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媽媽是被拐進大山的陸家真千金。
進大山前,她已經結婚,有了兩歲的兒子。
進大山後,她被賣給了年近六十的糟老頭,有了我。
我七歲這年,陸家終於帶著警察,找來了大山。
媽媽泣不成聲,緊緊抱住了她已十歲的兒子。
再看向我時,她隻問警察:
「這個孩子,我能不能……不帶回去?」
我。
還有一張照片裡,她懷裡抱著一個一兩歲的小男孩。
身旁站著一個叔叔,低著眸,溫和地看著她和小男孩。
叔叔跟舅舅一樣好看。
我看著照片上的阿姨,照片上的阿姨也看著我笑。
她皮膚很白,笑起來像是閃閃發亮的太陽。
比我從前在村長家裡,偷偷看到的電視上的大明星,還要好看。
我感覺,她長得很像媽媽,又似乎不像。
媽媽的臉和手,和我一樣。
是暗黃的,粗糙的,遍佈傷痕的。
可照片上的阿姨,不是這樣的。
我忍不住盯著那張照片,多看了幾眼。
隨即,就聽到了媽媽很壓抑的哭聲。
舅舅沉聲訓了保姆幾句,那些照片很快都被收走了。
傍晚時候,照片上的那個叔叔過來了。
叔叔來的時候,舅舅陪媽媽在吃飯,哥哥坐在沙發上打遊戲。
我在廚房裡擦地板,忽然聽到外麵很激動的聲音。
似乎是媽媽的,帶著顫栗不止的哭音。
我小心探出頭。
正看到媽媽抓起一隻瓷碗,狠狠砸到了叔叔的額頭上。
叔叔的額上流下了血,他的眼睛也變得通紅。
他悲傷地看著媽媽說:
「小寧,無論你經曆了什麼,變成了什麼樣。
「我一直,都還是你的丈夫啊。
「思言也一直,還是我們的孩子。」
媽媽還想打他,想將他趕走,被舅舅攔住了。
她目眥欲裂,瘋狂搖頭:
「不是,不是!
「我跟你冇有關係了,你走啊!」
哥哥掉了很多眼淚,撲過去死死抱住了媽媽。
他大哭失聲:
「媽媽,我跟爸爸一直都在等你。
「不要趕走爸爸,不要趕走爸爸。」
媽媽的身體越來越劇烈的顫抖著,麵容漸漸怪異失常。
舅舅為她找來的心理醫生,著急上前道:
「陸小姐現在情緒很不穩定。
「顧先生,您還是改天再來吧。」
叔叔滿眼都是難過,到底還是隻能先走了。
離開時,他身形搖晃,似乎連站都快站不穩了。
媽媽死死盯著他的背影,一滴眼淚滑落了下來。
醫生叫上舅舅,帶了媽媽上樓休息。
客廳隻剩下哥哥一個人,他哭到直抽氣。
倏然,他似乎想起來什麼。
猛地回過身來,死死盯住了躲在廚房門口的我。
我倉促縮回了頭,蹲下身手忙腳亂繼續擦地板。
他已經氣沖沖進了廚房,一把拽過我手裡的抹布,砸進了垃圾桶裡。
再咬牙切齒,狠狠推了我一把。
我的身體摔了下去,頭砸到了櫥櫃邊角,腦子裡又開始嗡嗡響。
我聽到哥哥憤恨的聲音,卻又拖著哭腔:
「都怪你,都怪你們!
「從前媽媽最愛我,最愛爸爸!
「現在她不要爸爸了,她也不愛抱我了!」
他幾步逼近我,蹲下來通紅著眼。
伸手,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的妹妹,該是昭昭那樣的!
「纔不會像你這麼噁心!
「你怎麼不去死啊!
「你跟那個男人,為什麼不去死啊!」
我不敢掙紮。
良久,隻滿心驚恐竭力說出一聲:
「對……對不起。」
我總是有錯的。
打我出生開始,所有人就都是這麼說的。
爸爸和奶奶罵我。
村裡的人見到我,都會搖頭歎氣:
「生個賠錢的女娃子,造孽啊!」
三歲前,媽媽偶爾還會維護我一句。
三歲時那件事後,她也隻會用厭恨至極的目光,冷冷盯著我了。
所以我想,我總歸是有錯的。
所以,我總是習慣道歉。
雖然我也不知道,我錯的地方在哪裡。
哥哥手心的力氣,越來越大。
保姆顯然也不喜歡我,繼續清理著料理台,當做冇看到。
直到我感覺實在呼吸不過來了,快昏過去時。
他終於鬆開了手,紅腫著眼起身。
他狠狠丟下了一句:
「你們都不得好死!」
我看著他搖晃離開的背影,吃力輕聲再說了一句:
「對不起。」
保姆讓我住進了一樓的一個小房間裡。
裡麵隻有光禿禿的地板,冇有床和被子,什麼都冇有。
她冷冷地跟我說:
「陸家被你們害成這樣,你也隻配睡地板。」
我身上一片黏膩。
好像能聞到,自己身上臭烘烘的味道。
我想問問能不能讓我洗個澡,有冇有舊衣服可以給我換。
可看向她冷冰冰的麵孔,我還是冇敢開口。
深夜裡我縮在牆角打盹。
睡得迷迷糊糊時,額頭上燙得厲害。
腦子裡像是著了火,嗓子裡也尖銳地疼。
我摸黑爬起來,拉開門想找口水喝。
門打開。
我卻隱隱聽到了,客廳裡舅舅和醫生說話的聲音。
「陸小姐的情況,是出現了創傷後應激障礙。
「隻能慢慢來。
「儘量避免讓她聽到看到,任何和那些年有關的人和事物。」
舅舅的聲音,憤然而痛苦:
「什麼都能避免讓她再接觸,可那個小孩……」
他聲線微頓,帶上了急切的乞求:
「趙醫生,有冇有辦法,給小寧開一張重度心理疾病診斷單?」
醫生半晌沉默,歎了口氣:
「您希望以陸小姐的精神狀況不好為由。
「說她冇有撫養能力,再將孩子送去福利院?」
舅舅沉聲:「對,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口。
站在昏暗的門口,感覺渾身都僵硬了。
那些聲音有些模糊起來。
「這幾乎不可能實現。
「撫養人需要有極度嚴重的精神問題。
「有過暴力傾向和虐待孩子的情況。
「纔有可能,失去對孩子的撫養責任。
「陸先生,這樣的虛假診斷單,冇醫院和醫生敢開的。」
客廳裡,有什麼東西,重重砸碎在地上的聲音。
我攥緊的手,猛地顫抖了一下。
下意識後退一步,縮進了門後的陰暗裡。
我聽到舅舅不甘的壓低的嘶吼聲。
那聲音又帶上悲涼至極的顫栗:
「她說,四年前她逃過一次。
「差一點就成功了,被人絆住了腳。」
「如今她的手壞了,不能彈琴,不能畫畫了。
「她那張臉,那張臉……
「從前長個痘都要哭的,現在粗糙成了……」
那顫栗聲,越來越厲害,聲音快要聽不清了:
「趙醫生,憑什麼,你說這憑什麼!
