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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網上的火葬場小說時,我笑著打趣謝懷聲:
「你不會也有個青梅白月光吧?某天重逢,為了她把我虐生虐死?」
坐在窗邊的男人輕笑,為我切著水果:
「卉卉,現實不是小說,我是律師,更不可能觸犯法律。」
「冇有青梅白月光,我隻有你。」
我暗笑自己幼稚。
雖是聯姻閃婚,可三年裡,謝懷聲恪守著一切丈夫的職責。
在內溫柔體貼,在外有分寸感。
所有人都認為,隻有他永遠不會背叛。
可那天的水果有些涼,我半夜腹痛醒來,聽見他在陽台小聲地接電話。
他的當事人崩潰無助:「謝律師,我害怕,陪陪我。你來好不好?」
而謝懷聲溫聲安撫:
「彆怕,我在,等我。」
1
謝懷聲又一次半夜出門。
他拿起掛在衣架上的西裝外套,轉身柔聲對我說:
「卉卉,你先休息。我很快回來。」
我問:「又是這次的當事人嗎?」
謝懷聲點點頭。
兩天前,我貪涼吃壞了肚子,半夜被疼醒,聽到他在陽台上接當事人的電話。
電話掛斷,他冒著寒風離開,直到清晨纔回來。
我一夜輾轉未眠,坐在床上委屈:「有什麼事一定要半夜和律師打電話?」
謝懷聲摸摸我的臉:「卉卉,乖。」
「這次的當事人是個遭受家暴的女性,冇有安全感,容易情緒崩潰。」
「你知道我修過心理學,力所能及的事,順手幫忙而已。」
這話大義凜然,我挑不出毛病。
他不過是行使了一個優秀律師的職責,關懷受害者,對當事人負責。
但心中那口梗著的氣,始終順不下去。
我給我媽打電話傾訴,她安慰我:
「小聲隻是同理心太強了,這又不是壞事。」
「你要是實在不放心,以後跟他一起去?」
我答應了。
於是謝懷聲準備出門時,我下床拉住他的袖口:
「那你等等我,我也要去。」
他遲疑:「卉卉,她住的地方偏遠,你」
我仰頭:「我很嬌氣嗎?同為女人,我比你更能關心她。」
謝懷聲沉默片刻,最終答應了。
等我換好衣服,到玄關穿鞋時。
他還像往常那樣自然地蹲下身為我係上鞋帶。
我心中熨帖少許,卻突然發現有什麼不一樣。
最初,謝懷聲給我係鞋帶時,我曾嗔怒:
「你係的好難看,我要蝴蝶結。」
他笑著說,鞋帶關鍵在結實,不在美觀。
可現在,謝懷聲流暢係出的,是個漂亮的蝴蝶結。
一路上寒風凜冽,謝懷聲看了看副駕駛正看著窗外風景的我,溫聲道:
「卉卉,把窗戶關掉吧?太容易著涼了。」
我搖搖頭。
因為我極力讓自己忍住不去發問,為什麼他的車裡有這麼多變化。
2
從前,副駕駛位總有備用的口紅、髮圈和衛生巾。
鏡子上貼著便簽:卉卉的魔鏡。
車內放著我專門調配的清新劑。
後排的安全帶繫著一隻毛絨兔子,那是我從小抱到大的玩伴,出門也要它陪著。
而現在,後兩者都不見了,副駕駛的備用物,全都少了一個。
那張畫滿愛心的便簽,更是撕得半點不剩。
我問:「最近誰坐過你的車嗎?」
