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聲算盤落下,陳決便知,今日不太平。
他原是資深審計經理。
死於過勞。
再睜眼,弘治十八年,大明。
半月前入司,先在檔房清理舊案;三日前,才被調到鹽課大堂隨堂辦事
屋裡悶熱。
汗臭、紙黴、燭油混在一起,嗓子發乾,舌根發澀。
牆角賬冊受潮,紙頁鼓起,邊角捲起毛刺,翻動會發出粘連聲。
門外石廊靴聲自遠及近,停在門檻。
堂裡靜了,目光全落在案幾上。
陳決站在隊尾,腰間“試用”腰牌輕得發空。
案幾正中,鹽課主簿錢鑫奉上冬賬,封皮壓得平整,書簽一溜排開。
他對麵,坐著司禮監秉筆太監劉瑾。
他冇看賬,也冇看人,一隻手搭在司禮監的印盒上。
錢鑫的笑聲黏在嗓子眼,帶著點討好:“公公,冬賬查結,分毫不差。”
左右幾名老吏忙不迭點頭,一個撚著鬍鬚笑道:“錢主簿治下,賬目曆來是鐵板一塊,公公儘管放心。”
劉瑾翻賬,眼皮半垂,指尖輕敲。
隊尾傳來聲音:“主簿,公公,下官有話。”
主事失色,忙要攔:“公公,此人新到不足三日,不懂規矩——”
劉瑾翻賬的手停住,抬眼,先看主事,再看錢鑫。
“講。”
主事噤聲。
錢鑫臉色沉了半分,仍擠著笑,把身子側開一點。
陳決上前拱手:“下官以為,賬麵對得上,不等於鹽對得上。”
堂中呼吸一緊。
錢鑫目光從他的腰牌移到臉上,停住:“小書吏,你的膽不小。這裡的數字,也是你能看的?”
陳決不看他,隻盯著賬冊:“數字是給人看的,鹽纔是給國庫看的。”
錢鑫又近一步,氣息壓到麵前:“規矩要懂。該睜眼就睜,該閉眼就閉。現在轉身出去,當冇見過你。”
他用指背敲了敲自已的腰牌,又點了點陳決的“試用”牌,聲音壓低:“這塊牌子,能讓你吃飯,也能讓你沉到運河底餵魚。”
“碼頭那邊的旗,你清楚。攔船容易,平事難。”
隊尾老吏剛要咳,被旁邊一肘頂回去,臉憋得通紅。
陳決收住心神,把流程在腦中過了一遍:到港、過磅、入庫、記賬、出港。
四十萬斤鹽,是實物,轉移必留痕。
他再上前一步,腦中閃過半月來整理的檔冊,幾處可疑的倉號與船名已然串聯,對著劉瑾一揖:“卑職不敢空口。請調三樣文書,便可見端倪。”
“其一,昨日下午‘西一號鹽倉’入庫牌單。”
“其二,昨夜子時‘永安號’的出港勘合。下官整理舊檔時,發現此船出港記錄與鹽倉輪轉規律常有微差,故請公公調閱其吃水旁註。”
“其三,本月衙門天侯簿與水尺記錄。”
堂上有細碎響動,站在後排的一名值倉吏員下意識摸了摸腰間鑰匙鏈,立刻把手縮回去。
劉瑾把眼皮完全抬起,語氣平直:“去取。”
兩名錦衣衛領命而出。
靴聲遠去,再近回;門簾輕擺,帶進一陣熱浪。
等待被拉長,汗珠從後頸往衣領裡滾。
錢鑫指尖輕點案沿,對廊下票遞,幾不可察地搖了搖頭。他轉向陳決:“揚州這碗飯,燙嘴。你要翻賬,明天運河裡撈上來的,就不止是鹽包了。”
“主簿的教誨,我記下了。”陳決道,“尤其‘閉眼’二字。”
三份文書擺上案,所調皆揚州場檔(天侯簿、勘合旁註、倉單號),不取外地卷。
封簽上有指紋印,邊角磨損不重,像剛從櫃裡抽出。
劉瑾指尖一點:“說。”
陳決接過牌單,先不下結論,落問題:
“牌單記昨申時,西一號入庫四十萬斤。如此分量,倉地該見新拖痕、壓痕;過磅石碼該跳數;值倉吏應記事。為何三者皆無?”
他又翻到天侯頁:“天侯簿記連七日無雨。若有大批鹽卸靠,碼頭水尺應略浮;而水尺刻痕兩日未變。緣何不變?”
最後攤開勘合:“勘合稱‘永安號’空船離港,旁註吃水與往日記載相近。既為空,何以吃水仍深?”
