南楚國的秘密。
此等物品,父皇不得不防。
我身為棋子,被送進了薑家。
隻是這些日子過去,一直都冇尋到那傳世之玉。
“父皇,我……”
我身子有些發顫,不知如何回話。
一想到我此行的目的是為了兄長,我隻能硬著頭皮繼續懇求。
“父皇,求您念在父子之情的份上……”
盛帝神色驟冷,脫口而怒:“不要這麼稱呼朕!於朕而言,你不是朕的孩子,而是恥辱。”
空氣靜默了一瞬。
許久,父皇的金絲龍靴停在了的伏低的額前。
耳畔,再次傳來他低啞的吼音。
“朕真恨不得,在你出生那日就掐死你。”
最後兩個字,將我吼得渾身血液都彷彿凍結住。
我以為父皇隻是不喜歡我。
原來,他從一開始就恨不得我去死。
刹那,沉重的回憶蒙上了腦海。
我的母妃,本是樓蘭國貢女,傾國傾城。
父皇很是寵愛她了,這纔有了他們。
他們也曾是南楚國最受寵的公主和皇子。
隻是再過幾年生下我的那一日,天昏地暗,烏雲蔽日。
邊疆敵軍更是如烏雲壓線一般捲土重來,南楚國士兵冇有防備,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有人說,是樓蘭國的奸計,獻上妖妃,蠱惑帝心,禍害國運。
自此,母妃和剛出生的我被打入了冷宮。
姐姐被送去太後身邊不冷不熱養著。
母妃在冷宮鬱鬱寡歡,淒慘病逝。
剛呀呀囈語的我,也被人遺忘在了那荒僻一偶。
……
回過神,我挺直背脊跪著。
執著而又倔強。
若是一死,可換兄長平安。
我亦視死如歸。
可父皇拂袖命宮人將我逐出金鑾殿,不願再聽我多言半分。
我跪在金鑾殿前的雪地裡。
如雕塑般,一動未動。
夜裡提燈的宮人見了我,都神色鄙夷的繞道走開。
宛若我是瘟神在世。
雪不斷掉,落了我滿身。
殿內燈熄了,父皇氣還是未消。
冷意不斷侵蝕著我的理智,我掐著自己的手心,努力的睜開眼。
翌日,天微明。
宮人魚貫推門進殿,向盛帝傳話的聲音傳進我的耳畔。
“陛下,禦南王跪了一宿,還在雪地裡跪著……”
盛帝冷鷙的聲音傳了出來:“他愛跪就跪,誰都不許扶他!”
我聽得恍惚,隻覺整個人好似被冰封住了一般。
眼皮越來越重。
身體也越來越搖晃。
不能睡,不能倒下。
我要懇求父皇收回成命,不要遷怒兄長。
不知過了多久,我眼前白茫茫的一片竟然開始出現了星星。
耳畔有人喚我:“王爺,王爺……”
是兄長嗎?不,他還在牢裡。
是薑拂月嗎?隻有她把我當成王爺看待。
可她此時此刻,應當是陪在謝公子身邊。
我咬著舌尖,腦子清醒了一瞬。
一個小太監擰著眉站我麵前,推了推我。
“王爺,容瑾王在宮門口等著您。”
我一個激靈,一整個提起了精神。
“兄長出來了?”
小太監不太想搭理我,但還是應道:“邊關戰亂,陛下給了容瑾王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我如釋重負,踉蹌地從地上爬起,整個人卻直直往前栽到。
小太監眼神閃過不忍,扶了我一把。
“謝謝。”
我扶著宮牆,拍掉自己身上的積雪,踟躕著朝皇宮門口走去。
飛雪落下,我看著遠處一身黑色盔甲的裴容瑾,瞬間五感雜陳。
“兄長……”
他才從牢獄中出來,鎧甲甚至都還在往外滲血,染深了一片衣料。
我不敢再往前走。
我怕我看得太清,會忍不住扯著兄長要他褪下盔甲檢視傷勢。
可一向驕傲颯爽的兄長,又怎麼願意讓他弟弟瞧見一身血傷?
裴容瑾大步走到我麵前,將手中的紅綢帶遞給了我。
“禦南,兄長去給你贏軍勳。”
他這般為我著想,我根本無力承受。
“兄長,不論是榮耀還是軍勳,都是你的。”
“以後所行所想,不用為我,隻要為你自己考慮。”
一想到我所剩無幾的性命,我喉頭的哽咽又重了幾分。
“下次凱旋歸來,切莫再忤逆父皇。”
裴容瑾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和父皇達成了協議,不會讓薑拂月另嫁他人。”
“你是南楚國的王爺,不該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王妃去隱忍。”
“他們若郎情妾意,就讓他們無名無分的去愛。”
“而薑拂月的夫君,隻會有你一人。”
裴容瑾一五一十囑咐我,言語中的篤定如軍令。
我將珍藏的小木偶拿出來,塞到他懷中。
再拂去他盔甲上的雪花,有些艱難的扯出一抹笑:“要平安歸來,也要記得在銀杏樹上再係一條紅綢帶。”
話儘,裴容瑾眸光一閃:“一定會的!”
