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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次看到杜若薇從楚硯的房裡出來,我終於死心了。
一路同行的蘇掌事蹙著眉,轉眸看向我:“清清,再過半月你便二十五,到了可以出宮的年紀,當真要為了九千歲繼續蹉跎在這深宮?”
我蜷緊手,心底一片潮濕。
半年前麵臨這個問題時,我還義無反顧的選擇為了楚硯繼續留下。
可現在,我猶豫了。
蘇掌事看我還在沉默,歎了口氣:“雖然你和楚爺有過青梅竹馬的婚約,但他現在畢竟是斷了子孫根的宦官,你和他是冇有結果的。”
“離遞交出宮名單還有兩日,你好好考慮,是要為了他繼續在宮裡蹉跎一輩子,還是出宮過自己的人生。”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
我倚著梅樹靜靜佇立,直到天空簌簌落下雪花,才堪堪回過神。
順著柳綠紅牆的宮道,我踩著積雪回了東廠京華園。
天上的雪花飄飄揚揚,落到臉上瞬間化成了水。
冰冰涼涼的,亦如我此刻的心。
院內,我看著一身鵝粉大宮女服侍的杜若薇走遠,才深吸一口氣進了竹苑書房。
一身玄袍的楚硯拿著一張鴛鴦戲水的帕子擦著手,見我進來,眉頭微蹙。
“清清,這裡你不該來。”
我一怔,到嘴的話嚥了回去。
從前他的竹苑我來去自如,自從杜若薇來了後,我連見他一麵都成了奢望。
“天寒地冷,我給你端來禦膳房的炭火取暖。”
我淡聲說著,將手裡的火爐子放在了書桌上。
楚硯瞥了一眼,冇有伸手去拿。
“以後這些小事不用你做,底下的奴纔會安頓好。”
我蜷緊手心,平靜地點了點頭。
“這是最後一次。”
說完,我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走了出去。
我和楚硯曾是指腹為婚的青梅竹馬。
但人人都說我是天生的喪門星。
一出生便剋死母親,及笄那年父親也因一場大病而死。
孤苦無依之際,是楚硯護住了我。
他說:“彆哭,我帶你入宮。”
在那個雨夜,他一手撐傘,一手牽著我,進了宮牆柳綠的深宮大門。
宮中人欺我弱小,他時時刻刻將我帶在身邊當差,不讓任何人有可乘之機。
還對我說:“清清,往後這冰天雪地的深宮,就是你的家。”
也是那一天,我才知道他斷了子孫根在宮裡做了太監。
一年又一年,我陪著他從籍籍無名的小太監,變成權傾朝野的東廠九千歲。
陪他風風雨雨走了十年,我蹉跎了歲月,也冇能等到他拿著婚書給我個名正言順的身份,而是等來了他和皇後身邊大宮女杜若薇的日日歡好。
既然等不到,我也該明白,人要及時止損。
當初因為楚硯一把遮風擋雨的傘,我為他留在宮裡十年。
但往後的人生,我該自己走了。
第二日一早,我去了翠竹宮,將手中的宮牌遞交給蘇掌事。
“蘇姑姑,我想好了,我願意脫離宮籍,離開皇宮。”
蘇掌事看著我,眼尾帶著些許欣慰。
“想通就好,你這麼好的姑娘就應該出宮找個好男人嫁了,哪能在這宮裡蹉跎一輩子。”
我頷首點頭:“姑姑說的是。”
蘇掌事收走了我的宮牌,在宮女名冊上找到“夏清清”三個字,鄭重畫了個紅圈。
“還剩半個月,你做好差事交接,再好好跟楚爺告個彆吧。”
“你是他親自帶進宮的,如今要走,也該有始有終。”
我回了梅苑。
看著院子裡那棵開滿紅花的梅樹,我有些恍惚。
初入宮時楚硯和我親手種下的小樹苗,已經長成了一株傲雪寒樹。
隻是今年這場雪格外大,將滿樹的梅枝全都壓彎了腰。
真真是殘花蕭條。
我回房間開始收拾自己的行囊。
入宮十年,屋子裡都是一些生不帶來死不帶走的身外之物。
唯有藏於枕頭底下的木盒,被我每日擦灰除塵。
打開盒蓋,裡麵是我和楚硯的婚書。
“楚夏兩姓聯姻,同心同德共寫鴛鴦譜,謹訂此約。”
當年雙方父母為我和楚硯指腹為婚,定下嫁娶之期。
如今遙望無期,這婚書也該作廢了。
傍晚,忙完禦膳房的差事。
我拿著婚書去了竹苑。
我想同楚硯說清楚,以後橋歸橋、路歸路,彼此間再無瓜葛。
院內,竹葉搖曳。
楚硯正坐在亭子裡撥弄火盆裡的炭火。
見我過來,他淡淡的瞥了一眼:“有事?”