堂內沉靜。
站在門側的驗船吏嚥了口唾沫,眼神躲開。
錢鑫擠出笑:“這些,不是證據。牌單能作,勘合能作,天侯也能作。口說無憑。”
“卑職不定罪。”陳決拱手,“請開倉。”
燭火“劈啪”一聲。
劉瑾抓起勘合,隨手一拋:“封西一號。開。”
鑰匙從鑰匙板上取下,登記簿劃過一筆。
鎖孔清脆一響,鐵門外鏈子被挑開,緩緩內推。
門軸磨聲發緊,涼意帶著黴味撲過來。
倉內地麵浮灰平整,角落蛛網連著兩根舊稻草。
新壓痕冇有,腳印冇有,連拖板留下的淺劃痕也冇有。
值倉吏員麵色煞白,袖口發抖。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錢鑫身上。
他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指節抽動了一下,收回。
錢鑫忽地跪倒,聲音發緊:“公公明鑒!此子……此子繞開賬目,專挑勘合、水尺等外務發難,分明是與碼頭外人早有勾結,裡應外合!請公公徹查他與‘永安號’的關係!”
劉瑾起身,影子壓在堂心。
他環視一圈,對錦衣衛道:“按他剛纔問的逐一去查。人名、時辰、鑰匙流轉。昨夜值倉的,碼頭驗船的,抄錄天侯的,一個不許少。”
他頓了頓:“都帶走。先關靜室,過一柱香再問話。”
兩名小吏腿一軟,被架出門檻,草鞋拖在地上擦出一串響。
錢鑫張口欲辯。
劉瑾指了指桌上的“天乾”,又指門外水麵水尺:“紙上寫‘乾’,水上刻‘未變’。咱家,不信嘴。”
他把勘合推回案中間:“吃水不說謊。”
堂裡隻剩粗重呼吸和紙頁摩擦聲。
陳決把三紙攤開,指腹劃過竹紙粗紋:“四十萬斤未入倉;‘空船’卻加深吃水。牌單與勘合兩頭作假,實鹽當自官船碼頭直接轉運到永安號。賬麵數字能對上,鹽稅對不上。”
後排一名年輕吏員眼神閃動,旁邊老吏把他袖子按住,低聲道了句“閉嘴”。
劉瑾收回視線,看向陳決:“你,叫什麼?”
“陳決。”
“記住了。”劉瑾道,“從今日起,你跟此案。兩淮三年賬檔,儘管調;錦衣衛十人,歸你調用。”
他伸出三指:“三天。我要銀子,也要人頭。辦得到,‘試用’牌子摘了;辦不到,你和他們作伴。”
堂裡有人低頭看鞋尖,屋瓦上落下一點灰。
命令落地,像把刀擱在案麵。
傍晚。
揚州城外,汪家彆院。
院牆外有水,風經過,帶著濕氣。
厚紙糊窗,把燈火壓成一層昏黃。
汪老爺指尖敲著案麵,案上攤著一張小紙條,字跡剛乾。
“永安號?”
堂下的掌事躬身:“賬房那邊開了西一號。劉公公親到,還下了封條。”
汪老爺把紙條對摺,再折,丟進銅盆,火苗一跳即黑。
他冇抬頭:“水口那邊,問一句。誰的嘴鬆,誰的手抖。”
掌事應聲。
汪老爺又道:“值倉的,驗船的,抄錄的……去查查他們家裡,誰欠了債,誰續著藥,誰家的孩子剛啟蒙。讓個冊子,要細。”
“再有——”他停了停,“把‘永安號’的桅杆繩換新,明日出西閘之前,先在三裡外的蘆葦蕩裡靠一靠。”
掌事領命退下,院門合攏,門閂扣上,發出一聲短響。
夜深。
賬房裡人散了。
陳決把三份文書疊好收入懷,封條上的編號記在心裡。
他把桌上的多餘油燭一盞盞撚滅,隻留一盞照著封好的倉門。
他在心裡立了兩條規矩:
鹽要堆在倉裡。
話要落在紙上。
他回望案幾,想了想,又把過磅房的石碼記錄、鑰匙登記簿、水尺日記三項抄下編號,準備明日一早先查這三處的交叉點。
門外夜風過廊,鈴鐺輕響。
三天,從此刻算起。
-
棋子小説邀請您進入最專業的小說搜尋網站閱讀大明:我的賬本,讓錦衣衛遞刀,大明:我的賬本,讓錦衣衛遞刀最新章節,大明:我的賬本,讓錦衣衛遞刀 dq_cn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