謝懷聲隨口道:「冇,隻有幾個同事。」
我閉上了嘴。
車子很快到達目的地。
眼前是幾排破舊的居民樓,牆麵被各種小廣告糊滿,一樓有幾個門麵亮著粉紅色的燈。
兩個穿著暴露的年輕女人站在門口,笑著衝我們吐出菸圈:
「呦,謝律師,又來看徐姐啊?」
「大晚上的你不冷啊?徐姐整天就那樣,也就你上心,還天天來。」
「這美女是誰,怎麼冇見過?」
謝懷聲冇有回答她們,隻是帶著我上樓,落下身後一串笑聲。
老居民樓冇有電梯,他始終走在我前麵,像是刻意與我保持距離。
我氣喘籲籲爬上八樓,謝懷聲先敲響房門,才轉過頭問:
「卉卉,冇事吧?」
「我有點」
「謝律師!」
我剛想說有點難受,門就被打開了。
裡頭走出來一個穿睡衣的女人,慌亂地抓住謝懷聲的手:
「我害怕,我又夢見他了!」
我看清她的樣子,容貌清秀,白皙的手腕和腿上卻佈滿淤青、燙傷,甚至臉上也有殘留的疤痕。
觸目驚心。
她語無倫次地宣泄,謝懷聲溫和地看著對方,直到她停下來,才輕輕推開她的手。
這麼一個動作,讓女人注意到多餘人的存在。
她扭頭看向我:「謝律師,她是誰?」
謝懷聲示意我進去,把門迅速帶上:
「進去再說吧。」
徐瑩坐在沙發上,明明我身邊有更大的空位,她卻緊緊挨著謝懷聲。
他低頭向她介紹:
「她叫葉明卉,是我的家人。」
徐瑩警惕的眼神和謝懷聲的稱呼,讓我忽然覺得好笑。
我朝她伸出手:
「你好,我是懷聲的妻子。」
徐瑩顫抖著伸了一半的手驟然縮回去,怯生生地:「原來,您就是謝律師的妻子。」
謝懷聲微微皺眉:「卉卉。」
我一瞬間讀懂了。
曾經有項目上犯了大錯的下屬在他辦公室辯解,謝懷聲也是這樣的表情。
那時,他的下一句話是:「閉嘴。」
可我不是他的下屬。
一揚眉,我道:「怎麼,我不是嗎?我們可是有結婚證的。」
徐瑩「唰」地站起來,手足無措著走向廚房:「我、我去倒水。」
等她走遠,謝懷聲低聲說:
「你不應該這樣。」
我麵無表情:
「我不覺得‘我是你的妻子’這個事實有多嚇人。」
謝懷聲歎氣:「她是家暴的受害者,現在對夫妻這種字眼很敏感。」
「你這樣,容易引起她的不良情緒反應。」
我牽起嘴角:「謝律師不就是來安撫當事人情緒的嗎?」
謝懷聲斂目:「卉卉,不要鬨。」
3
我嗤笑一聲。
徐瑩這個案子我問過。
她和丈夫結婚三年,屢次遭到毆打勒索,甚至全家都被對方死亡威脅,不準她離婚。
事情被髮到網上發酵,對徐瑩的打擊十分大,幾乎到了崩潰的地步。
謝懷聲的同事說,比起得到幫助,她更害怕自己的現狀暴露在陌生人眼中。
這麼看來,我的確像在無理取鬨。
可我也知道,這是謝懷聲律所的公益項目,律所提供了完整的團隊,當然包括心理谘詢師。
這本不該是他的工作。
徐瑩端著水回來,重新坐到謝懷聲身邊。
她瑟瑟發抖著傾訴可怖的夢境,很快淚流滿麵。
謝懷聲抽出紙巾,卻趕不上她落淚的速度。
猶豫片刻,他最終伸出手,輕輕擦去徐瑩臉上的淚滴。
多感人的一幕。
如果我冇有身在局中,也會為他們拍手叫好吧?
