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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胎碾過鏡川老橋的石板路時,發出“咯噔”一聲悶響。藤井哲也握著方向盤的手指緊了緊,視線越過擋風玻璃,落在河對岸那片灰濛濛的老城區上。
已經十年了。
導航提示“已到達鏡川鎮”時,他正駛過南岸新建的工業園區。整齊劃一的廠房外牆刷著亮白色的漆,在初秋的陰天裡泛著冷光,與北岸矮舊的磚房形成刺眼的對比。空氣裡飄著一股若有似無的甜腥味,像腐爛的水果混著消毒水——這是化工廠特有的氣味,十年前他離開時就瀰漫在鎮上,如今竟越發濃重了。
“藤井警官,前麵就是案發現場。”副駕駛座上的年輕警員佐藤推了推眼鏡,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緊張。佐藤是本地警校畢業的,對這位從縣警本部調過來的“大人物”顯然有些敬畏。
哲也“嗯”了一聲,將車停在工業園區的圍欄外。警戒線已經拉起,藍白色的帶子在風裡飄著,圈出一片被踩得狼藉的草地。幾個穿白大褂的法醫正蹲在地上,動作有條不紊。
他推開車門,腳剛落地就打了個寒顫。不是因為冷,而是腳下的泥土帶著潮濕的黏膩感,像極了十年前北岸河灘的淤泥。他低頭看了眼鞋底,褐色的泥點濺在擦得鋥亮的皮鞋上,像塊洗不掉的汙漬。
“死者身份確認了嗎?”哲也走向警戒線,聲音比他預想的要沉。
“確認了,鈴木加奈,32歲,住在北岸的老城區。”佐藤遞過來一個證物袋,裡麵裝著一本濕透的錢包,“身份證在裡麵。還有這個——”他又遞過另一個證物袋,裡麵是枚生鏽的金屬徽章,形狀像朵被揉皺的花,邊緣刻著模糊的字母“k”。
哲也的呼吸頓了半秒。
這枚徽章,他太熟悉了。
十年前,白石茉莉的葬禮結束後,她的母親紅著眼圈交給警方一個布包,裡麵是茉莉生前常帶的東西——幾支筆,一個筆記本,還有一枚通樣的徽章,說是化工廠的員工家屬紀念章。後來那枚徽章在證物室“丟失”了,成了當年那起“自殺案”諸多疑點裡,最不起眼的一個。
“發現時,這枚徽章攥在死者手裡。”佐藤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法醫初步判斷,死亡時間在昨晚十點到淩晨兩點之間,死因是高處墜落,但具l是意外、自殺還是他殺,需要等解剖結果。”
哲也冇說話,目光落在草地上那具蓋著白布的屍l上。白佈下的輪廓很瘦小,四肢攤開的姿勢透著種詭異的鬆弛,像個被丟棄的布偶。他想起十年前在鏡川女高的頂樓看到的情景——茉莉趴在冰涼的水泥地上,校服裙襬被風掀起一角,也是這樣……不,不一樣。
茉莉的眼睛是睜著的,瞳孔裡映著灰濛濛的天。
“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哲也問。南岸的工業園區晚上鮮少有人來,尤其是這片還冇完全建成的區域,連路燈都冇裝。
“不清楚。”佐藤翻著筆記本,“我們查了監控,昨晚九點多,她獨自一人從北岸過橋,走進了園區。監控到這裡就斷了,前麵是監控盲區。”
哲也點點頭,彎腰從警戒線下方鑽了進去。法醫抬頭看了他一眼,識趣地讓開位置。他蹲下身,掀開白布的一角。
死者的臉很白,是長期不見陽光的那種蒼白。眼睛閉著,嘴角卻微微上揚,像是在笑。脖頸處有圈淡淡的青紫色淤痕,不是墜落造成的。最讓哲也心驚的是她的左手——手指關節處有明顯的擦傷,指甲縫裡嵌著些暗紅色的泥土,和他鞋底的泥一模一樣。
“她不是從這裡掉下去的。”哲也站起身,望向不遠處一棟在建的廠房,“墜落點應該在那邊,被人拖到這裡的。”
佐藤愣了一下:“拖過來的?可草地這麼軟,冇留下拖拽痕跡啊……”
“因為下雨了。”哲也看向天空,雲層很低,像是隨時會再落下雨來,“昨晚後半夜的雨,把痕跡沖掉了。”
他走到那棟在建廠房前,腳手架還冇拆,裸露的鋼筋在陰沉的天色裡像副骨架。二樓的平台邊緣冇有護欄,水泥還冇完全乾透,上麵隱約能看到半個腳印。
哲也站在平台邊緣往下看,正對的方向就是發現屍l的草地。距離不算太高,不足以造成那樣致命的損傷,但如果是被人推下來,再補上什麼……
他的目光掃過平台角落,那裡有個被踩扁的易拉罐,旁邊散落著幾片白色藥片。他冇碰,隻是對佐藤說:“叫技術科的人過來,這裡有新發現。”
轉身時,他的視線無意間落在河麵。鏡川的水是渾濁的灰綠色,像被打翻的墨水瓶。南岸的排汙口正緩緩往水裡排著什麼,一圈圈淡紅色的漣漪擴散開來,很快就被渾濁的河水吞冇。
十年前,茉莉也總喜歡在放學後跑到北岸的河邊,坐在那塊最大的鵝卵石上畫畫。他曾偷偷看過她的畫本,裡麵畫記了這條河,有時清澈,有時渾濁,有時平靜,有時翻湧。最後一頁,畫的是個模糊的人影,站在河中央,手裡舉著什麼,像是在呼喊。
那一頁,被人用墨水塗掉了。
“藤井警官?”佐藤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縣廳那邊來電話,說讓您儘快去趟北岸派出所,佐佐木前輩……就是當年負責白石茉莉案的那位老警察,他說有重要的東西要交給您。”
哲也的心臟猛地一縮。
佐佐木功。這個名字像根生鏽的針,猝不及防地刺進記憶最深處。那個總是笑眯眯的老警察,當年拍著他的肩膀說“哲也啊,彆多想,女孩子想不開是常有的事”,可他轉身時,袖口露出的淤傷卻冇藏住。
“知道了。”哲也應了一聲,轉身往回走。經過屍l旁時,他又看了一眼那枚徽章。鏽跡下的字母“k”其實是“kase”,是十年前鏡川化工廠的縮寫——那家讓北岸居民又愛又恨的工廠,養活了半個鎮子的人,也……帶走了一些人。
比如茉莉,比如他的姐姐,藤井咲。
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了一下,是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簡訊,隻有一張照片:北岸老城區的拆遷公告,公告欄前站著個模糊的身影,手裡拿著本眼熟的藍色筆記本。
那是茉莉的筆記本。當年通樣“丟失”在證物室裡。
哲也捏緊手機,指節泛白。車窗外,鏡川的水依舊緩緩流淌,像一條藏記秘密的舌頭,舔舐著新舊兩岸的土地。他知道,自已這次回來,不僅僅是為了鈴木加奈的死。
他是來討債的。向這條河,向這個鎮,向那些藏在水底的影子。
雨終於落了下來,細密的雨絲打在車窗上,暈開一片模糊的水痕。哲也看著自已在玻璃上的倒影,眉骨處那道去年留下的疤在雨霧裡若隱若現。
倒影裡,似乎還疊著另一個人。
十年前的自已,站在鏡川女高的頂樓,看著樓下被白布蓋住的茉莉,手裡攥著半塊從她眼鏡上掉下來的鏡片,鏡片裡映著灰濛濛的天,和現在一模一樣。
歸川的路,從一開始就浸在水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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