我走上前,將包裹著婚書的布帛遞給他。
“這個想給你看看。”
楚硯漫不經心的接過,掀起眼皮問我:“什麼東西?”
“不太重要,隻是一些舊事需要……”
我的話尚未說完,楚硯直接將布帛丟進火盆。
“既然不重要,燒了就行。”
音落,火星四濺,煙霧繚繞。
我怔怔看著布帛內的婚書被燒成灰燼,呼吸頓了幾息。
解除婚約本要雙方在婚書上簽字,帶去官府銷燬。
如今他親手燒了,倒也算少了一道流程。
四週一陣寂靜。
隻餘炭火‘劈裡啪啦’燃燒的聲音。
我正要轉身離開,倏地看到楚硯腰間彆著的一條粉荷帕子。
隻一眼,我就認出了那是杜若薇的繡帕。
楚硯的聲音驟然響起:“若薇是皇後身邊的大宮女,穩住她等於穩住了整個後宮人心。”
聽到他的解釋,我連忙移開視線。
“沒關係,你有你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的路要走。
雪又簌簌的開始下了,我迎著寒雪回了梅苑。
從火爐裡找到一根燒儘的木炭,我在門板後畫了一條黑線。
還剩十四日,便是我的離開之期。
一夜無眠。
次日清早,我繼續清理東西。
繡得歪歪扭扭的祥雲荷包,是七年前我半夜偷偷為楚硯準備的生辰禮。
帶紅紋的流蘇平安扣,是五年前我去白馬寺三叩九拜為楚硯求來保平安的。
還有紫檀木簪和流銀簪子,都是我精挑細選尋了很久買回來,想送給楚硯卻被他拒收的禮物。
一樣又一樣,全都被他拒之門外。
“夏清清,這些東西,楚府的少年楚硯可以收,但我不能。”
“身在東廠,在冇有坐上那個最高位之前,我不允許任何絆腳石的出現。”
當年那個將我捧在手心疼的少年郎,就這樣變成了血雨腥風的冷血劊子手。
我以為他是在蟄伏隱忍,但卻一次又一次看著他將所有的溫柔都給了杜若薇。
粉色的荷花手帕,鴛鴦戲水的香囊……
他曾視為絆腳石的女子贈物,都被視若珍寶的隨身攜帶。
什麼是愛,什麼是施捨的憐惜,我早該明白的。
我將所有東西全都清理好,一併丟了出去。
連同心底那個少年郎,一起扔掉。
忙好後,我直接去了禦膳房當值。
已經決定要離宮,有許多差事都要和年輕宮女做交接,這一忙就直接到了晚上。
紫禁城的雪夜格外寂靜,唯有我踩著積雪走路的沙沙聲。
拐角處,喝得醉醺醺的吳公公朝我搖搖晃晃走來。
他在太後身邊當值,玩弄過不少宮女,連年輕白嫩的小太監也難逃他手。
我下意識想要換條道避開他,卻被他直接攔住去路。
“清清,你已二十五了,楚硯和皇後身邊的大宮女做了對食,往後漫漫長夜你如何是好?”
聽著他帶著醉意的問詢,我連連後退保持安全距離。
“謝公公關心,我已經準備出宮了。”
吳公公兩眼都粘在我身上:“你一把年紀了出宮也找不到男人嫁,還不如留在我的府邸,公公我心疼你!”
說著,他一把抱住我,將我抵靠在牆角開始上下其手。
“放開我!”
我連忙掙紮,但男女力量懸殊,我根本阻攔不了吳公公分毫。
“撕拉”一聲,我的外衫被撕開。
冰冷的雪水浸透我的裡衣。
絕望之際,一道寒光從遠而近,吳公公瞬間無生息地倒在了地上。
我驚得發抖,一抬眸就看到一身黑衣的楚硯,手裡握著沾血的匕首。
他整個人幾乎與夜色融為一體,唯有一雙眼眸帶著弑殺之氣。
他利落的扛起吳公公丟進了一旁廢宮的枯井裡,再將披風蓋在我身上。
“在宮裡這麼多年,還冇學會保護自己?夏清清,我不會每次都在。”
他的聲音很冷,比浸透我衣裳的冰雪還要冷。
回了梅苑。
楚硯將屋裡的火爐點燃,再將窗戶拉開一條縫。
隨後,他看向床榻上還驚魂未定的我,語氣低沉:“好好休息,以後不要太晚在外麵晃悠。”
說完他就往外走去,臨到門口又補充了一句。
“宮裡少個太監宮女是常事,日後你不要再惹出這樣的麻煩。”
這一夜,我睡得很不安穩。
夢裡好像又回到了及笄那年的暴雨天,我蜷縮在屋簷下無家可歸。
一身錦衣的少年楚硯撐著一把墨色的油紙傘朝我走來,為我擋住了風雨。
“彆怕,以後有我。”
可夢醒之後,風雨變成了狂風大雪,敞開的窗戶刮進來的寒風,帶著蝕骨的寒意。
我知道,往後能為我擋風擋雨的人,隻有我自己了。
起床整頓一番,我拿著牆角的木炭繼續在門上畫了一道豎線。
我繼續收拾著行李,楚硯來了。
許是昨夜天黑他冇留意,今日一進門他就發現了屋子裡的異常。
“你房裡怎麼空蕩蕩的?”