謝懷聲注意到我的眼神,也察覺自己的不妥,迅速收回手。
陽台的窗戶大開著,夜風吹進來,有點冷。
他轉頭對我輕聲說:「卉卉,幫忙把窗戶關上吧,徐小姐身體不好,容易著涼。」
我正好懶得看他們的互動,站起身去關窗。
可是我吹了一路的風,回來坐下時忽然打了個噴嚏。
便看見那一秒,謝懷聲把徐瑩往身後護住。
我愣了。
以往生病,他總是先關心我,不辭辛苦地熬湯抓藥。
現在,他下意識的反應,是怕我傳染給他身後的人。
徐瑩抓著謝懷聲的手動了動:「謝律師,我去給葉小姐拿口罩。」
謝懷聲搖頭:「你彆動了,我去。」
說罷,他走向臥室,我聽見他熟練拉開抽屜的聲音,片刻便走出來:
「上次我不是把常用藥放在第二層抽屜裡了嗎?」
徐瑩點點頭:「我不小心弄撒了,還冇來得及收拾。」
熟悉又自然,他像這個家的男主人。
可我記得,昨天在真正屬於我們的家時,謝懷聲還在問我:
「卉卉,維生素在哪裡?」
我笑他:「真是忙忘啦,不就在醫藥箱裡嗎?」
原來很多事,不是容易忘記。
從徐瑩家裡出來,已經是半夜兩點鐘。
那兩間亮著燈的門麵房也關上門了,從裡頭傳出若有若無的曖昧聲響。
我和謝懷聲站在路口,誰也冇有為之感到尷尬。
他手裡拿著把新鑰匙,是出門時徐瑩塞給他的。
她眼睛亮亮的:
「謝律師,這是備用鑰匙,拿著方便。」
我勉強扯起嘴角拒絕:「不用吧,我們」
謝懷聲卻伸手接過:「冇事,給我吧。」
他開口打破沉默:
「先上車吧,外麵冷。」
我扭頭看他:「為什麼要彆人家的鑰匙?」
謝懷聲拉著我上車,解釋道:
「徐小姐是我的當事人,我們必然要經常來往瞭解案情。」
「我總不能次次都麻煩她來開門。」
我覺得諷刺:「可你本來就是為了她的事。」
謝懷聲俯身為我係上安全帶:
「卉卉,你今天怎麼了?」
「徐小姐很可憐。」
4
他拿出工作記事簿,輕輕翻動著:
「你還不知道,她最初為了逃離丈夫才搬來的本市,卻被找到恐嚇,索要一百萬現金償還賭債,否則就不同意離婚。
「這已經是她搬的第三次家了,不知道還能住多久。」
謝懷聲望向車窗外星星點點路燈的光,神情柔和:
「我之前邀請過她,暫時搬到我空置的公寓去住,她卻說會影響我們夫妻的感情,拒絕了。」
「謝懷聲,你不覺得你們之間太越界了嗎?」
我忍不住開口駁斥,強忍了一夜的委屈,在此刻化成淚水。
謝懷聲所謂空置的公寓,我清楚。
他不是奢靡的人,雖然家境優渥,但除了我們的婚房和作為律所辦公地的寫字樓,他在本市就隻有一處房產。
那是他從十六歲到二十五歲生活的地方,在那裡完成學業,追逐夢想,功成名就。
他寶貝、珍視,每週都要親自去檢查打掃。
婚前某次到那裡作客時下了大暴雨,我提出在公寓過夜,謝懷聲卻搖頭拒絕:
「抱歉,我不習慣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住在這裡。」
當時我想,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習慣和原則,這很正常。
但原來習慣和原則也是會變化的,因人而異。
謝懷聲歎了口氣,將我抱進懷裡:
「卉卉,你要站在她的立場想問題。」
「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她舉目無親,又每天麵臨著恐懼和威脅。」
「我身為律師,能做的很有限,所以想儘我所能幫助每個需要幫助的人。」
「卉卉,你也支援我的夢想,不是嗎?」
「玩的好一手道德綁架偷換概念!」
我坐在馬桶上,擦淚和鼻涕的紙扔了一垃圾桶。
電話那頭,好友陳安琪正破口大罵:
「你跟他講男女距離,他和你扯夢想責任?有這麼跟自己老婆扯的嗎?」
「她可憐彆人就應該無下限忍讓嗎?事裡她是受害者,放到事外,搞這一出還是太賤了。」
我吸吸鼻子:
「安琪,你冇看到她的樣子身上全是傷痕,整個人都瘦成皮包骨了。」
「我再生氣,也冇法當麵說重話。」
那夜我的確有無數個想發火的瞬間,可一看到徐瑩身上的傷,就瞬間冷靜下來。
我甚至懷疑,難道真的是我太敏感,冇有同理心嗎?
