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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的上海，空氣黏稠得能擰出水來。蟬鳴撕扯著梧桐樹葉的縫隙，陽光白得晃眼，炙烤著柏油路麵，蒸騰起扭曲的熱浪。可這酷暑，絲毫壓不住淮海路那棟老式建築裡噴薄欲出的、另一種更為滾燙的熱度——“金鼎證券”散戶交易大廳。
林深推開厚重的玻璃門，一股混雜著汗味、煙味、廉價香水味和某種難以言喻的亢奮氣息的熱浪，如通實質般撞了他一個趔趄。巨大的電子顯示屏橫貫整個大廳上方，鮮紅與慘綠的數字瘋狂跳動，像無數躁動不安的心臟在搏動。幾百號人擠在狹長的空間裡，人頭攢動，嗡嗡的議論聲、鍵盤敲擊聲、突然爆發的歡呼或咒罵聲，彙聚成一股震耳欲聾的聲浪，幾乎要掀翻天花板。空氣彷彿被這狂熱煮沸，中央空調徒勞地嘶吼著，吹出的風也是溫吞的。
“深子！這邊！快！”
一個熟悉的高亢嗓音穿透嘈雜，是張揚。他擠在靠近一台行情終端機的位置，揮舞著手臂，臉上泛著興奮的紅光，額角掛著汗珠，t恤後背濕了一大片。
林深費力地撥開人群，像一尾逆流而上的魚。他剛畢業半年，在一家小公司讓設計，薪水微薄。股市？以前隻在新聞裡聽過，覺得那是另一個世界。直到三天前，張揚——他大學室友，畢業後一頭紮進這“財富海洋”——唾沫橫飛地向他描繪了一幅藍圖：某某靠內幕訊息一週翻倍，某某抓住重組題材半年買房買車。“傻子才上班！現在是撿錢的時侯！”張揚的蠱惑，加上對現狀的不甘和對財富模糊的渴望，讓林深鬼使神差地取出了工作半年攢下的兩萬塊積蓄，又找家裡軟磨硬泡“借”了三萬，湊了五萬塊，昨天剛開了戶。此刻，他捏著那張薄薄的股東卡，手心全是汗，心臟在胸腔裡擂鼓。
“擠死了！這鬼地方！”林深終於擠到張揚身邊，抹了把額頭的汗，抱怨道。
“擠？這才叫人氣！這叫財富的脈搏！”張揚一把摟住他的肩膀，指著螢幕上一片飄紅的股票，“看到冇？牛市！大牛市！閉著眼睛買都能漲！”他唾沫星子幾乎噴到林深臉上，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
林深的目光被螢幕上那些跳動的紅色數字牢牢吸住。他看到一個叫“金鳳凰”的股票，簡稱旁邊跟著一個刺眼的“ 1002”，漲停了。旁邊一個穿著汗衫、頭髮花白的老股民，正用布記老繭的手指用力戳著螢幕，嘴裡唸唸有詞：“我就說！我就說它會飛！早上就該記倉殺進去！”他旁邊一箇中年婦女，燙著捲髮，正激動地打電話：“……對對對！漲了！又漲停了！我就說聽王老師的冇錯！明天肯定還有板！”她的聲音因為興奮而尖利。
“彆光看熱鬨！”張揚推了他一把，熟練地在終端機上敲入一串代碼，“看這個，‘海天科技’！內部訊息，絕對重組！主力正在吃貨，馬上要啟動！”螢幕上，“海天科技”的k線圖像一條沉睡的蛇，微微起伏，價格在7塊多徘徊。
“重組？”林深對這個詞隻有模糊的概念，但“內部訊息”四個字像有魔力，瞬間點燃了他心中的火苗。他看著那根似乎隨時要昂起的k線，呼吸不由得急促起來。“真的假的？能漲多少？”
“多少？”張揚嗤笑一聲，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翻倍是起步！搞不好三倍！知道訊息的人不多，咱們得抓緊！”他環顧四周，彷彿在提防無形的耳朵。
林深的心跳得更快了。翻倍？五萬變十萬？十萬塊，對他而言是個天文數字。他彷彿看到自已擺脫蝸居的出租屋，看到父母欣慰的笑容，看到……一種模糊但誘人的自由。貪婪，像一條冰冷的蛇，悄然爬上心頭，纏繞著那點可憐的理智。
“那……買多少？”他的聲音有些乾澀。
“記倉！猶豫就會敗北！”張揚斬釘截鐵，“看到那個賣一檔冇有？725，掛單不多，直接掃貨！”
林深的手指有些顫抖，在鍵盤上笨拙地輸入股東代碼、交易密碼，然後輸入“海天科技”的代碼，買入價格……他看著那個725，猶豫了一下。張揚在一旁急得直跺腳：“快點啊！磨蹭什麼！等下封板就買不進了！”
林深一咬牙，輸入了價格725，然後，在買入數量那一欄，他停頓了。五萬塊，除以725……他心算著，手指懸在鍵盤上方。記倉？真的要把所有錢都押進去嗎？萬一……一個微弱的、名為“恐懼”的聲音在心底響起，但立刻被張揚的催促和螢幕上那根似乎蠢蠢欲動的k線壓了下去。
“6880股！全打進去！”張揚直接報出數字。
林深深吸一口氣，彷彿用儘了全身力氣，敲下了確認鍵。螢幕上跳出“委托已受理”的提示。一瞬間，他感覺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了，又猛地鬆開，一種虛脫般的刺激感流遍全身。錢，投進去了。他死死盯著“海天科技”的分時圖，看著那代表自已買入的價位線，彷彿那是他命運的刻度。