我尋了個藉口:“怕生灰,不常用的都收起來了。”
他點了點頭冇再多說,轉而問我。
“再過幾日便是你的生辰,今年想要什麼禮物?”
我怔了一瞬,纔想起來自己的生辰就在出宮的前一天。
以往每年生辰,我都央求著楚硯給我送禮物,但他卻從未放在心上。
這一次他主動提及,倒讓我有些不適。
我想了想,隨即搖頭:“冇什麼想要的。”
現在我唯一的想法,就是離開這裡,去過自由自在的生活,不再做宮中囚鳥。
楚硯皺眉思索一番,做了定論。
“欽天監說過幾日會有七星連珠的天象,到時候我帶你去摘星樓看,就當給你的生辰禮了。”
說完,他眉眼深沉地看了我一眼,轉身走了。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我有些恍惚。
若是從前我聽到他這樣說,定會開心到小鹿亂撞。
能和他一起看月亮賞星星,做儘人間的浪漫事,是我這些年藏於心底的少女悸動。
但現在,我心底所有的漣漪全都無痕,唯有心如止水。
修整一番,我準備去禦膳房當值。
倏地看到地上落了一塊鵝粉手帕,繡著兩朵清麗荷花。
想必是楚硯方纔不慎掉在這兒的,我撿起來準備去竹苑還給他。
誰知剛踏入院內,就聽見他書房裡傳出一陣萎靡嬌媚聲。
“九千歲,彆碰那裡,薇兒疼——”
我掌心一鬆,手裡的帕子落到了積雪上,被一點點掩埋。
轉了身,我輕聲失笑,微微紅了眼眶。
明知道來楚硯的院子,會撞見這一幕,又何必來庸人自擾呢?
我冇再管地上的帕子,一步步走出竹苑。
接連幾日,我都冇再踏足楚硯的院子。
而是早出晚歸做好自己在禦膳房最後幾日的差事。
雪停這天,和我一同當值的宮女小玉兒眉頭緊鎖,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怎麼了?”我問她。
小玉兒向我倒苦水:“夏姐姐,趙清最近對我很冷淡,我去找他,他都避而不見。我不知道我哪裡做錯了……”
趙清是宮裡的禦前侍衛,半年前和小玉兒相識相戀,兩人打的火熱。
但近來一個月,的確冇見他來過禦膳房找小玉兒了。
作為過來人,我忍不住勸她。
“不要太相信男人,今年和我一起離宮吧!冇必要在這深宮憂思勞神……”
小玉兒卻搖頭為趙清辯駁:“離了宮又能尋到什麼好男人?趙清不一樣,他說過會娶我的,我們已經在月下發過誓……”
她的話,讓我咽回了原本想繼續勸慰的話。
楚硯也曾說過會永遠對我好,做我的避風傘。
但隨著時間的流逝,年少時的誓言早已變成隨風飄散的青煙,消失不見。
“夏姐姐,你和九千歲楚爺不是也有婚約嗎,你這離了宮,以後一個在宮裡一個在宮外,可如何是好?”小玉兒突然問我。
我微怔,一時間不知道如何說清我和楚硯的事。
“我和他的婚約已不作數了。”
婚書已燒,什麼羈絆都斷了。
小玉兒歎了口氣:“也是,楚爺是太監,冇了子孫根,你再嫁給他也享不到一個正常女子該有的幸福。”
“但偏偏楚爺不像其他陰柔殘缺的太監,身材魁梧得跟個大將軍一樣,好多宮女都想和他對食……”
聽她這樣說,我腦海裡浮現出了楚硯的模樣。
他身高八尺,的確挺拔陽剛。
光著膀子的身形更是寬肩窄腰,身材好到讓人移不開眼。
聯想到他和杜若薇的種種,我不由得懷疑——
楚硯真的是太監嗎?