陳安琪的聲音平靜:
「卉卉,不說她。這件事上,你不會真覺得謝懷聲說得對吧?」
「他如果是真的關心當事人,愛護妻子,就會處理好工作和生活、客戶和家人的關係。」
「跟你結婚前二十五年,他都是這麼做的,名聲在外。」
「難道一結婚,謝懷聲就變成蠢貨了嗎?如果是這樣,他前兩年怎麼不蠢?」
安琪的話讓我沉默良久。
的確,我身在局中,下意識不願把謝懷聲想的不堪。
所以纔會更在意徐瑩的越界,懷疑自己的想法。
可冇有一段關係是一個人能經營下去的。
徐瑩依賴,是因為他不斷的迴應。
像個降臨凡間的聖父,每一個身在地獄的人都會因此嚮往。
想了想,我和陳安琪說再見,撥通了謝懷聲的電話:
「喂?」
那頭聲音嘈雜,謝懷聲似乎在哪個商場裡。
女人叫著「謝律師」的聲音越來越小,他顯然走到僻靜處,像往日一樣溫和:
「卉卉,有事嗎?」
「上週答應媽的,這週迴家吃飯,你明天準備好。」我淡淡道。
謝懷聲沉默片刻,說好。
5
謝懷聲忙著案子,我忙著設計工作室的事,已經兩週冇有回家。
我爸媽親自下廚做了一桌菜,又燉了謝懷聲愛喝的魚湯,喜上眉梢:
「誒呀,終於回來啦?媽都想死你們了。」
我媽上前摘下我的包,伸手捏我的臉:
「是不是瘦了?媽都說了彆太忙。」
我笑笑:「哪有,懷聲比我還忙呢。工作嘛,就是這樣。」
聽我說忙,謝懷聲有些不自然,到廚房接過我爸手中的湯盆:
「爸,我來吧。」
四個人落座,飯桌上免不了是那幾個話題。
冇吃幾口,我爸就看向謝懷聲:
「你們結婚也好幾年了,打算什麼時候要孩子啊?」
我神情平靜,以往每次催生,都是我搶著壓住話頭,可這次我冇有接話。
謝懷聲等了會兒,見我冇有開口的意思,才放下湯碗,語氣僵硬:
「爸,我和卉卉還年輕,是闖事業的時候。」
他看向我:「孩子的事,不急,也隨緣吧。」
隨緣?
我心中嗤笑,計生用品補貨比什麼都及時的人,哪裡有緣讓他隨。
更何況,從他開始忙徐瑩的案子以來,我們冇有過一次夫妻生活。
可今天帶他回家是想緩和氣氛,我更想觀察我們的以後,一時不打算鬨得難看。
於是我最終開口:「爸,吃飯呢,說這些乾嘛?」
飯桌上安靜了,可這安靜冇有持續多久。
謝懷聲的電話響起,他原本隨手接了,卻立刻站起身,拿上掛在一旁的西裝外套往外走:
「宛南路醫院?好,知道了,我現在過去。」
魚湯喝了冇幾口,我爸媽麵麵相覷,看著謝懷聲穿上外套。
他眼含擔憂看向我:「卉卉,我去趟醫院,徐小姐出事了。」
健康為上,人命關天。
我冇有出口阻攔,敷衍兩句送他出門。
謝懷聲心神不寧,開著車疾馳在前,我回頭和爸媽打了聲招呼,立刻開車跟在後頭。
宛南路人民醫院,大廳裡擠滿了人,電梯一時上不去,我看見謝懷聲的身影消失在樓梯通道。
走向兩個正竊竊私語的護士,我問:
「發生什麼事了嗎?好多人。」
護士諱莫如深,旁邊卻有個看熱鬨的病人捂住嘴:
「你來晚了不知道,有個女的被連捅了好多刀,嚇死人了,剛送上去!」
醫院三樓,我從樓梯間走出。
走廊儘頭站著許多人,警察、護士、幾個眼熟的律師。
最矚目的,還是在白熾燈下手拿檔案夾,眉頭緊皺的謝懷聲。
他麵前有個跪著的年輕男人,死死拽著謝懷聲的褲腿,哭得肝腸寸斷:
「謝律師,你一定要幫幫我們家啊,我就這麼一個姐姐,怎麼能白白死了呢!」
謝懷聲看起來很頭疼,把檔案夾遞給下屬,試圖把人拽起來:
「警察都在,你像什麼樣子,先起來。」
「我不起來!你不幫我們家,我就不起來!」
男人不依不饒。
謝懷聲冷聲道:「我是徐瑩的律師,當然會竭儘全力幫她。」
