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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京臘月,風割肌膚。
定北侯府的琉璃瓦上積著三日未化的雪,像給整座府邸罩了一層冷冽的銀甲。梅雪軒裡,地龍燒得旺,可謝雲羲仍覺得寒意透骨。
她自夢中驚醒,冷汗沿鬢角滑下,落在軟枕上,洇出一朵深色小花。
夢裡是鳳棲台——銅柱、烈火、焦糊的血肉味,還有那人一雙涼薄的眼。臨死前,她聽見自已嘶啞的聲音:“蕭凜,若有來生,我必不嫁你。”
“姑娘魘著了?”
婢女阿蠻掀簾進來,手裡一盞鎏銀小燈,燈光在她圓潤的臉上暈出暖色。
謝雲羲怔怔望著她,喉頭髮緊。阿蠻死在昭明十一年的護城河,亂箭穿胸,隻為給她搶一條生路。如今卻活生生站在眼前,鬢邊還彆著去年生辰她賞的鎏金梅花。
“現下……什麼時辰?”
“亥正,侯爺與夫人剛從宮裡回來,說太後賞了八寶琉璃燈,給姑娘添妝。”
添妝。
謝雲羲指尖一顫。前世臘月初七,太後賜婚,將她指給三皇子蕭凜。聖旨未下之前,府裡便已得了風聲,母親歡喜得一夜未眠,父親卻皺眉長歎——原來一切早有預兆。
她披衣下榻,推開雕花長窗。
夜雪撲麵,寒意鑽入衣領,卻讓她徹底清醒。銅鏡裡映出一張稚氣未脫的臉:眉如遠黛,唇若含朱,隻有一雙眼睛,像兩丸被霜雪浸透的黑曜石,冷得不像十八歲的少女。
廊下傳來父親的聲音。
“阿囡,怎麼赤足站在風口?”
定北侯謝縝大步而來,狐裘上落記碎雪。他抬手拂去女兒發間雪粒,掌心厚繭擦過她的臉,帶著沙場浸染的鐵血味。
謝雲羲忽然想哭。
前世父親被誣通敵,斬於菜市口。人頭落地時,眼睛還睜著,望向皇城方向。如今他卻活生生站在麵前,鬢邊雖有霜色,卻仍挺拔如山。
“明日太後召各家閨秀入宮賞雪,你身子弱,不如……”
“女兒去。”謝雲羲抬眼,聲音輕,卻篤定,“不隻去,還要豔冠群芳。”
謝縝愣住。
記憶裡,女兒最厭宮宴,每回稱病,連皇後千秋宴都敢缺席。如今卻主動請纓?
謝雲羲垂眸,掩去眸底鋒芒。
前世她死時,謝氏記門抄斬,母親被吊在城門曝屍三日。這一切,始於明日那場賞雪宴——太後當眾誇讚她“溫婉貞靜,堪為皇子妃”,於是賜婚水到渠成。
可如今,她回來了。
“父親,”她忽然開口,“若我說,三皇子非我良配,您可信?”
謝縝神色驟凜。
“謝氏與三皇子結親,是陛下默許,亦是謝氏保命符。”
“保命符?”謝雲羲笑,笑意涼薄,“前世這道符,要了謝氏一百三十七口性命。”
雪聲簌簌,掩住她尾音的顫。
謝縝久久凝視她,終是歎息:“囡囡,你自三月前落馬昏睡,醒來便常常說些為父聽不懂的話。”
謝雲羲垂眸。
三日前,她“意外”驚馬,額角磕在青石。那不是意外,是有人要她錯過太後壽宴。如今想來,佈局之人,正是蕭凜——他要她缺席,好讓太後另選他人,卻未料她竟帶傷赴宴,反成佳話。
她忽然問:“父親可知,三皇子身邊有位叫沈歸晏的幕僚?”
謝縝蹙眉:“寒門出身,頗有才名,上月投到三皇子門下。”
謝雲羲唇角微彎。
沈歸晏,前世她至死才知,此人真正效忠的——是太子蕭玨。而這一局,太子與三皇子鬥法,謝氏不過是過河之卒。
她轉身,從妝奩底層取出一封密信。
信封上無字,封口卻燙著極細的硃砂印,像一瓣梅花。
“父親若信我,明日卯時,將此信交予鎮國公府世子顧羨。”
謝縝指尖一顫:“顧羨?他與三皇子勢通水火……”
“正因如此。”謝雲羲聲音極輕,“女兒要的,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雪更大了,掩去她眸底翻湧的殺機。
窗外,一枝紅梅被雪壓折,“啪”地一聲脆響。
謝雲羲望向那枝紅梅,想起前世鳳棲台火滅後,宮人在廢墟裡拾到一枚燒得焦黑的梅花簪。
簪上刻著她的小字——
“羲”。
如今,簪在匣,人在側。
她抬手,折下案上供梅最豔的一枝,簪於鬢邊。
銅鏡裡,少女眼角微挑,笑意森然。
“蕭凜,”她輕聲道,“這一局,我先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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