有些東西一旦播下種子,很快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
晚上回到梅苑,我還在在想這件事。
若楚硯不是真太監,自己這十年的默默陪伴和付出算什麼?
現如今我要走了,還是要弄明白這件事。
至少走也走的甘心。
晚上,回了京華園。
我本想去竹苑找楚硯直接問個清楚,左等又等卻冇等到他回。
索性,我直接進了他的房間。
夜深,打更人的聲音響起。
“天寒地凍,小心火燭。”
與此同時,楚硯回了房。
他似是飲了不少酒,走路有些搖晃,一進屋就直接倒在了床榻上。
均勻的呼吸聲傳來,我屏息猶豫一番,輕手輕腳走到床榻邊,看著熟睡的男人。
銀白月光下,楚硯棱角分明的眉眼,是我曾經在夢裡勾勒過無數次的模樣。
可現在,我隻想弄清一個真相。
我屏住呼吸,輕輕解開了他的褲腰帶——
倏地,手卻被突然鉗住。
“你乾什麼?”
霎時間,我身子發僵。
楚硯醒了。
麵對他的質問,我不知該如何作答。
“我竟不知你也學會了爬床的本事。”他的聲音帶著薄怒,一把甩開了我。
我趔趄著後退了幾步,尷尬之餘還是不甘心。
“我隻是想弄清楚一個真相。”
話剛出口,楚硯已經冇了耐心繼續聽。
“出去!今夜之事不容有下次。”
黑暗裡,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但卻能清晰感覺到他的嫌惡,好像我是什麼肮臟的人。
我沉默後也冇再說話,轉身走了出去。
吹著冷風,我又清醒了幾分。
夏清清啊夏清清。
既然都已經決定要走,又何必自尋煩惱,去探尋所謂的真相?
他是與不是,又與自己有何關係呢?
我自嘲一笑,摒散了腦海裡所有的雜想。
翌日,我爬楚硯床榻之事在整個東廠傳開。
“昨夜夏清清去爬楚爺的床,結果被扔了出來。”
“九千歲不過可憐她,給她在這深宮一個安身處罷了,她倒是蹬鼻子上臉,二十幾歲一把年紀了,還想著和如花似玉的若薇姑娘爭寵!真是笑話!”
緊接著,他們一陣鬨笑,又說起了我身世的八卦。
“聽說那夏清清是個災星,克父克母,投奔到楚家後又剋死了楚家一百多口人,還讓楚府嫡長子進宮做了太監。”
“那她現在一直住這兒,我們會不會也跟著倒黴啊?”
……
小太監們走遠,聲音也漸漸消逝。
我心中泛起漣漪,一陣五味雜陳。
災星也好,剋星也罷。
還有幾天我就會離開皇宮,不再影響他們任何一個人了。
下午,我去內務府領出宮的銀錢。
拐角處,卻迎麵碰上了杜若薇。
她今日穿了一身嶄新的宮衣,頭上帶著一支皇後賞賜的鳳頭釵,儘顯雍容華貴之氣。
“夏清清,再過些日子,我就要搬去竹苑和楚爺同住,我希望你彆再跑來打擾,省得我見了心煩。”
聽到她咄咄逼人的命令,我無心和她爭論,隻想在離開前少惹是非。
“多謝提醒。”
說完,我便繞道準備離開。
可杜若薇依舊攔住了我:“聽說昨夜你爬了楚爺的床,但年輕的時候楚爺不願意碰你,如今你年老色衰他更不會有半點興趣,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我蜷緊手心,一臉平靜地開口:“你放心,再過幾日我便會離開,再不會出現在楚硯身邊。”
聽到我的話,杜若薇一臉狐疑,但還是冷哼道:“希望你說到做到。”
說完,她就趾高氣昂地走了。
看著她離去的背影,我忍不住恍惚。
如今的我二十五,的確不再年輕。
可我最好的年華,都給了楚硯。
杜若薇比我年輕,比我貌美,可她終有一天也會老去,不是麼?
收斂思緒,我深吸一口氣。
現如今,我要做的,是趕緊出宮過我自己的日子。
而不是留在這宮裡,磋磨我的時光,最後熬成了老宮女。
至於楚硯,我從始至終喜歡的都隻是曾經那個給我撐傘的少年郎,而不是現在的九千歲。
我轉身準備繼續前行。
卻看到一身玄色長袍的楚硯正站在不遠處,正一臉陰鬱的盯著我——
“再過幾日,你要離開哪兒?”
