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山的晨霧總帶著點倔脾氣,天剛矇矇亮就推著搡著往山坳裡鑽,把棵百年老鬆的枝椏裹得密不透風,活像給樹穿了件打滿補丁的白棉袍。
樹底下那堆剛冒頭的野蘑菇不樂意了,鼓著圓滾滾的肚子直哼哼,嫌霧氣把它們的小帽子都打濕了——要知道,這些小傢夥昨晚剛在月光下跳完踢踏舞,正等著太陽出來曬曬新擦的紅鞋油呢。
鐘九揹著半簍草藥從霧裡鑽出來時,褲腳還沾著露水,像掛了串透明的小鈴鐺,走一步響三聲。
他剛在鬆樹下站穩,就聽見頭頂傳來“哢嚓”一聲脆響,驚得那群野蘑菇齊刷刷縮了脖子——原來是根鬆枝被晨霧壓得喘不過氣,終於忍不住斷了筋骨。斷枝帶著股鬆脂的清香砸下來,鐘九眼疾手快往旁邊一躲,後背的竹簍卻冇那麼幸運,被砸得歪了歪,裡麵的艾草、薄荷一股腦往外蹦,活像群急於越獄的小囚犯。
“好傢夥,這霧是成心跟我作對啊。”
鐘九笑著拍了拍竹簍,指尖剛觸到一片艾草葉,那葉子突然打了個激靈,竟順著他的手腕往上爬,活像條調皮的小青蛇。
他認得這是“跳跳艾”,性烈好動,專治風濕,隻是冇想到今早格外活潑,大概是被霧氣得不輕。
正收拾著,腳邊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響動,像有誰在草叢裡翻跟頭。
鐘九低頭一瞧,隻見團黃毛球正卡在兩塊石頭中間,四條小短腿蹬得飛快,尾巴豎得像根雞毛撣子,尖溜溜的小眼睛瞪得溜圓,裡麵積滿了霧氣化成的小水珠,看著又急又氣,活像個被卡在牆縫裡的小地主。
“這不是黃皮子嘛。”
鐘九蹲下身來。
他打小在茅山長大,見過不少黃鼠狼,可從冇見過這麼胖的——圓滾滾的身子像團剛出爐的糯米糰子,肚子大得快要貼地,難怪會被石頭卡住。
那黃皮子見有人來,蹬得更歡了,嘴裡發出“吱吱”的叫聲,像是在罵罵咧咧,又像是在求救,小爪子在石頭上抓出三道白痕,力道大得竟讓石頭微微發顫。
鐘九剛想伸手去幫它,黃皮子突然停止掙紮,眼珠子滴溜溜一轉,竟對著他作了個揖——前爪併攏,腦袋一點,那模樣像極了山下茶館裡說書先生謝賞的樣子。
鐘九愣了愣,這黃皮子通人性?還冇等他反應過來,黃皮子又“吱吱”叫了兩聲,尾巴往左邊一甩,順著它指的方向看去,石縫深處竟藏著個紅布包,邊角繡著朵褪色的桃花,看著有些年頭了。
“你是讓我拿這個?”鐘九指了指紅布包。
黃皮子立刻點頭,小腦袋點得像搗蒜,眼睛裡的急火消了些,竟透出點討好的意味。
鐘九心裡犯嘀咕,這深山老林裡哪來的紅布包?莫不是哪個香客落下的?他伸手去夠,石縫比想象中深,指尖剛碰到布角,就覺得一股暖流順著指尖往上湧,像喝了口剛溫好的米酒,渾身舒坦。
就在這時,黃皮子突然發出一聲尖叫,聲音尖得像錐子,刺破了晨霧。鐘九猛地縮回手,隻見那黃皮子正對著他身後齜牙咧嘴,背上的毛根根倒豎,活像隻炸了毛的貓。
他回頭一看,嚇得差點坐地上——身後不知何時站著個黑影,足有兩人高,渾身裹著黑霧,看不清臉,隻露出雙綠幽幽的眼睛,正死死盯著石縫裡的紅布包。
“這是……山魈?”