那人一噎,哼道:「不僅是我姐,還有我們一家呢,我是我家唯一的男丁,你幫了我姐,也得幫我啊。」
我看著謝懷聲臉上的表情,已經到了最不耐的邊緣。
他問:「你想讓我怎麼幫?」
6
年輕男人眼珠子一轉:「我做生意欠了點小錢,以前都是我姐給我還。」
「不多,也就十五萬。」
謝懷聲把人帶進了樓梯間。
我跟上去,示意他的同事噤聲,站在半扇冇開的門板後。
「謝律師。」
徐瑩弟弟笑眯眯的,半點看不出親姐姐還在急診的焦急。
「你喜歡我姐吧?」
他語氣篤定,話一出口,謝懷聲和門後的我都愣了。
謝懷聲輕斥:「徐濤,你胡說什麼。」
徐濤態度吊兒郎當:「你彆以為我不知道。」
「這些天,你又找房又給錢,陪她逛街吃飯,這是一個律師該乾的事嗎?」
「我聽說你也是有婦之夫,我姐跟姐夫還冇離婚,也還是有夫之婦。」
「謝律師,我知道你們體麪人要臉,這事捅出去對誰都不好——你幫我解決那十五萬,我就把事爛在肚子裡。」
透過門玻璃縫隙,我隻能看見徐濤臉上得意的神情,看不清謝懷聲的。
可他過長的沉默,把我的心一下下敲到穀底。
他是天之驕子,自小順風順水,放在以往,對這種話不可能毫無反應。
除非,謝懷聲問心有愧。
樓梯間沉默半晌,我渾身脫力,順著牆慢慢滑下來坐在地上,強忍著不發出聲音。
我想聽聽他的回答。
半晌,謝懷聲的聲音再度響起。
他說:「這張卡裡有二十萬。」
「既然聽說過我的事,你就該清楚我是誰。」
「彆再讓我見到你。」
徐濤拿了錢,樂顛顛順著樓梯直接離開了。
謝懷聲深深歎了口氣,轉身走出來——
和牆邊的我對視了。
他肉眼可見的緊張一瞬:「卉卉,你怎麼在這兒?」
即使麵前冇有鏡子,我也知道自己大概雙眼紅腫,狼狽得要命。
我啞著嗓子:「你冇吃多少飯,我擔心你。」
「至於剛纔聽到的我忘不忘記。謝懷聲,你說呢?」
謝懷聲低著頭看我良久,久到終於忍不住開口時,走廊那頭傳來大門打開的聲響。
還在昏迷的徐瑩被推了出來。
於是謝懷聲毫不猶豫地轉身,隻是走了兩步想起回身囑咐我:
「卉卉,先起來,地上涼。」
「我們的事,回家後再說。」
我出離的平靜,甚至有空衝他點點頭。
坐在駕駛位上,我放空大腦,漫無目的地翻看通訊錄,不知該向誰剝去電話。
指尖忽然頓在一個備註上:【青禾律師事務所】。
這是我最初創業時谘詢過的紅圈律所,也是謝懷聲律所的老牌對頭。
按下撥通,那頭傳來已經略顯陌生的男聲:
「您好?」
「我是葉明卉。我想谘詢一下離婚業務。」
7
等待謝懷聲回家的第三天,我和陸止約在了咖啡廳。
他放下手上的相關資料和協議書樣本,攪動自己麵前的咖啡,又為我那份加糖。
「為什麼突然想離婚?」
我看的出來,陸止的疑惑是旁觀者單純的疑惑,並不摻雜任何情緒。
就像他曾說過的,對我的喜歡,在我成為彆人妻子那一刻就不再宣諸於外。
「陸止。」
「一個律師,為什麼會對自己的當事人動感情?」
對麵的人一愣,啞然失笑:
「原來是為了這個。」
「謝懷聲最近在忙的案子我也聽過,稱得上興師動眾了。」
「如果是彆人,我不瞭解具體情況不便分析。但如果是他,我很明白。」
他指了指咖啡廳裡裝飾用的天使像:
「拯救欲。」
「做我們這行的,初衷多少都有夢想的成分。有人求名求利,有人想結交人脈,也有人——單純見不得人受苦。」
「他喜歡效仿天使降臨人間,將彆人從苦難中解放出來。」
陸止的話讓我一陣恍然。
我記得,謝家接受和葉家聯姻的時間點,就在我父母生意出現頹勢、我的創業波折不斷的時間點。
這會是他娶我的動機之一嗎。
或者,唯一動機呢?
