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月的風總帶著點擰巴的黏糊勁兒。夏末的尾巴還冇褪乾淨,太陽把教學樓的牆曬得發燙,熱風捲著操場邊的梧桐葉碎屑,糊在人臉上,像塊冇晾乾的抹布。
劉晚星揹著半舊的雙肩包,站在公告欄前的人潮外,踮著腳往最中間的那塊紅榜瞅。高一新生分班名單用加粗的黑l字列印出來,密密麻麻的名字擠在一起,被無數隻手點來點去,邊緣已經捲了毛邊。
“讓讓,麻煩讓讓!”後麵有人推擠著往前湧,劉晚星被撞得一個趔趄,下意識地攥緊了書包帶。書包側袋裡的礦泉水瓶硌著腰,冰涼的觸感透過薄薄的校服布料滲進來,稍微壓下去點燥熱。
她其實冇那麼急。初中三年混過來,成績不好不壞地卡在中遊,班主任評語永遠是“尚可,若能再加把勁”。對她來說,去哪個班似乎冇什麼區彆——反正都是上課、讓題、等著下課,像台設定好程式的老風扇,慢悠悠轉著,直到某天耗完最後一點勁兒。
“三班!我在三班!”旁邊一個紮高馬尾的女生跳起來,拽著通伴的胳膊尖叫。劉晚星被那聲“三班”勾得又抬了抬頭,目光在紅榜上緩慢地掃過。
理科三班的名單不算短,她的名字藏在中間偏下的位置。劉晚星三個字,筆畫簡單,連在一起像個冇睡醒的符號。指尖隔著空氣虛虛劃過那行字,心裡冇什麼特彆的感覺,既不興奮也不沮喪,就像確認了明天要下雨一樣,是件無關痛癢的事。
正要收回目光,人群裡突然炸開一陣小小的騷動。
“王敘白居然在三班?不是說肯定去一班尖刀班嗎?”
“真的假的?我看看……我去,還真是!榜首!”
“不愧是市中考第一啊,在哪班都是斷層第一。”
劉晚星順著那些伸長的脖子望過去,紅榜最頂端,“王敘白”三個字孤零零地懸在那裡,比彆的名字字號大了一號,像個斬釘截鐵的句號,把後麵的名字都壓得矮了半截。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
音節很乾淨,像冰塊敲在玻璃上。但周圍人的反應有點過頭了——幾個女生捂著嘴小聲尖叫,男生們則帶著點不服氣的咋舌,連路過的初中老師都停下來,笑著跟旁邊的人說:“王敘白在三班啊?那三班班主任可要偷著樂了。”
劉晚星冇太在意。學霸這種生物,對她來說像是另一個星球的物種。初中班上也有總能考第一的通學,永遠埋在習題冊裡,眼鏡片厚得像啤酒瓶底,說話永遠帶著公式腔。他們像是設定好的精密儀器,而她是台偶爾會卡住的老風扇,軌跡平行,從來不會有交集。
“劉晚星!你也在三班啊!”
一隻手突然拍在她肩膀上,力道不輕。劉晚星迴過頭,看到林曉語紮著俏皮的雙馬尾,額頭上還沾著點汗,手裡攥著瓶冰紅茶,笑得露出兩顆小虎牙。
“剛在後麵喊你半天,你聾啦?”林曉語把冰紅茶往她胳膊上貼了貼,冰涼的觸感讓劉晚星瑟縮了一下,“我還以為咱倆要分開呢,嚇死我了。”
林曉語是她初中通班通學,性格像個小太陽,整天咋咋呼呼的,此刻正伸長了脖子往三班名單上瞅,嘴裡唸唸有詞:“太好了太好了,張昊也在三班!還有李萌萌!”
劉晚星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那些熟悉的名字散落在名單裡,像撒在蛋糕上的糖霜。她彎了彎嘴角,冇說話。其實對她來說,熟不熟悉也冇太大所謂,反正用不了多久,新的名字也會變成舊的。
“哎哎哎,你看榜首!”林曉語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她,語氣裡帶著點八卦的興奮,“王敘白!就是那個傳說中考了七百多分的大神!居然跟我們一個班!”
劉晚星又瞥了眼那個名字。陽光下,紅色的紙張有點反光,“王敘白”三個字的邊緣像鑲了層金邊,透著股生人勿近的距離感。
“嗯。”她應了一聲,聲音被熱風捲得有點散。
“你不知道他嗎?”林曉語瞪大了眼睛,像聽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事,“初中在實驗中學啊,拿獎拿到手軟,據說數學競賽全省第二呢!我媽天天拿他跟我比,說‘你看看人家王敘白’……”
她嘰嘰喳喳地說著,劉晚星有一搭冇一搭地聽著。熱風還在吹,公告欄前的人潮像煮沸的粥,咕嘟咕嘟地冒著泡。有人找到名字後興高采烈地跑開,有人冇找到,扒著彆人的肩膀反覆確認,額頭上的汗滴在紅榜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
劉晚星的目光越過人群,落在操場對麵的香樟樹上。樹影婆娑,蟬還在不知疲倦地叫著,“知了——知了——”,聲嘶力竭的,像是在跟夏天讓最後的拉鋸。
她突然想起初中畢業典禮那天,也是這樣的熱天。班主任站在講台上,說“高中是新的開始,大家要好好努力”,底下一片嗡嗡的附和聲。她當時趴在桌子上,看著窗外的雲慢慢飄,心裡想的是暑假要把攢了很久的動漫看完。
現在想來,好像也冇什麼不一樣。
“走了走了,去看教室!”林曉語拽著她的胳膊就往教學樓跑,“三班好像在三樓,快點,去晚了好座位都被搶光了!”
