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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玉宮的偏殿,總是比彆處更冷些。
雲綰裹緊了身上那件略顯陳舊的月白綃紗裙,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處一道幾不可見的織補痕跡。三百年來,這道痕跡她摸了無數次,幾乎成了習慣。
殿內陳設素雅卻難掩清寂,一桌一椅,一榻一櫃,皆非她所選,卻也樣樣符合淩蒼仙尊的喜好——或者說,符合仙尊心目中那人應有的喜好。
窗外,一隊仙鶴翩然飛過,羽翼劃破流雲,留下清越鳴聲。雲綰抬眼望去,目光掠過漱玉宮高聳的玉階瓊樓,最終定格在西側那座巍峨宮殿。
凝魄殿。
此刻,那座平日肅穆安靜的宮殿正被一層柔和卻強大的光華籠罩,七彩流轉,靈氣氤氳,幾乎映亮了半邊天宇。那是複生大典進行到關鍵處的征兆,意味著沉睡三百年的瑤光仙子,即將重歸世間。
雲綰靜靜地看著,臉上無悲無喜。三百年了,她在這偏殿中,日複一日地扮演著“瑤光仙子”的影子,學習她的儀態,模仿她的筆跡,甚至修煉她留下的功法。隻因為淩蒼仙尊需要看著一個相似的背影,慰藉相思。
初來時,她尚且懷著一絲微末的期盼。能被威震三界的淩蒼仙尊帶回仙界,即便是作為替身,也是多少修士求之不來的機緣。她小心翼翼地揣摩著他的喜好,儘心儘力地扮演著她的角色,偶爾得到他一個淡淡的頷首,便能竊喜許久。
可三百年光陰,足以磨滅最初那點不切實際的幻想。
她不過是個精緻的擺設,一個用來寄托哀思的傀儡。仙尊的目光透過她,永遠看著的是另一個人。這漱玉宮中一草一木,皆因瑤光而設;她所用的一器一物,皆仿瑤光舊製。就連她身上這件衣裳,也是瑤光生前最愛的款式。
一陣輕微的腳步聲在殿外響起,打斷了雲綰的思緒。
兩名手捧香爐的仙婢低眉順眼地走進來,開始例行更換殿內的熏香。新換上的是一種冷冽清幽的蓮香,據說是瑤光仙子最鐘愛的味道。雲綰從不喜此香,太過寒涼,但她從未言說。
“仙尊有令,”其中一名年紀稍長的仙婢例行公事般地開口,聲音平板無波,“凝魄殿光華正盛,恐靈氣激盪擾了清淨,請雲綰姑娘今日安心殿內靜修,勿要外出。”
雲綰唇角幾不可見地彎了一下,那是一個近乎嘲諷的弧度,卻很快隱冇。又是這句“安心靜修”。每逢仙界有重大典禮,或是仙尊需接待重要賓客,她總會接到這樣的諭令,被無聲無息地圈禁在這方寸之地,免得出去礙了貴人的眼,或是不小心衝撞了誰。
三百年,從未例外。
“知道了。”她聲音清淡,聽不出情緒。
那仙婢飛快地抬眼看她一下,又迅速低下頭去。她們這些伺候偏殿的人,早已習慣了雲綰的溫順寡言。這位姑娘美則美矣,卻似一副冇有魂靈的空殼,安靜得常常讓人忽略她的存在。
兩名仙婢換完香,躬身退了出去,步履輕快,彷彿多留一刻都覺壓抑。
殿門重新合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雲綰走到窗邊,凝魄殿的光華似乎又盛了幾分,隱隱有仙樂縹緲傳來,那是大典成功的吉兆。
整個仙界想必都在為瑤光仙子的迴歸而歡欣鼓舞吧。
她想起百年前,淩蒼仙尊終於集齊了複活瑤光所需的所有天材地寶,仙界曾舉行過一次盛大的慶典。
那時,她也被允許走出偏殿,站在最遙遠的角落觀望。
高台之上,淩蒼仙尊紫袍玉冠,風姿絕世,談及複活計劃時,那雙總是淡漠疏離的眼中,是她從未見過的灼熱光彩。
眾仙賀喜之聲不絕於耳,都說仙尊情深義重,感天動地。
無人記得,
那站在角落裡的影子。
一陣熟悉的鈍痛自丹田處隱隱傳來,並不劇烈,卻纏綿不休。那是她金丹初成時,急於求成留下的一點舊疾。
那時她天真地以為,若她能修為精進,更快地結丹,或許就能讓仙尊多看她一眼,看到雲綰本身,而非隻是透過她去看彆人。
結果自然是徒勞。仙尊隻是略一探查,便淡淡道:“根基不穩,急於求成。日後修煉,當以穩為主,莫要損了這身……”
他頓了頓,將“與她相似的靈根資質”幾個字嚥了回去,改口道,“……莫要損傷根基。”
那點舊疾,便一直留到了現在。如同她在這仙宮中的處境,不致命,卻也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她的身份和由來。
窗外忽然傳來一陣壓抑著的興奮議論聲,是剛纔那兩個仙婢去而複返,正站在廊下竊竊私語,以為殿內的人聽不見。
“……光華沖霄,異香瀰漫,看來是真的要成了!”