陸止將我的思緒拉回來。他把協議遞給我:
「當然,怎麼決定是你的權利。樣本在這裡,你的特殊訴求告訴我,我儘快改擬。」
我倒冇什麼訴求,隻說:
「越快越好。」
三天冇有見到的謝懷聲,第四天我在醫院見到了。
起因並不是我等不下去主動來找,而是我感冒複發,趕來掛水。
他的同事何律師在大廳碰到我,主動招呼:
「嫂子?謝律在當事人病房,你要過去嗎?」
護士剛給我拔下針頭,原本想走,可思索片刻,再拖不知到什麼時候。
我點點頭,跟他上樓。
單人間高級病房,顯然是謝懷聲的手筆。
透過玻璃窗,我看見他坐在徐瑩床邊,後者精神萎靡,一隻手緊緊抓著他的胳膊。
而謝懷聲正舀著一碗粥,放在嘴邊吹涼。
何律師麵色尷尬:「呃,謝律的性格,你比我清楚。」
我點點頭,推門走進去。
「謝懷聲。」
我一揚下巴:「我們談談。」
他見到我出現,驚訝一瞬後開始考慮,最終道:
「等徐小姐吃完飯吧,醫生囑咐要注意身體。」
我猜想,或許是我感冒中嘶啞的聲音不夠明顯,謝懷聲纔沒發現,我也是需要注意身體的人。
等他在病房一勺一勺喂徐瑩艱難喝完粥,纔出來見我。
何律師已經等的滿頭冒汗,我心中卻冇多少波瀾。
畢竟這些天,等待的時候太多,有點習慣了。
謝懷聲看了我很久,皺起眉,攏上我的雙手:
「生病了?」
我冇接話,而是掙開他,從包裡拿出陸止連夜趕出來的協議:
「離婚協議書,冇問題的話簽個字。」
我和謝懷聲是有婚前協議的,財產不至於扯不明白。
陸止效率又高,協議書白紙黑字展在那兒,竟然刺得我忽然眼睛發酸。
「卉卉。」
謝懷聲的表情漸漸嚴肅,最後到了發白的程度:
「不要開玩笑。」
我指指手機:「早就過了愚人節吧?」
他輕笑一聲,拿過協議書。
下一刻,撕了個乾淨。
8
謝懷聲迅速恢複了平素那派雲淡風輕、萬事儘在掌握的模樣,好像先前的失態都是假的。
「卉卉,如果你是因為徐小姐的事情鬨脾氣。」
「今晚回家,我會和你解釋。」
「但現在不行。卉卉,回家怎麼哄你我都可以,但現在不行,我有我的工作。」
「我」
我剛要說些什麼,方纔避開的何律師就截斷話頭:
「謝律,律所有點急事,麻煩你接一下鄭律電話。」
兩人匆匆離去,我望著空蕩蕩的走廊,忽然覺得很累。
看見病房裡的徐瑩同樣迷茫地靠坐在床上,我猶豫片刻,選擇走了進去。
徐瑩身上纏著紗布,嘴角的傷剛剛結痂。
那碗粥放在床頭,碗底乾淨得不剩一粒米,足可見照顧之人的耐心程度。
我等待的那漫長十分鐘,就封存在這個碗底。
她見我走近,下意識往後退了一下。
察覺到自己退無可退,才警惕地繃緊身子看向我。
「徐小姐,感覺還好嗎?」
「是你找他來殺我?」
徐瑩語出驚人。
見我愕然,她放緩神色:「抱歉,我、我隻是,太害怕了。」
我歎氣,坐在剛纔謝懷聲的位置上。
床頭托盤上還放著新鮮蘋果,和我在家吃的一樣。
小巧且甜,謝懷聲喜歡把它們削成各種形狀,蓋上蓋子讓我猜。
猜對了,他獎勵我一個吻;猜錯了,我付給他一個吻。
我從徐瑩夠不到的下層抽屜裡拿出刀,隨手挑了個最紅的蘋果,磕磕絆絆削起來。
「葉小姐在家,不怎麼做家務吧。」
徐瑩淡淡問。
我點頭:「嗯。我和懷聲都很忙,家務一般都請阿姨來做。」
「我知道。」她笑笑:「謝律師第一次來我家時,我就看出他也不會做家務。拖地又笨又慢,洗碗浪費水,晾衣服一次擰不乾水。」
「後來做得多了,他就熟練起來。所以他熟悉我每一個房間的構造,安排我生活的所有細節。」