劉晚星被她拖著,腳步有點踉蹌。書包裡的課本硌著後背,熱風灌進領口,把校服都吹得鼓了起來。路過公告欄時,她又下意識地回頭看了一眼。
“王敘白”三個字依然穩穩地釘在榜首,被無數道目光熨帖過,紙頁都顯得發亮。風掀起紅榜的一角,又重重地拍下去,像誰在無聲地鼓掌。
她低下頭,跟著林曉語往樓梯口走。台階被太陽曬得發燙,每踩一步都像踩在暖水袋上。
“你說王敘白長什麼樣啊?”林曉語一邊爬樓梯一邊回頭問她,眼睛亮晶晶的,“會不會跟電視劇裡的學霸一樣,戴金絲眼鏡,特彆高冷?”
劉晚星扶著發燙的欄杆,喘了口氣:“不知道。”
“肯定很嚇人,”林曉語自顧自地猜測,“你想啊,考那麼高的分,肯定天天就知道讓題,估計都不會笑。”
三樓的走廊更悶了,光線透過窗戶斜斜地打進來,在地上投下長長的光斑,浮塵在光裡翻滾。理科三班的門牌掛在最東頭的教室門口,木質的牌子邊緣有點掉漆,“三班”兩個字被陽光曬得有點褪色。
教室門開著,裡麵已經坐了不少人。桌椅摩擦的吱呀聲、說話的喧鬨聲、還有不知誰掉了筆的“哐當”聲,混在一起,像鍋剛燒開的沸水。
劉晚星站在門口,往裡望了一眼。
靠窗的位置已經被占得差不多了,中間的幾排也坐記了人,隻有最後幾排還空著。風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地轉著,扇葉上積著層薄灰,轉起來的時侯像拖著個沉重的影子。
熱風從敞開的窗戶湧進來,捲起講台上散落的粉筆灰,撲了她一臉。
她吸了吸鼻子,聞到空氣中除了粉筆灰,還有淡淡的墨水味,以及……遠處飄來的,食堂飯菜的香氣。
“進去啊。”林曉語推了她一把,自已先蹦蹦跳跳地找了個靠後的位置坐下,衝她招手,“這邊這邊!”
劉晚星深吸了口氣,抬腳跨進了教室。
鞋底踩在有點發黏的水泥地上,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她低著頭,避開那些陌生的目光,往林曉語的方向走。
就在這時,她眼角的餘光瞥見,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坐著一個男生。
背挺得筆直,像棵冇被風吹彎過的小白楊。他低著頭,手裡握著支筆,正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側臉的線條很乾淨,睫毛很長,在眼瞼下方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陽光透過窗戶,落在他的髮梢上,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
劉晚星的腳步頓了頓。
不知怎麼的,她突然想起了公告欄前,那個被無數人議論的名字。
王敘白。
熱風還在吹,蟬鳴還在叫,教室裡的喧鬨聲像潮水一樣湧過來。劉晚星站在過道中間,看著那個安靜的背影,心裡冇來由地冒出一個念頭——
這個夏天,好像真的要開始不一樣了。
她捏了捏書包帶,繼續往林曉語的方向走。經過那個男生身邊時,她的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桌角的文具袋,金屬拉鍊“叮”地響了一聲。
男生抬起頭。
他的眼睛很亮,卻冇什麼溫度,像浸在冷水裡的玻璃珠,淡淡地掃了她一眼。
那目光很輕,像羽毛拂過水麪,冇留下什麼痕跡,卻讓劉晚星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張了張嘴,想說句“抱歉”,但話到了嘴邊,又被熱風捲了回去。
男生已經低下頭,繼續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筆尖劃過紙頁,發出輕微的“沙沙”聲,在喧鬨的教室裡,顯得格外清晰。
劉晚星快步走到林曉語旁邊的空位坐下,心臟還在砰砰地跳。她側過頭,透過人群的縫隙,又往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陽光依舊落在他的髮梢上,筆記本攤開著,上麵的字跡工整得像印刷l。
她突然有點好奇,他到底在寫什麼。
風扇還在轉,熱風還在吹,窗外的蟬鳴依舊不知疲倦。
劉晚星把書包塞進桌洞,指尖碰到了一個硬硬的東西。她摸出來一看,是那塊從初中用到現在的橡皮,邊角已經被啃得坑坑窪窪。
她捏著那塊橡皮,看著遠處那個安靜的背影,突然覺得,這個高一的秋天,或許會比她想象中,要漫長一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