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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的烈日如通一團熾烈的火球,無情地炙烤著宮牆之巔的琉璃瓦,將其燒出粼粼金光,彷彿無數細碎的金箔鑲嵌其上,蒸騰的熱浪扭曲著空氣,讓遠處的飛簷鬥拱在視線裡忽明忽暗,宛如海市蜃樓般虛幻。簷角蹲獸的鎏金瞳孔被曬得發燙,彷彿隨時會融化滴落,連帶著懸掛的青銅風鈴都透著灼意,表麵的饕餮紋在高溫下扭曲變形,猙獰的獸口彷彿要吞噬每一絲掠過的風。蟬鳴從宮牆之外浪湧而來,卻在觸及三丈高的硃紅宮牆時驟然衰減,隻餘下幾縷破碎的聲浪,驚得簷角銅鈴輕輕震顫,發出細若遊絲的叮鈴聲。這聲響落在禦書房的紫檀木案上,恰好與蕭承昀指尖白玉棋子的輕叩聲重疊——那枚棋子在他掌心已焐得溫熱,羊脂玉特有的凝潤觸感裡滲著薄汗,將棋子邊緣的雲紋刻痕洇得發亮,彷彿每一道紋路都在訴說著他內心的不安與焦慮。
他今日已第三次落錯位置。棋盤上黑白棋子交錯,卻好似成了他混亂思緒的寫照。明黃帷幔隨著穿堂風微微鼓盪,將西窗斜照的光束割成數段,在室內投下斑駁陸離的光影。光束裡懸浮的細小塵埃正打著旋兒下落,有幾粒恰好墜在薑若蘅素色裙裾的褶皺間。那是三日前破廟漏雨時濺上的泥點,經了連日奔波,已化作淺灰的斑痕,此刻在明黃帷幔的映襯下,竟像極了宣紙上暈開的淡墨,在她起身挪棋的刹那,隨衣袂擺動勾出寫意的弧線。
蕭承昀的目光不自覺追著那弧線遊走,直到撞進她垂落的睫羽陰影裡,才驚覺自已竟盯著臣女的裙裾出了神。他慌忙彆開視線,餘光卻瞥見案頭銅鏡中自已泛紅的耳尖,喉結不受控地滾動。龍袍下的手指死死摳住掌心的棋子,尖銳的疼痛卻壓不住胸腔裡亂竄的燥熱——自先帝駕崩後,他從未如此失態過。作為帝王,他本應時刻保持威嚴與冷靜,可眼前這個女子,卻輕易擾亂了他的心緒。
陛下又在看臣的裙角麼?薑若蘅突然抬眸,茶盞中的水霧氤氳了她的眼尾,卻掩不住那抹促狹的笑意,三日前破廟的泥點,竟比朝政更能牽住陛下的心神?她的話語如通一把精巧的匕首,看似玩笑,卻精準地刺中蕭承昀內心最隱秘的角落。
禦書房的檀香是嶺南進貢的紫棋楠,燃起來有清苦的藥香,此刻卻被少年天子龍袍下滲出的汗意攪得紊亂。他下意識收緊指尖,白玉棋子硌得指節發白,這才驚覺中衣已被冷汗浸透,黏在背脊上極不舒服。案幾對麵的薑若蘅似乎毫無所覺,正垂眸端詳棋盤,青瓷茶盞裡升騰的水霧漫過她鼻尖,在眼睫上凝成細碎的水珠,像落了一層晶瑩的霜。她睫毛輕顫,如蝶翼翕動,蕭承昀望著她專注的側臉,莫名想起幼時在後花園見到的曇花,美麗而短暫,卻令人難以忘懷。可此刻這份美麗卻讓他心生警惕——身為帝王,不該為任何女子亂了心緒,尤其當她袖口下若隱若現的疤痕,與左相私運鐵器的密報隱隱關聯,更讓他不得不對她的身份和出現的時機產生懷疑。
陛下的棋風倒像剛學步的孩童。薑若蘅終於開口,聲音輕柔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銳利,彷彿一把無形的刀,精準地刺中他的弱點。她指尖劃過棋盤的聲音輕得像春蠶齧葉,那枚誤入星位的白子被她用指腹輕輕撚起,玉指掠過之處,棋盤上的雲雷紋路竟泛起微不可察的銀光——蕭承昀瞳孔微縮,敏銳地捕捉到這一閃而逝的異象。他想起太傅曾說天機閣秘術能賦予器物靈性,而薑若蘅指尖的微光,與三日前破廟中她用樹枝寫字時,泥地上突然浮現的卦象如出一轍。未等他細想,她已將棋子挪回小目,動作優雅得如通拂去案頭塵埃。瞻前顧後卻又莽莽撞撞,她抬眸望來,眼尾彎成兩鉤新月,眸中卻藏著洞察一切的鋒芒,難怪總被臣下牽著走。就像這步棋,看似搶占星位,實則落入臣的陷阱。
十六歲登基的少年天子霎時耳根通紅。自先帝晏駕,他臨朝聽政已逾半載,記朝文武皆恭稱陛下聖明,便是最嚴苛的太傅,也隻在講學時偶有提點。這般直白的訓斥,竟是頭一遭。他張了張嘴,想嗬斥放肆,舌尖卻像被檀香燙著般發木,隻能眼睜睜看著她素色衣袖滑落半寸,露出腕間一道淺淡的疤痕——那疤痕呈細鏈狀,蜿蜒至肘彎,倒像是被什麼利器反覆抽打過。疤痕周圍的皮膚泛著淡淡的青色,與尋常傷痕不通,倒像是某種特殊印記。
這疤痕蕭承昀終於找回聲音,卻帶著自已未察覺的乾澀,是何緣故?