「葉小姐,你知道嗎,我很珍惜也很依賴。」
「所以知道你的存在時,我好恨——為什麼,世上所有的好事都輪不到我。連謝懷聲這樣一個完美的男人,也早早成了彆人的丈夫。」
我低著頭,像傾聽一個與我無關人的故事。
蘋果皮被削得東一片西一片掉在地上,像此刻的我,成了最難看的垃圾。
徐瑩忽然握住我的手腕,危機感瞬間如潮水般湧來。
我想掙脫,又怕刀刃傷到她。
一個病人,也不知哪裡來的力氣,竟然將我抓得發痛,像戴了一圈烙鐵。
「他對我太好了。葉小姐,你知不知道,他給了我很多錢。」
「我這輩子都冇碰見過這麼好的人,我怎麼能放他走?」
徐瑩淡笑著:「更何況,他看起來,也不是很想離開。」
我儘量冷靜著轉移話題:「蘋果快削好了,我切給你」
「我不想吃。」她冷聲打斷。
我勉強微笑:「蘋果對身體好,你」
「我說了我不吃!」
徐瑩怒吼著打上我的手。
刀尖朝下,刮過我的手掌,也在她手臂上留下一道極長的血痕。
「葉明卉!」
怒聲傳來,在謝懷聲走近的那一秒,我這些天第一次感到心臟劇烈的疼痛。
像千萬根針同時紮下來,屍骨無存。
9
醫生護士來了一群,人仰馬翻。
謝懷聲冷著臉站在徐瑩床邊,而我默默退到牆根,背過受傷的手。
徐瑩表情平靜,冇有我預料中的栽贓指認,還對醫生微笑道謝。
而謝懷聲在包紮結束後,第一時間開口:
「抱歉,卉卉她不是故意的。」
「請你原諒她,可以嗎?」
我覺得荒謬。
這個時候,我的丈夫仍然替我說話。
即使我本來就冇有過錯。
徐瑩望向我:「不關葉小姐的事,是我不小心。」
「何況,她也受傷了。」
謝懷聲聞言,這才轉身走向我,拉出我背在身後的右手。
他眉頭皺起來,臉色難看:「怎麼這麼不小心。」
說罷,牽著我走出病房,將尚未走遠的醫生叫住。
我的傷口冇那麼大,卻更深。醫生小心翼翼,我卻感受不到疼痛,隻抬頭看著他。
謝懷聲眼含疲倦:
「我不想追究剛纔的事,卉卉,你先回去吧。」
「徐瑩需要休息,我也是。」
「不是我。」我輕聲道。
謝懷聲頓了下,扶額離開:「嗯,我知道了,回去吧。」
「謝懷聲!」
我叫住他,一字一頓:
「我說了,不是我。」
謝懷聲停在原地回身。
我忽然感受到一陣心臟的震顫,他好像也是,忽然撫了下心口。
我們之間的距離就在這一瞬間變得格外遙遠,明明隻有一縷燈影,卻好像又比什麼都長。
謝懷聲點點頭。
他仍說:「我相信,回去吧。」
所謂的解釋,我也冇有等到。
因為我在被窩裡打瞌睡到三點半時,收到謝懷聲發來的訊息:
【抱歉,一時衝動毀了協議書。】
【明天有空嗎?我們聊聊細節,修改完簽字。】
我不知道是什麼讓他放棄了和我的再度交流、態度大轉地決定簽字。
隻是回覆他「冇必要再改」後,發去電子協議書給他過目。
他是專業律師,能看出每一個款項背後顯示出的我的迫切。
所以他很快回了一個「好」。
三年的婚姻,在我們的口頭劃上句點,但現實是即將迎來度日如年的冷靜期。
從何律師那裡我得知,那天我離開後,謝懷聲安排了一隊保鏢守在病房外。
一直到徐瑩出院都寸步不離,陪她搬家,住進了謝懷聲的公寓。
何律師發過來一個苦笑表情包:【葉小姐,我準備跳槽了。】
我驚訝:【你入行就在明盛,現在要跳槽?】
明盛是謝懷聲律所的名字,剛結婚時他曾玩笑,我的名字裡也有「明」字,因為有我,他的事業纔會越來越好。
我苦中作樂地想,這話應該是真的,跳槽就是個證明。
領離婚證那天早上,陸止給我發來訊息:
【卉卉,謝謝你,給我送來一名得力乾將。】
附帶一張照片,是何律師坐在辦公桌前的模樣。
這讓我在到達民政局、再次看見謝懷聲前,心情都很好。
直到車窗降下,那抹熟悉的身影出現在眼前。
10
一個月過去,謝懷聲冇什麼大變化,隻是神情更加冷淡和疲憊。
他遙遙看見我,走過來替我拉開車門。
「今天很冷。」
看著我身上的薄裙,謝懷聲欲言又止。
我笑笑:「我等會兒有聚會。」
「聚會?」
「慶祝恢複單身啊。」
謝懷聲彬彬有禮的殼子裂開一條縫。
他看向腕錶:「你的聚會,通常是在十點以後。九點到十點還有一個小時,能談談嗎?」
見我笑容僵硬,謝懷聲無奈:「是領完證再談。」
我這才放心。
咖啡廳裡,我和陸止曾坐過的位置,如今對麵變成了謝懷聲。
新鮮出爐的綠本本放在桌麵,引得侍應生都忍不住看過來。
謝懷聲習慣性替我放糖,被我將手攔在半路:
「不用了,我現在能喝苦的。」
這一個月來,我的身體纔開始後知後覺感受到痛苦。
昏天暗地的痛哭,哭死了味蕾,我嘴裡冇味,喝什麼都一樣。
但我仍然認為,這是向好的開端。
謝懷聲告訴我,徐瑩的丈夫又一次找到她的住所。
這讓人匪夷所思,畢竟謝懷聲的公寓安全私密,不可能有外人混入其中。
經過調查和逼問,真相大白。
是徐瑩的弟弟徐濤為了從對方手裡換錢,出賣了姐姐的地址。
事出之後,謝懷聲忍無可忍,決定用些手段來敲打徐濤,卻被徐瑩製止了。
他自嘲地笑:
「她說,這是她唯一的弟弟。」
謝懷聲這才知道,給徐濤的那二十萬捅開了又一個無底洞。
他見我們協議離婚,覺得徐瑩從此嫁入豪門,開始更加肆無忌憚地賭博。
而徐瑩垂淚過後,又跟在他身後收拾爛攤子。
「我依舊同情她。」謝懷聲道:
「我也會繼續踐行我的原則,伸張正義,也僅此而已了。」
「卉卉,我們之間缺的隻是時間。我那天該向你解釋的,我從來冇有」
「好了。」
我打斷他:
「聚會快開始了,回見。」
謝懷聲的最後一個願望也冇有達成。
因為在證據充分、邏輯重整後,開庭前夕,徐瑩決定撤訴。
在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和丈夫又見一麵後,她這麼告訴謝懷聲:
「隻有他在乎我。不管他過去怎麼對我,愛也好,恨也罷,他在乎我。」
「至於你」
「看到我在你幫助下越來越好,你很高興,為我付出的更多。因為你喜歡我身上被你拯救的味道。」
「歸根到底,你愛的是自己。」
那個完美的、無所不能的、如天神降世的自己。
萬眾矚目的公益案高高拿起輕輕放下,網友扼腕歎息的同時,明盛的招牌上也落下一個汙點。
再加上何律師的離職,謝懷聲似乎頹喪到一蹶不振,任由青禾如日中天、耀武揚威。
終於第一次答應陸止的約會請求那天,市裡下了暴雨。
我坐在車裡等雨停,眼看雨勢越來越小,露出公交站牌旁謝懷聲撐傘的身影。
他身上穿著我們結婚那年我作為新年禮物送出的大衣,消瘦的下巴埋在高領毛衣中。
他看見我,對我笑,走近我,熟練地拉開車門。
雨停了,天邊出現彩虹。
謝懷聲看了眼我單薄的絨衫,沉默片刻,最終隻說:
「天冷,多加衣服。」
我從車裡拿出厚外套:「我知道的,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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