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癘所
淳熙三十八年六月,疫病始出,各州生疙瘩病,三兩日就死,京都酸棗門忽有染者,禁宮悚然,敕令在酸棗門三裡外建癘所,陸續遷入七十來位病人。
七月初十亥時,永嘉郡王李玄麟至癘所。
他臉瘦削,臉上一層薄薄的皮,覆著走向清晰、近乎完美的骨骼,眼皮也很薄,睫毛藏進去大半,垂眼的瞬間,現出細窄但清晰的雙眼皮痕跡,睫毛隨之撲出來,掃在臉上,眼中的冷淡與厭倦一起往外送。
骨重神寒。
黑雲翻滾,空氣稀薄濕重,和熱氣滾在一起,雨欲下未下,馬也焦躁起來,在遠處翻蹄亮掌,風捲起沙塵,發出乾癟嗚咽之聲,兩個內侍提燈在側,蜂蠟燈影,照出倒伏的枯草和貧瘠的地麵。
太常寺判寺官權知京都府尹劉童緊隨其後,近癘所大門後疾步上石階,取出巡牌亮在胸前:“開門。”
兩名侍衛禁軍步兵驗牌後,一左一右推開棋盤門,劉童讓到一旁,李玄麟矇住口鼻跨過門檻,他也趕緊掩住大半張臉邁過去。
門內塵土飛揚,氣味濃烈嗆人,天井內架著一口大銅鍋,燃著蒼朮、白芷等物,煙消散在暗夜中,銅鍋旁堆滿屠蘇酒、辟瘟粉、雄黃粉。
銅鍋後一排大木桶,裡麵裝滿桐油,桐油後麵一道實心板門,板門後是與世隔絕的病患。
一名外宮禦醫領兩名翰林醫官行了揖禮,禮畢時頭暈眼花,站立不穩,險些摔出去,幸而那兩個黑著眼圈的醫官攥緊了他,免去一場事故。
李玄麟繞過鐵鍋,把一個斜放的木桶扭正,站在緊閉的板門前,解下腰間裝有螢火丸的香囊放到鼻尖:“開門。”
他積威甚重,眾人雖麵露猶疑,卻不敢上前勸誡,心腹官侍從羅九經要來火把,灑滿藥粉點燃,天井內濃煙頓生,火把照出無數灰塵細線。
劉童趨步上前——他不想和李玄麟生死與共,又不敢落後,短短幾步,簡直是場酷刑。
禁軍上前開門,“嘎——”一聲後,大如青棗的蒼蠅“嗡”地撲出來,羅九經用力揮舞火把驅趕,兩個醫官趁機上前,往門內撒出大把藥粉。
蒼蠅冇料到外頭形勢如此嚴峻,調頭就走,又回了門內,或停在屍體上,或停在放食水的木桌上,或停在裡麵排屋的窗棱上。
隨後在裡麵發酵的疫病氣味洶湧而出,成為粘稠的有形之物,流動在一切物體上,深入、攻城掠地。
羅九經冇來得及閉氣,靈魂險些被熏出去,堂堂七尺男兒,膀大腰圓、筋肉虯結、板肋隆起,此時卻滾下眼淚,彎腰張口作嘔,一麵吐,一麵扯下螢火丸塞到鼻尖,以藥氣止吐,五臟六腑卻仍被包裹住,難以解脫。
醫官仙女散花似的漫天撒藥,腐臭氣凝住粉塵,迷霧般漂浮在上空,緩慢落下,積在牆上,堆在地麵。
李玄麟眉頭微皺,目光看向門內。
(請)
癘所
門內枯草直立,猶如刀劍,將風切成一塊一塊,一隻烏鴉站在木桌上,鼓著肚子,彆著頭,用尖利的嘴對著他。
十間屋子,屋內原本擠擠攘攘,不到五天,已經十室九空,目所能及之處,隻有鬼影。
原來不是病氣,是屍臭。
劉童忍著惡臭,甕聲甕氣道:“陛下連日催問,疫病始終無解,眼看有風雷之像,郡王看桐油什麼時候倒合適?”
李玄麟退後兩步,轉身走到大鍋旁,把鍋邊一片白芷彈進去,丟開香囊,嗅幾口藥氣:“你已有高見,還問我乾什麼?”
劉童頓時麵紅耳赤:“下官一時情急,笨嘴拙舌,郡王勿怪,隻是常少卿在相州行事果決,疫病得到控製,我們這裡遲遲冇有定論——”
疫病也是一場較量——既然不能治,就先燒,燒光癘所,燒乾淨疫病,燒贏常黨。
李玄麟揚手打斷他,言簡意賅:“燒。”
劉童如釋重負,幾乎要笑,好在及時管住嘴角,隻有眉頭不受他控製,悄然舒展。發出一聲輕歎:“是,下官回去便告知禦藥院不必派人送藥過來,還有那些學子——”
他眉頭又開始皺起:“勒令他們回去唸書,不許在禦藥院和此處走動,免得生出是非。”
“先斬後奏,你向誰學的?”李玄麟不置可否,“仔細點。”
劉童心裡“咯噔”一下,臉色白了兩分:“下官郡王放心,下官盯著燒成灰了再回,絕不會出紕漏。”
禁軍開始往板門內傾倒桐油,劉童連忙伸手向外:“郡王,請。”
風大起來,簷下鐸鈴響如擂鼓,銅鍋下火苗忽起忽落,火星四散,火勢一觸即發,禦醫、醫官脫去外衣丟入火中,掩著口鼻匆忙撤去,禁軍拋出空油桶,關閉板門。
板門內烏鴉“啞”一聲叫,展翅飛射出去,留下蒼蠅四處亂撞,嗡嗡作響。
一間窗戶忽然打開,一個人探出身來望了一眼。
她身體和麪孔一半都在黑暗裡,一半在泛青的晦暗天光中,麪皮蒼白緊繃,成了鼓皮,蒙在骨頭上,瞳仁非常亮,搭在窗棱上的手很紅,正在脫皮。
她是琢雲。
進來的人,死了就是死了,活著也是死了——昨日,癘所就斷了醫藥,有一群常跑來送食水的學子,今日也未來。
她縮回窗內,取出懷裡一小塊堅硬的胡餅,伴隨惡臭塞進口中,用牙齒磨碎,餅渣尖銳,以著開膛破肚的氣勢落入腹中。
吞下胡餅,她端起地上粗瓷碗,接住碗底幾滴水珠,隨後一抹嘴,扔開碗,開了倒尿桶的後窗。
她一隻腳踩上窗棱,躬背探出身去,用力一縱,落在廢棄木料上,腳剛站穩,耳邊就聽到“轟”一聲巨響,夜幕緊接著一紅,是火光在瞬間映到天上。
風吹巨焰,屋做山倒,神焦鬼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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