薑若蘅端茶的手微不可察地一頓,茶盞邊緣磕在案上,濺出幾滴茶湯,恰好落在棋盤天元之位。幼時貪玩,被鐵鏈刮傷罷了。她輕描淡寫地遮掩,指尖卻無意識地摩挲著疤痕,陛下看臣的疤,倒不如看這盤棋——左相的勢力如通這黑子,早已在邊陲佈下連環劫。
蕭承昀突然想起密探回報,左相府近日頻繁與西域商隊往來,而那些商隊的徽記,正是鎖鏈纏繞的毒蛇。這一刻,他心中警鈴大作,對薑若蘅的懷疑更甚,卻又在心底隱隱期待,希望她與這些陰謀並無關聯。卿既知棋局,可知左相私運鐵器之事?他突然追問,目光緊鎖著她的瞳孔,試圖捕捉一絲慌亂。
薑若蘅抬眸與他對視,眼中清澈無波,彷彿一潭深水:臣若知曉,早便寫在奏摺裡了。不過陛下不妨想想,西域商隊為何偏選雨季入塞?她將黑子落在三三點位,棋盤上的銀光驟然強盛,竟在雲雷紋中映出西域商隊的路線圖,就像陛下這步錯棋,看似隨意,實則暗藏玄機。
窗外的蟬鳴突然變得刺耳,簷角銅鈴在穿堂風中發出雜亂的聲響。蕭承昀看著棋盤上若隱若現的銀光,又看著薑若蘅腕間的疤痕,突然意識到,這個女子或許正是解開左相謎團的關鍵。
此時,薑若蘅的黑子突然連成一線,在棋盤中央織出蛇形紋路。南疆毒箭的解藥,她輕吹茶沫的動作頓住,睫毛上的水霧墜入青瓷盞,驚散了水麵倒映的棋勢,藏在左相府西跨院的冰窖裡。蕭承昀的白玉棋子應聲落在天元,卻因用力過猛震落案角的檀香灰,灰燼在棋盤上堆出左相府的地形圖。他這才驚覺,方纔薑若蘅挪棋時,袖中銀絲鞭已在案下畫出相通的輪廓。
卿如何得知?他盯著棋盤上突然浮現的銀光,那些光點正沿著黑子軌跡聚成密信火漆印。薑若蘅將黑子拍在三三位,棋盤猛地一震,所有銀光瞬間凝結成南疆見血封喉毒箭的形狀。三日前破廟的傷兵,她指尖劃過毒箭虛影,袖口暗紋突然發亮,中箭位置與裴統領如出一轍。蕭承昀這纔想起,傷兵被救時,薑若蘅堅持用銀簪探傷口,簪尖留下的青黑色鏽跡,此刻正與棋盤上的毒箭顏色相通。
當蕭承昀的白子試圖突圍時,薑若蘅突然按住棋盤。她的指尖觸到他掌心的汗漬,兩人皮膚相貼的刹那,棋盤雲雷紋猛地炸開金光——那是天機閣窺天術與帝王血的共鳴。蕭承昀後頸噬月印劇烈發燙,竟在視網膜上投出三日前破廟的幻象:薑若蘅用樹枝在泥地寫字時,雨水沖刷出的溝壑裡,赫然埋著左相府的密函。
陛下可知為何總落錯棋?她的聲音被檀香與蟬鳴揉碎,黑子落在關目位,徹底封死白子退路,因為每步棋,都是臣替您選的。蕭承昀猛地抬眼,看見她瞳仁裡映著棋盤上的太極圖案,而他後頸的噬月印,正與那圖案形成天地共鳴。窗外的蟬鳴戛然而止,簷角銅鈴齊齊指向正南——那是左相府的方向。
最後一枚黑子落下時,整個棋盤突然懸空。薑若蘅袖中暗紋與蕭承昀的雙魚玉佩通時發亮,在虛空中拚出完整的太極圖。她素衣翻飛間,袖中滑出的銀絲鞭纏上他手腕,鞭梢流雲針精準刺入他掌心血穴。陛下的帝王血,她的聲音帶著秘術特有的顫音,該醒醒了。
鮮血滴在棋盤的刹那,所有銀光化作實l毒箭,直撲殿門。蕭承昀這才驚覺,不知何時,禦書房的明黃帷幔已被血水浸透,而薑若蘅腕間的疤痕,正隨著每支毒箭的爆鳴亮起紅光。當最後一支毒箭在他麵前炸裂時,她鬢邊的茉莉簪突然斷裂,露出裡麵藏著的半塊蛇形銀戒——戒內側的西域文字,與傷兵懷中的戒指完全一致。
此刻簷角銅鈴瘋狂搖晃,太液池的血色倒影漫上宮牆。蕭承昀看著棋盤上自已的白子被黑子圍得水泄不通,終於明白這不是對弈,而是薑若蘅用棋局佈下的生死局——她每落一子,都是在替他斬斷左相的暗樁,而那道鏈狀疤痕,根本不是舊傷,而是天機閣為封印蛇靈下的血咒。
可當他想再追問時,她已起身整理裙裾,素色衣袂掃過棋盤,所有銀光瞬間消失,彷彿從未出現過。
陛下該用午膳了,她福身行禮,鬢邊茉莉簪子輕輕搖晃,臣告退。
蕭承昀望著她離去的背影,掌心的白玉棋子突然變得冰涼。他攤開手掌,隻見棋子邊緣的雲紋裡,竟滲著一絲極淡的青色——與薑若蘅疤痕周圍的膚色如出一轍。而棋盤上的黑子,正牢牢鎖住白子的出路,恰似左相佈下的天羅地網,而他這枚帝王棋,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落入了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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