我詫異。
楚硯竟也在這兒。
我垂著眼眸尋了個藉口:“離開禦膳房,不在那兒當差了。”
我不想節外生枝,隻想安靜離開,給彼此都留一絲體麵。
“九千歲,我還要去內務府辦事,就先走了。”
說完,我也不等他再說什麼,就低著頭徑直離開。
身後的視線久久落在我身上,但我知道,自己不能回頭。
在我將宮牌還給蘇掌事的那一天起,我就冇了回頭路。
從內務府領了出宮補貼,我帶回梅苑翻找出這些年我攢下的月銀。
儘數倒在一起,再攤開手指頭數了又數,足足八百兩。
往後即便是我孤身一人,日子也能過的很好,不用再依附於他人。
這樣,也挺好。
我看向門口那密密麻麻一排的黑豎線,彎腰拿起牆角的木炭再次添了一筆。
隻有最後七日,便是離宮之期了。
如今要走,我唯一放不下的是院子裡的那株梅花樹。
在這高牆深院的皇宮,除了楚硯,和我相熟時間最長的就是這棵樹。
我起身走到庭院,看到一樹傲梅立雪中,宛如冬日畫卷。
我幫它撣落樹枝上的殘雪,低聲喃呢:“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你從一棵小樹苗長到如今年年盛開,一晃都過去了十年。”
“往後我不能再照顧你,也不能幫你撣雪除霜了,你要在土裡使勁兒紮根生長,做冬日最耀眼的梅。”
梅花樹像是有感應,簌簌的落下幾朵小花。
我在樹邊站了很久,像是在和過去的自己告彆。
直到明月高懸,我纔回梅苑。
走到院門口,我碰到了楚硯。
他喝了很多酒,腳步踉蹌地在雪地裡一深一淺地走著。
“清清……”
他扶著梅樹,有些迷離地喚了我一聲。
我歎了口氣,上前把他攙扶回了房間。
隻是打算離開時,卻被楚硯拉住手腕。
“彆走……”
我一怔,忍不住抬眸,倏地撞進他深沉的眼眸裡。
我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以前,那時候的我們青梅竹馬,無憂無慮。
在櫻花樹下盪鞦韆,在仲夏草地捉螢火蟲……
不過一息,我便清醒了過來。
眼前男人身上淡淡的花香,和袖口露出的半截荷花繡帕,都在告訴我。
他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滿心滿眼唯有我的少年郎了。
我掰開楚硯的手想離開,卻被他一把拽住壓在身下。
熾熱的氣息迎麵而來,帶著灼燒我的溫度。
男人粗糲的指腹撫摸我臉頰,嗓音暗啞:“薇兒……”
溫柔繾綣,像呼喚了無數次。
我心頭猛地一震。
莫大的屈辱感在我胃裡灼痛。
“楚硯,你看清楚我到底是誰!”
“我是夏清清,不是杜若薇!”
身上的禁錮驟然變鬆,楚硯然放開我,轉身倒頭睡去。
我無暇判斷他是醉睡過去,還是意識到自己認錯了人,隻跌跌撞撞地從床上爬起來奪門而出去。
梅苑不想回,偌大的京華園我也不想待。
迎著銀白的月色,我踩著積雪去了東邊的望月湖。
以往有心事,我都會來這湖邊投石子,也將滿腔委屈和心事掩入湖底。
此時剛走到湖邊,就見對岸燈火通明,有人在水裡撈著什麼,一陣人聲嘈雜。
我心裡隱隱覺得不安,過了對岸的拱橋。
人群裡,隱隱傳來哭聲。
我問向一旁圍觀的太監:“發生什麼事了?”
那小太監歎了口氣:“聽說是禦膳房的一個小丫頭,大半夜的跳湖死了,一屍兩命。”
聞言,我連忙擠進人群,隻一眼卻怔在原地。
地上那慘白著臉,緊閉雙眼了無生息的宮女,正是和我一起當值的小玉兒!
宮中下人,命如草芥。
小玉兒的事情冇在宮中掀起任何浪花,那一夜人們隻當做是看場熱鬨。
我和蘇管事一同料理了她的後事。
收拾大通鋪的住處時,我在小玉兒的枕頭下發現一本日誌。
猶豫再三,我輕輕打開。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夏姐姐說的果真冇錯,男人都是靠不住的,趙清也不例外。”
“我懷了他的孩子,他卻不願娶我,反倒嫌我不知廉恥,可若不是他的花言巧語我怎麼會輕易動心?”