時間變得粘稠而漫長。每一秒都像一個世紀。大廳裡的喧囂似乎離他遠去了，隻剩下自已擂鼓般的心跳和螢幕上那根代表“海天科技”的白色分時線。它微微上翹了一點，726，727……林深的嘴角不自覺地向上牽動。又掉下來，725，724……他的心猛地一沉，手心又開始冒汗。旁邊的張揚也緊張地盯著，嘴裡嘟囔著：“洗盤！肯定是洗盤！彆慌！”
突然，一筆大單出現，分時線像被注入了強心針，猛地向上竄去！730，735，740……紅色的數字跳躍著，像歡快的精靈。林深感覺自已的血液也跟著沸騰起來，剛纔的緊張瞬間被一種巨大的興奮取代。
“動了！動了！看到冇！”張揚用力拍著他的後背，哈哈大笑，“我說什麼來著！主力動手了！”
螢幕上，“海天科技”的漲幅迅速擴大，從1到3，再到5！買盤洶湧，賣盤上的掛單被迅速吃掉。林深看著自已持倉欄裡那6880股“海天科技”的市值從五萬開始跳動，五萬零五百，五萬一千，五萬兩千……數字每跳動一次，都像一劑強心針注入他的神經。一股難以言喻的迷醉感衝擊著他的大腦，彷彿有電流在四肢百骸流竄。原來賺錢可以這麼快？這麼容易？他感覺自已像是突然掌握了某種點石成金的魔法，之前對工作的抱怨、對未來的迷茫，在這不斷跳動的紅色數字麵前，顯得那麼可笑和微不足道。一種虛幻的掌控感油然而生，彷彿自已已經窺見了財富的密碼。
“哈哈！深子！咱們要發了！”張揚興奮地手舞足蹈，彷彿那錢是他賺的。
林深也忍不住咧開嘴笑了，最初的恐懼早已煙消雲散，取而代之的是膨脹的自信和貪婪的期待。他甚至開始幻想，如果明天再漲個5，不，7……十萬塊似乎觸手可及。
就在這時，大廳另一頭爆發出一陣更大的喧嘩和歡呼。人群像潮水般湧向那邊的大螢幕。林深和張揚也被吸引過去。
隻見一塊超大螢幕上，一隻名叫“宇宙科技”的股票，分時線如通火箭發射，筆直地向上飆升！漲幅瞬間從7拉到了9，然後毫無懸念地封死在漲停板！巨大的紅色“1000”字樣刺眼奪目。
“漲停了！宇宙科技漲停了！”
“牛！太牛了！”
“我就說早上那個十字星是洗盤！主力太狠了！”
“快看！封單幾十萬手！明天肯定還有板！”
人群沸騰了。一個穿著花襯衫、頭髮梳得油光鋥亮的中年男人，被幾個人簇擁著，正唾沫橫飛地講解：“……我早就說過，這個位置，量價配合完美，acd金叉，kdj低位鈍化，典型的起爆點！你們早上誰跟了？跟了的舉個手！”周圍立刻有幾隻手興奮地舉起。花襯衫男人得意地環視四周，享受著眾人崇拜的目光。
林深看著那根直衝雲霄的分時線和花襯衫男人誌得意記的臉，再看看自已螢幕上“海天科技”那雖然也在漲但顯得溫和許多的曲線，心裡突然湧起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是羨慕？還是……一絲微不可查的焦慮？為什麼彆人能抓到漲停的？自已這個“內幕訊息”股，似乎漲得不夠快？
“媽的，早知道買‘宇宙科技’了！”張揚也懊惱地捶了下大腿，隨即又自我安慰道，“不過咱們‘海天’也不錯，穩紮穩打，後麵空間更大！”
林深冇說話，目光在“宇宙科技”刺眼的漲停板和“海天科技”的曲線上來回切換。那剛剛升騰起的迷醉感，似乎被這更耀眼的“漲停”刺激得有些搖晃。他下意識地握緊了拳頭，指甲幾乎嵌進掌心。一種微妙的、想要更多的渴望，像野草一樣開始滋生。
交易時間在亢奮與焦灼中流逝。下午，“海天科技”最終收漲68，林深的賬戶浮盈三千多塊。這比他一個月工資還多。走出營業廳時，夕陽的餘暉給喧囂的城市鍍上一層金色，但林深覺得，那金色遠不如螢幕上的紅色數字耀眼。
“怎麼樣？爽不爽？”張揚搭著他的肩膀，意氣風發，“這才第一天！跟著哥混，保證你吃香的喝辣的！”
林深笑了笑，笑容裡帶著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被財富幻覺點燃的興奮。他回頭望了一眼“金鼎證券”那依舊燈火通明、人聲鼎沸的大廳，那裡像一個巨大的磁場，散發著令人眩暈的誘惑力。他彷彿看到無數個“自已”在裡麵沉浮，被紅色的浪潮裹挾著，追逐著一個又一個跳動的數字。貪婪的種子，在盛夏的躁動中，悄然埋下。他還冇有意識到，這看似唾手可得的財富背後，隱藏著怎樣的深淵；更不知道，不遠處圖書館的某個安靜角落，一個名叫沈哲的人，正翻過一頁《證券分析》，對窗外的喧囂充耳不聞。
夜幕降臨，城市的霓虹亮起，林深走在回家的路上，口袋裡那張顯示著浮盈的賬戶截圖，像一塊燒紅的炭，熨帖著他躁動的心，也隱隱灼燙著未知的未來。盛夏的躁動，纔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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