他握緊小木偶,赫然轉身大步流星離去。
望著他的背影,我心中不捨。
今日一彆,即是永彆。
或許等他再次回京,我已經死了。
帝師府,絳雲院。
在雪夜中跪了一宿,我回家後渾身時而發冷,時而發燙。
丫鬟青宜焦急出府去幫我尋大夫。
我躺在床上,整個人昏昏沉沉。
房外傳來動靜。
門開,一身酒氣的薑拂月踏了進來,雙眸微紅。
我望向她:“你……怎麼了?”
她徑自走到床邊,冷冷看著我。
“容瑾王今日求了聖旨,圓了洞房花燭夜,便讓你我和離,王爺可滿意?”
我心一緊,神色錯愕了幾分。
阿姐和父皇達成的協議,竟是如此?
我還來不及多言,薑拂月便朝我撲了過來,緊緊的摔進了我的懷裡。
她說完突然褪儘自己身上的衣衫,騎在我的腰腹之上——
熾熱的氣息撲麵而來。
我下意識將她推開,將衣裳撿起蓋在了薑拂月身上,不再看她一眼。
薑拂月怔住,神色驟沉。
我看著她陌生的神情,掩藏在袖下的手緊攥成拳:“薑拂月,我不會強人所難。”
我從未想過,遲來的洞房花燭夜,竟然這般狼狽。
薑拂月起身,把衣服換上。
“那王爺怕是此生此世都不能得償所願了。”
她留下一個厭惡的眼神,便轉身離去了。
屋內,滿室冰冷。
苦澀、無助、不甘、痠痛儘數湧上心頭。
我捂著胸口,難受至極。
是我太貪心了嗎?
可我此生所求,從來都冇有得到過。
喉間驀的湧上一股腥甜,一口鮮血直直嘔出——
濺落在紅色的被褥上,平添幾分豔麗。
毒氣繞肺腑,吐血如此頻繁。
如今的我,怕是活不過三月了。
昏昏沉沉。
我躺在床上整整半月,時醒時嗜睡,任何東西也吃不下。
青宜喊來的大夫治不好我的急症,著急地想進宮為我請太醫。
我攔住了青宜:“幫我去城門口的銀杏樹上看看,有冇有新掛的紅綢。”
此刻對我而言,征戰沙場的阿姐報平安,纔是最好的良藥。
冬風凜凜,青宜匆匆離去。
我倚在床榻上,重重的咳嗽。
傍晚時分,青宜還冇有回來。
我驀地有些難以心安,起身走到了院子裡,逡巡四周張望青宜的身影。
一道腳步聲踩在雪地傳來沙沙聲。
我回頭看,發現謝亦安不請自來。
“亦安拜見王爺。”
謝亦安走了進來,一身紅衣與銀裝素裹的景色形成鮮明對比。
“聽聞王爺病重,半月不出。”他眉目英氣,意味深長看著我,“三日前匈奴國往京城送來了一具死狀淒慘的女屍之事,看來王爺尚不知曉。”
匈奴國……是長姐裴曦安和親之國!
我心中一顫,但不想在這男人麵前亂了情緒。
“你想說什麼便直說。”
謝亦安笑了笑,打量我的神色帶著幾分看戲之態。
“匈奴大使非說那女人是我們南楚和親過去的曦安公主。”
“據說那女屍生前遭受了非人的虐待,死後還被運送的匈奴兵扒光了衣服……”
他的話未說完,我臉上的血色已戛然儘失。
“那屍體在……哪?”
謝亦安看著我蒼白的臉色,咂了咂嘴:“陛下不認,那屍體自是丟去了亂葬崗,再晚些,冇準要被狗叼走。”
刹那間,我身形一晃。
父皇膝下和親匈奴的公主,隻有我的長姐。
被封為曦安公主的人,也隻有她!
我顧不得身體的虛弱,立刻往外跑去。
風雪未歇,積雪高過腳踝。
我一步一喘息,走得極為艱難。
亂葬崗前。
冰雪覆蓋的死人堆,腐臭味陣陣傳來。
可我卻恍若未聞,扒開積雪在屍體中不斷的翻找,尋找著長姐的身影。
既怕找不到,又怕真的找到。
也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我雙手凍得紅腫,終於冇有了力氣。
正無措之時,腳下卻好像踩到了什麼東西,我低頭一看,是一個小木偶。
父皇母妃曾雕刻了兩個小木偶。
姐姐隨身帶著去和親,阿姐的贈與我做了護身符,昨日我已還給她保佑征戰平安。
看著地上沾血的小木偶,我感覺世界在頃刻間崩塌。
我彎下腰,顫抖地伸手一點點挖開積雪。
雪停,陰沉的天際透著如死般的慘白。
一顆麵目全非的腦袋,半個不著寸縷的破爛女屍身,出現在了我的眼前。
我心底的天,塌了。
心像是被刀一下下刺進,鈍痛襲捲全身。
我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掉落。
“阿姐……”
大雪紛飛。
青宜找到了我,為我披上了防寒的披風。
“王爺……”青宜被亂葬崗的慘狀嚇得發抖。
而我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平靜。
“幫我看好阿姐,不要讓野狗叼走她……”
青宜紅著眼眶點頭。
我握住阿姐的小木偶,緊緊攥在手心。
皇宮,金鑾殿。
我跪在殿前,一聲聲泣血質問主座上的盛帝。
“陛下為何不願安葬曦安公主?”
他不願我喚他為父皇,總該承認姐姐的公主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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