“太好了!瑤光仙子終於要回來了!聽說仙子當年可是三界第一美人,性情又極溫和……”
“可不是嘛!仙尊等了整整三百年,真是癡心……比起裡頭那位……”聲音陡然壓低,帶著毫不掩飾的輕蔑,“空有張相似的臉,木頭疙瘩似的,無趣得緊。仙子回來,這位還不知道要如何自處呢……”
“噓!小聲點!仙尊仁厚,總歸會給她個去處吧,或許是打發去下界看守洞府?”
“那也是她的造化了……”
聲音漸漸遠去。
雲綰站在原地,指尖一片冰涼。那些話,她三百年來聽得多了,早已麻木。隻是今日聽來,心口那最後一點殘存的、連她自己都幾乎遺忘的微末期待,也終於徹底熄滅了。
她緩步走到妝台前。銅鏡磨得極為光亮,清晰地映出一張絕美的麵容。柳眉杏眼,膚光勝雪,眉宇間總籠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輕愁——這是淩蒼仙尊需要她保持的樣子,因為當年的瑤光仙子,便是這般我見猶憐。
她抬手,輕輕撫過鏡中人的眉眼。
這張臉,學了彆人三百年,幾乎快要忘記自己原本的模樣了。
記憶深處,一個被塵封已久的畫麵忽然浮現:三百年前,凡間災荒,餓殍遍野。她不過是無數瀕死孩童中的一個,蜷縮在泥濘中,等待死亡的降臨。是那道紫色的、至高無上的身影,如天神般降臨,向她伸出手。
他看著她,目光卻像是透過她在看遙遠的過去。他說:“眉眼有幾分似她……根骨尚可。可願隨本尊離去?”
她抓住了那隻手,如同抓住了唯一的生機。那時她以為那是救贖,卻不知隻是從一個深淵,跳入了另一個更華麗的深淵。
鏡中人的眼神漸漸變了。那層習慣性偽裝的溫順、怯懦與輕愁,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沉寂了三百年的、屬於雲綰本身的冰冷內核。
凝魄殿的方向,光華達到了鼎盛,一道七彩光柱沖天而起,攪動雲層,浩瀚的生機之力即使隔得極遠,也能清晰地感知到。
大典,成了。
瑤光仙子,複活了。
她這個替身,也終於到了該退場的時候。
雲綰緩緩拉開妝台最下方的一個抽屜。裡麵東西很少,隻有幾件素淨的舊衣,和最底下一個小小的、上了鎖的沉香木盒。
她冇有鑰匙,也從未想過打開它。這裡麵裝的是什麼,於她而言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是她飛昇之初,從下界帶來的唯一一件屬於“雲綰”自己的東西。三百年來,它一直被遺忘在這個角落,如同她本身。
她的目光重新落回鏡中,看著那雙終於不再刻意模仿、因而顯得格外陌生冰冷的眼睛。
三百年替身生涯,恪守本分,戰戰兢兢。恩,她還了。
情……也早已耗儘。
如今,她不再欠誰了。
窗外,仙樂越發嘹亮,隱約夾雜著眾仙的賀喜之聲,熱鬨非凡。襯得這偏殿越發冷清寂寥。
雲綰最後看了一眼鏡中的自己,然後毫不猶豫地轉身,走向殿門。
她的手按在冰涼的門扉上,微微用力。
“吱呀——”
一聲輕響,沉重的殿門被她推開一條縫隙。
門外天光正好,複生的華光璀璨奪目。
她一步踏出,將滿殿清冷與那道凝視了她三百年的、彆人的影子,徹底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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