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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歲那年,我低燒三個月。
看過土郎中,吃過偏方,跳過大神,都不見好。
媽媽煮了家裡僅有的雞蛋,連著賣糧的錢給爸爸,讓他帶我走出大山。
我來不及看外麵的車水馬龍。
就被抽了無數管血,被裝進各種機器裡檢查。
我不知道什麼叫癌,隻知道爸爸拿到結果,抽了半宿旱菸,熏得眼睛佈滿紅血絲。
後來媽媽帶著借來的錢,流著淚把我拽進懷裡。
“你是媽身上掉下來的肉,砸鍋賣鐵也要把妞兒的病治好。”
爸爸去做苦力,媽媽在醫院照顧我。
可錢越欠越多,多到壓垮了爸爸的背。
我身上的針眼也越來越密,密到再也無處下針。
六歲生日那天,我被爸爸送到了外婆家。
“妞兒,爸媽一邊掙錢,一邊給你生弟弟,有了弟弟你就有救了。”
後來,他們真的給我添了一對雙胞胎弟弟。
可弟弟都會跑了,我也冇等到爸媽接我回去救命。
爸爸放下手上擠碎的雞蛋糕,摸摸我光禿禿的頭頂。
“妞妞,聽外婆的話,過些時候爸就來接你。”
這一年爸的手更粗糙了,佈滿細密的傷口,颳得我頭皮疼。
我拽住他的衣襟,不想和他分開。
“外婆家養的雞子多,你每天能吃一個雞蛋,鬆手,乖。”
爸出聲哄著,隻是喉嚨發緊,聲音沙啞。
最後是我冇了力氣,鬆開手指,爸爸頭也不回地走了。
我透過紙糊的窗子縫隙看著他的背影,他的背駝了不少。
聽媽說,爸爸每天要背幾千斤的水泥。
可賺的錢不夠買我輸的一瓶白乎乎的藥水。
辦出院手續那天,媽媽悄悄在走廊上哭了一場。
低沉的哭聲傳進病房,隔壁病床的叔和嬸跟著流淚。
看我的眼神充滿悲憫。
外婆進來時,見我對著窗戶發呆流淚。
“也不知道咋帶娃嘞,給我妞養的隻剩骨頭岔子了。”
外婆蒼老的雙眼渾濁,手上和臉上佈滿皺紋。
“外婆,爸媽把我養得很好。”
我的話帶著濃濃的鼻音。
“我瘦,是因為我身上有癌。”
外婆和我一樣不知道什麼是癌。
我半低著頭,不敢看外婆的眼睛。
“就是永遠也不會停止的痛。”
外婆愣怔了片刻,摸了摸我的頭頂。
她坐在一邊,開始給我剝雞蛋。
“啥癌不癌的,不通才痛,通了就好了,通了就好了。”
白嫩嫩的雞蛋,外婆吹了吹,趁溫熱遞到我手上。
“不管啥病,能吃才能行,以後雞蛋外婆管夠。”
外婆幾句話,似乎讓我與父母分離的痛苦少了幾分。
“我不吃雞蛋,每頓隻喝半碗粥。”
爸爸揹我來時,我看到院子裡有十來隻雞子,但我知道村裡人靠攢雞蛋賣錢,換油鹽醬醋。
更何況,我對外婆的印象很淡,冇生病的那些年,也就六月六和媽媽一起回來瞧瞧外婆。
裹著小腳的外婆會在村口等我們,會溫聲訓斥媽媽不該花錢買點心和白糖,說她老了不貪嘴。
對外婆的記憶定格在一頓能吃三個糖水蛋,和臨走悄悄塞在我兜裡的五塊錢。
外婆待我很親,可再親也親不過爸媽。
來外婆這兒的第一晚,我蒙著被子流眼淚。
我隻是小心地抽了聲鼻涕,就有一個大手,順著我的背輕拍撫摸。
這感覺熟悉又遙遠,像是我冇生病時,鎖在媽媽懷裡,她哄我睡覺的感覺。
“睡吧,睡著了藥王爺就給妞治病了。”
我多希望外婆說得是真的,有神仙能救我。
我病好了爸爸就不用做最重的苦力,媽媽也不用夜夜以淚洗麵。
他們就能接我回家,也不用生弟弟救我的命了。
計劃生育管得嚴,隔壁院子的嬸嬸,為了多生一個娃,跑了好幾年不敢回家。
我害怕,爸爸媽媽超生,我也會像隔壁英子姐一樣,成了有弟弟冇爹媽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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