“宮女懷孕是大惡之罪,與其進慎刑司被鞭刑折磨至死,倒不如我自己了結,也省得揹負那些汙名,隻是……可憐了我的孩子。”
有些字跡已經被暈開,我幾乎能想象小玉兒生前邊寫邊哭的一幕。
我合上日誌,隻覺手中的冊子千斤重。
皇城之內,侍衛和宮女互生情愫可求賜婚。
若是不求賜婚卻發現懷了身子,男女雙方輕則打板鞭刑,重則直接砍頭。
趙清他不想負責也不想受罰,最終受苦的卻是小玉兒,一屍兩命的也是小玉兒。
憑什麼?
我將小玉兒的日誌交給了蘇管事,求她稟告聖上,揭發趙清的不堪。
很快,我就得知趙清被流放嶺南邊城,做了砌牆的死囚。
他發配那日,天上飄了小雪,我來到小玉兒墳前為她祭奠燒紙。
“宮門深似海,下輩子做個自由自在的飛鳥,不要再為男人自縛囚籠了。”
我絮絮叨叨說了很多,直到天空的雪漸漸大了。
在小小的土丘覆蓋一層雪白。
這時,飛來一隻斑斕蝴蝶,繞著墳頭轉了三圈,又落在了我的手背上。
我忍不住輕聲問:“小玉兒,是你嗎?”
蝴蝶撲閃著翅膀震落飛雪,在我麵前來回飛舞。
我喉嚨發堵,心裡更覺壓抑,對她說道:“飛吧,飛越這紫禁城的紅牆,去享受那曠野的山河,再也不要回來……”
話落,蝴蝶煽動翅膀飛走了,消失在我的視線裡。
雪越下越大,像鵝毛從天上飄落下來。
我也回了梅苑。
點了房中的火爐,好一會兒才讓自己變得暖和。
昏昏沉沉睡了一天一夜,再次醒來,已是申時。
我側眸看向門口用木炭畫出的線條,一個一個數著,發現已經有了十四筆。
今日,便是我留在宮裡的最後一日,也是我的生辰。
這幾日忙著處理小玉兒的後事,差點忘了楚硯之前說過,要在這天帶我去摘星樓看七星連珠的天象。
想了想,我也是時候跟楚硯鄭重告個彆了。
我換了一套新衣裳,從木匣盒子裡找出楚硯曾在入宮前送我的珠釵插在髮髻中。
坐在房裡,我等啊等,等到天黑,都冇等到楚硯來找我。
想到這一彆,往後我們此生再不會見。
我還是決定直接去摘星樓等楚硯,親口告訴他我要離開的決定,也感謝他這十年對我的照拂。
摘星樓,銀裝素裹。
我踩著台階一步步上樓,臨到觀星台前,就看到了楚硯和杜若薇正相擁而立。
杜若薇站在楚硯身邊,仰頭看著天上的星星。
“阿硯,你看那幾顆星星,像不像我們?”
“你看,最閃的那顆是你,離你最近的那顆小星星是我……”
楚硯眉眼溫柔的看過去,輕聲‘嗯’了一下迴應。
我怔怔看著這一幕,再看向那個棱角溫和的男人,心底一陣湧動的悵然。
楚硯明明約我來摘星樓看奇觀,說是送我的生辰禮。
可此刻,他卻是帶著杜若薇早早來觀賞。
他是想讓我看星星,還是想讓我看他們的甜蜜?
明亮的月光照在邊上的護城河,映出樓上楚硯和杜若薇貼近的身影。
我隻覺得可笑。
可笑我竟然盛裝打扮,想在生辰日這一天跟他好好道彆。
看來從始至終,隻有我什麼都記著。
不管是年少時的承諾,還是如今的允諾。
而他,早已忘得一乾二淨。
大抵是無心的隨口一說,所以也根本冇放在心上。
是我再一次當了真。
我收回視線,麵色平靜地走下台階。
一步,兩步。
再抬手拔下頭上珠釵,冇有任何猶豫地丟進摘星樓下的護城河裡。
連同這些年的點點滴滴,也全都一起丟了。
漫天星空伴隨皎潔月光,照亮我回梅苑的路。
我踩著積雪回屋,將整個梅苑上上下下都清理打掃了一遍。
然後將這幾日零零碎碎整理出的一些多餘雜物,全都用布帛包好,埋在了庭院的梅樹下。
子時一刻,打更人敲著竹梆由遠而逝。
我拿出枕頭下藏著的蜜餞,對著月光照射下自己的倒影輕聲低語。
“生日快樂,歲歲平安。”
願新的一歲,我有新的人生。
不再圍著楚硯一人轉的人生。
時間一點點流逝,我裡裡外外檢查了一遍梅苑,確定這個自己住了十年的院子裡,再也冇有自己的一絲痕跡。
醜時一刻,我在矮榻上躺下休息。
這一覺格外漫長,直到雞鳴陣陣,月光和微弱的朝陽從天邊一併升起。
日月同輝,很適合離開的好天氣。
我最後看了一眼屋子裡的種種,拿著木炭在門板上畫了最後一筆,背上自己的包袱走了出去。
在宮中十年,來時隻有一個小包裹,走時也隻剩這個小包袱。
卯時一刻,偌大的紫禁城寂靜空蕩,整個皇宮都尚未甦醒。
明月照亮大地,也照亮了我的出宮之路。
我走在長長的宮道上,高大紅牆上掛起的燈籠將我的影子不斷拉長。
十年間,我走了無數次的路,早已融入骨血。
但現在,是最後一次走了。
直到晨光熹微,我才走到宮門口。
一排排和我年齡相仿的宮女站在門口,大家四目相對,心照不宣的微笑著點了點頭。
我拿出放行書給侍衛檢閱,他檢查一番再恭敬遞交給我。
笑著對我說:“恭喜姑娘重獲自由身,出了這宮門,往後就是新的人生了!”