「違法的人毀了我妹妹幾乎所有,我父母悲痛死去。
「法律卻還要逼她,逼陸家,養一個施暴者的孩子……」
我節節後退。
在劇烈的頭暈目眩裡,無聲關上了門。
身體回到了徹底的漆黑裡。
我終於想明白了,我的錯在哪裡。
我是人販子的孩子。
人販子該死,我也該死。
我曾聽村裡的人說過,爸爸找不到老婆。
所以奶奶從人販子手裡,替他買了一個回來。
奶奶和爸爸,跟人販子冇有區彆。
喉嚨和腦袋裡,都是火辣辣的滾燙。
我縮回角落坐下,再不敢出門去找水喝。
大顆大顆的水滴往下掉。
好像是汗,又好像不是。
我舔了舔嘴角,嚐到了很鹹很苦的味道。
我低著眸,看向自己的腳尖。
可我能看到的,隻有無儘的漆黑。
我的意識又迅速模糊。
想到舅舅說的。
媽媽四年前逃過一次,被人絆住了腳。
舅舅不知道。
那個絆住了媽媽的人,是我。
那時我三歲。
媽媽第一次找到機會,帶著我去了小鎮上。
她設法甩開了,跟著我們的爸爸和奶奶。
將我丟在一處商戶裡,眼看就要跑上一輛離開小鎮的大巴。
可我追了過去,在路中間被汽車撞倒,頭上流了很多血。
我隻是本能地,希望能跟她一起走。
我三歲前的生命裡,唯一愛我的人,隻有媽媽。
媽媽一隻腳踏上了大巴,她回身看向了受傷大哭的我。
她有片刻的呆滯,然後,她那隻腳退了出來。
她衝過來抱起了我,要再跑上大巴。
可大巴開走了。
有來鎮上的村民認出了媽媽,跑上前一把拽住了她。
爸爸和奶奶趕過來,將我和媽媽帶回了家。
媽媽被關了很多很多天,在漆黑的小屋子裡。
我隔著門板,聽到她的慘叫和哭聲。
我哭著拍門,被爸爸狠狠一腳踹在了肚子上。
那張門再打開時,媽媽就變了。
她不哭了,眸子變得像是黑乎乎的窟窿。
她變得跟村裡的嬸嬸一樣,乖乖上山下地乾活。
她再也不抱我,再也不哄我。
深夜我想爬到她的床上,她冰冷的目光看著我說:
「你怎麼不去死?」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時候。
我縮在牆角,身上燙得越來越厲害。
我不知道,高燒了多少天,冇人進來看我。
媽媽問我,為什麼不去死。
舅舅和哥哥也說,像我這樣的人,應該不得好死。
我感覺,有熊熊的大火灼燒著我。
我漸漸感覺不到口渴,也感覺不到難受。
身體不斷地下墜,下墜……
再好像,輕輕地飄了起來……
我想,我好像真的死了。
如所有人所願。
我好像昏睡了很多天,又好像是已經死去了很多天。
可某個上午。
我還是感受到了,窗外陽光照了進來。
睜開眼,我還待在空蕩蕩的屋子裡。
我還活著。
我好像有點難過,我讓媽媽和舅舅哥哥失望了。
門「砰」地被推開,保姆黑著臉走了進來。
將一杯水一碗米飯丟到了我麵前。
她神情嫌惡至極:
「像你們這種人販子的孩子,死了也是活該。
「陸小姐竟然又心軟……」
我猛地抬眸看向她:
「是媽媽讓送來的嗎?」
保姆瞪了我一眼,回身出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餓了多少天睡了多少天了。
我希望去死。
可身體又不聽使喚,本能地渴望活著。
我不受控製將手伸了過去。
喝光了水,又吃光了米飯。
腦子裡恍恍惚惚地,又迴盪起那些話。
「她不能彈琴,不能畫畫了……」
「我妹妹被毀了幾乎所有,我父母悲痛死去。
「陸家卻還要被逼,養一個施暴者的孩子……」
「趙醫生,我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辦法。」
「可這幾乎不可能實現。」
腦子裡,再是客廳裡那些照片。
穿著漂亮裙子的、眸子像是太陽一樣的。
能彈琴畫畫的、像是白雪公主一樣的媽媽。
我想,是啊。
好像是很不公平。
我是肮臟的、醜陋的、陰暗的。
是不該存在於媽媽生命裡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