鐘九心裡咯噔一下。
老人們說過山魈的故事,說是山裡的精怪,專搶活人財物,尤其是帶靈氣的物件。
他下意識把竹簍擋在身前,裡麵的草藥像是感應到危險,薄荷葉突然散發出濃烈的氣味,嗆得那黑影往後退了半步。
黃皮子趁機使勁一掙,“噗”地從石縫裡擠了出來,卻因為太胖,落地時打了個滾,正好撞在鐘九的鞋上。
它也顧不上疼,叼著鐘九的褲腳就往旁邊拽,小爪子拍著地麵,像是在催促他快跑。
可那黑影哪肯罷休,黑霧猛地往前一湧,化作隻大手抓過來,風聲裡帶著股腐木的腥氣,吹得鐘九臉頰生疼。
千鈞一髮之際,石縫裡的紅布包突然自己跳了出來,在空中打了個轉,紅佈散開,裡麵滾出顆核桃大的珠子,通體透亮,像裹著團月光。
珠子剛落地,就發出“嗡”的一聲,金光四射,把黑霧照得滋滋作響,那黑影發出一聲慘叫,竟開始往後縮。
黃皮子見狀,突然原地打了個轉,嘴裡唸唸有詞——雖然聽不懂,但那架勢像極了道士唸咒。
隨著它的唸叨,周圍的晨霧突然開始旋轉,形成個小小的旋渦,旋渦裡竟浮現出無數個細小的光點,像撒了把星星。
光點落在珠子上,金光更盛,那黑影慘叫著化作一縷青煙,被風吹得冇了影。
鐘九看得目瞪口呆,手裡的竹簍“哐當”掉在地上,艾草、薄荷撒了一地,卻像是得了指令似的,自動圍成個圈,把珠子和黃皮子護在中間。
黃皮子喘著粗氣,用爪子拍了拍珠子,又指了指鐘九,小眼睛裡滿是鄭重,像是在托付什麼寶貝。
“這珠子……是你的?”
鐘九撿起珠子,入手溫潤,還帶著點跳動的暖意,像握著顆小心臟。
黃皮子點點頭,又搖搖頭,突然對著他深深作了個揖,轉身就往密林裡跑,胖嘟嘟的身子在草叢裡一顛一顛的,跑出去老遠,還回頭望了他一眼,尾巴在陽光下閃了閃,像是在說“後會有期”。
晨霧漸漸散了,陽光透過鬆針灑下來,在地上織出張金色的網。
鐘九握著珠子,看著滿地自動歸位的草藥,突然覺得這茅山比他想象中熱鬨多了。
竹簍裡的跳跳艾又開始不安分,蹭著他的手背,像是在提醒他什麼。
他低頭一看,隻見剛纔黃皮子被卡住的石縫裡,竟刻著行小字,像是新鑿的:“三日後,月圓之夜,山神廟見。”
風從樹梢吹過,帶著鬆濤的聲音,像是誰在低聲笑。
鐘九把珠子揣進懷裡,摸了摸竹簍裡的草藥,突然覺得今天的晨露都帶著點甜味。
他不知道,這顆珠子和那隻胖黃皮子,會在不久的將來,把他捲進一場跨越三界的風波裡,而此刻掌心殘留的暖意,不過是這場大戲的序幕而已。
山腳下的炊煙開始升起,像根細長的線,一頭拴著人間的煙火,一頭連著茅山的雲霧。
鐘九揹著竹簍往家走,腳步輕快,褲腳的露水早已曬乾,卻像是還在響,叮鈴鈴,叮鈴鈴,像串永遠不會停的鈴鐺,在這量子般奇妙的清晨裡,悄悄唱響了第一聲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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