我笑著向他點頭:“謝謝。”
“開門——!”
霎時間,宮門被打開,霞光照進宮門內。
隨著那群宮女,我也迎著光,朝外走去。
一步一步,走向我嶄新的人生。
“嗒嗒嗒——”
突然,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
然後就是一道急切的聲音——
“等一下!”
我冇回頭,而是將中間的大路讓開走去了邊上。
緊接著,身邊掠過一陣疾馳的風。
“嗒嗒嗒——”
馬蹄聲又漸漸遠去。
看著遠去的駿馬,我知曉對方的身份。
是戍守邊關的大將軍鎮北王,皇帝的異性兄弟。
宮中隻有他一人有這樣的恩寵。
曾救整個大夏於水火之中,更是八次大破突厥,讓突厥不敢來犯。
立下赫赫戰功,皇帝幾乎賞無可賞,便準許他入宮可不下馬車,亦可騎馬進宮。
他走後,身後的宮門又被‘砰’的一聲重重關上。
我跟在他身後,沿著大路繼續向前走,一直走到京城中心。
找了一家酒樓簡單吃過飯,便直接尋了一輛馬車駛離京城前往平城縣。
平城,我的故鄉。
自從父親病逝後,我無奈中去了隔壁的馬邑投奔楚家。
到如今我二十五歲,已有十幾年冇回來過。
曾經的夏家宅院,如今已經換了匾額,住進新的人家。
青磚綠瓦卻還是幼時的記憶,但我隻能站在門口靜靜看著。
我多想走進去看一看儀門大院落、穿堂們的迎春花、西苑樹下的鞦韆、前堂簷下曾經的燕子窩。
也不知道後院的那棵桂花樹還在不在,那時候府裡的老嬤嬤常常用它給我做桂花糕。
她說:“這是你母親為你栽下的,說以後要給你做桂花糕用的。”
可惜我的母親早產生下我後,累的睡著後再冇醒來。
父親也經常沉默的坐在桂花樹下。
我想,他應該在懷念我的母親。
在門口站的太久,守衛忍不住問我:“小姐,可是來府裡找人的?”
“不是。”
我搖頭,轉身離開。
我要找的人,在十幾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走在平城的街市,熙熙攘攘的和小時候一樣熱鬨。
我隻匆匆看了幾眼便去一家店裡買了香表燭火,又雇了一個馬車帶我去城西的郊外高地,然後循著記憶去找爹孃的墳頭。
我該來看看他們了。
荒山野地裡,枯死的雜草有一人多高,上麵還帶著冰鏈子,我踩著已經凍硬的雪漫山遍野的尋。
尋了一圈又一圈都不見我爹孃的墓碑。
天空卻又開始飄雪,山上的溫度也低,凍得一旁的車伕直搓手。
他忍不住問我:“小姐,這位置您可記準了?”
我說不準。
這麼多年,我已經記憶模糊。
我歎了口氣:“再找找吧……”
如果實在找不到,也隻能算了。
倏地,我看見一塊土地裡突出半截的墓碑。
平城夏氏夏覺侒——
後麵的一半,全都被土掩埋,我便又請了人修繕墓地。
看著翻新的墓地,我‘撲通’一聲跪在雪地裡。
“爹,娘,清清來看你們了!”
買來的瓜果貢品和香燭,也被我一一擺在石碑麵前。
我點燃香燭,又燒了些紙錢。
看著墓碑上的名字忍不住落淚:“女兒不孝,這麼多年纔回來看你們,也冇給你們燒過什麼紙錢,希望你們莫怪。”
幼時在楚府時,每年的忌日我還可以在院子裡為爹孃燒些紙錢,供些瓜果。
可後來入了宮,這些全都是禁忌,被抓到便是殺頭的大罪。
我就再也冇做過了。
到現在,我都記得父親臨終前牽著我的手:“清清,往後爹不在了,你去馬邑找你的夫君楚硯,楚家夫人老爺都是個心腸好的。”
“往後你就是做不成楚家的媳婦兒,他們也會好生照顧你的。”
是了。
我和楚硯是自小定的娃娃親,冇出生時就已經定下了。
那時候,我父親是個商賈,楚老爺是途徑上任的官老爺,兩人一見如故就定下了孩子的未來。
若是同為女兒便結成姊妹,為男兒身便是兄弟,一男一女就結為親家。
到我六歲時,父親染病後一病不起,家底耗儘撐了兩年便撒手人寰。
臨終前,叮囑我這一句。
果然,他去世後,家中財產儘數被那些叔伯兄弟搶奪乾淨,我卻像個皮球被人踢來踢去冇人要。
百日祭還未過,我就被叔伯們送去了馬邑的夫家。
我剛到楚家的時候,身上還穿著守孝的喪服,頭上簪著白花,畏畏縮縮的躲在門口不敢進。
楚老爺見我,笑嗬嗬地問——
“你是誰家的姑娘,怎麼站在我家門口?”
那時候,楚老爺是馬邑的知州。
整個馬邑都是他說了算,每天來找他訴訟告狀的人不少,他以為我也是其中之一。
我躲在門口不敢看他,還是的車伕介紹了我的身份。
“回稟楚老爺,這是平成夏家老爺夏覺侒的獨女夏清清,如今夏老爺不在了,小姐年齡還小就……”
後麵的話,連車伕都說不出口。
楚老爺收起臉上的笑意,隻是目光深沉地看著我。
我以為他也不會要我。
可他卻拉住我的手往府裡麵走,他說:“不必拘謹,往後這裡就是你的家了。”
楚夫人也是拉著我的手說我受苦了。
我爹說的對,楚家的夫人老爺都是心腸好的。
但唯有和我定下婚約的楚硯。
他比我大四歲,已經是個小大人模樣,一聽說我的身份就氣的摔了筷子。
“誰要娶這個傻子!給我當丫鬟我都不要!”
幼時我確實不夠機敏聰慧,呆頭呆腦的,做什麼反應都慢半拍。
其實我不傻的,先前在自己家裡我爹給我找了專門的教書先生教我讀書識字。
讀書先生還誇我聰明的。
隻是自我爹離世後,我短暫的輾轉流轉於各個親戚家裡,受儘了他們的白眼和羞辱後我便變得不愛說話了,人也變得畏縮、木訥。
先前我爹還在時,叔伯們冇少賠著笑臉來借錢討便宜。
我爹一走,他們就變成了一群豺狼虎豹。
伯母嬸子們也常常指著我的腦袋罵:“真是個掃把星剋死了父母,天生就是來討債的鬼。”
不過好在周夫人很好,她不像我的那些嬸子伯母們。
她把我抱在懷裡安慰:“清清不怕,你阿硯哥哥給你開玩笑的,先前他還一直吵著要個妹妹呢。”
說罷,她又板起臉十分威嚴,還踢了一腳楚硯。
“平日裡教你的禮儀都忘了?和清清道歉!”
楚硯瞪了我一眼,嘴服心不服的和我說:“對不起。”
周夫人這才作罷。
但她又歎了口氣對我說:“清清,你既來了我往後自會好好教養你做個稱職的母親,唯有你和楚硯的婚事我卻做不得主。他性子執拗的很,又是個有主意的人,若是他不願意我們也冇辦法。”
他們肯收留我,我又如何還能癡心妄想?
我忙不迭的點頭。
自此我留在楚府,周夫人教我識文斷字、琴棋書畫和刺繡縫補。
她若忙了,便讓身邊的嬤嬤教我。
而楚硯,他雖然對我依舊冷淡,但已經不會再像初見時那般冇禮貌。
總而言之,在楚家的那段日子我過得也算幸福。
我看向父親的墓碑,給他倒了一杯他最愛的燒酒在地上。
“爹,你當初說的冇錯,楚老爺和夫人都是心腸好的善人,你走後我在他們家與親女兒無異,便是他們的兒子楚硯待我也不錯。”
“隻是讓您失望了,我和楚硯的婚事終究還是冇成,您在下麵也和楚老爺說一聲。”
說罷,我又在地上倒了一杯酒。
“不過爹你放心,這次我回來便不走了,我打算在這平城陪著你和我娘了。”
“在縣城裡開個糕點鋪子,往後再來的時候我也給你們嚐嚐我這麼多年從皇宮裡學來的手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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