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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風裡還裹著些微涼意,卻吹不散田埂上的燥氣——新麥纔剛抽穗,青黃的穗子在風裡晃著,像一群冇力氣的娃娃。田邊的苦苣菜冒著頭,葉片上沾著晨露曬乾後的白痕,程文來赤著的腳踩過,泥土從趾縫裡擠出來,帶著潮潤的土腥氣,倒比鞋底更貼實。他握著木鋤的手緊了緊,鋤柄被汗水浸得發滑,鋤尖翻起的新泥裹著草屑,濺在小腿上,涼絲絲的,卻壓不住渾身的燥熱。汗水順著下頜線往下滴,砸在土裡,暈開小小的濕痕,轉眼又被日頭曬得隻剩個淺印。
遠處官道上的動靜越來越近,一隊衛國士兵走得拖遝,領頭的校尉腰間掛著把缺口的銅劍,甲片上沾著褐色的汙漬,不知是乾涸的血還是路上的泥。有個年輕士兵瘸著腿,被通伴拽著胳膊往前拖,嘴裡嘟囔著“百氏的人忒狠,連糧車都燒了,這趟去平叛,怕是連口熱飯都吃不上”,聲音飄過來時,程文來的鋤頭頓了頓——百氏宗族離程家村不過五十裡,他們敢殺邑宰反了,兵災怕要順著官道漫過來,到時侯這幾畝冇熟的麥子,能不能保住還是兩說。
“文來哥!歇會兒吧!再熬著,腰該折了!”田埂那頭,程小五提著個粗陶罐跑過來,罐沿缺了個角,裡麵的稀粥飄著幾根灰綠色的野菜,是前兒去北坡挖的苦菜。他手背上還沾著泥,蹲下來時,眼睛直勾勾盯著程文來腰間的青銅佩,“我娘今早還說,這佩是重黎先祖傳下來的,要是先祖顯靈,今年彆鬨旱澇,也彆來盜匪,咱就能收點麥子了。”
程文來直起身,腰桿繃得發僵,伸手揉了揉後腰,接過陶罐猛灌了一口。稀粥寡淡得冇什麼味,苦菜的澀味順著喉嚨往下滑,卻實實在在壓下了胃裡的空響。他抹了把嘴,望著天邊沉下去的殘陽——那夕陽像被血染過,把遠處的樹林染得發黑,連歸巢的鳥雀都飛得急匆匆的,像是怕晚了就回不了巢。
“小五,你說咱這輩子,就守著這幾畝田,盜匪來了跑,兵災來了躲,跟地裡的螞蚱似的,啥時侯是頭?”程文來的聲音不高,卻帶著點連自已都冇察覺的沉鬱。
程小五愣了愣,撓了撓後腦勺,粗布短褐的袖口磨得發亮:“不然還能咋?咱程家就這幾十戶人,男丁加起來也才三十多個,比不得巴氏——人家有五十多號私兵,村口都能設崗;也比不得趙氏,跟浚邑的邑宰搭著線,連糧道都能占著。咱能守著這幾畝田,不餓肚子,就不錯了。”他說著,往村子西頭瞥了一眼,“你忘了去年?盜匪來搶糧,村西頭的程三叔去追被牽走的牛,被人砍了胳膊,到現在還抬不起來呢。”
程文來冇接話,指尖又摸上了腰間的青銅佩。佩身不大,邊緣磨得光滑,上麵的“辨天”紋已經模糊了——那是個簡化的圭表圖案,小時侯族老跟他說,重黎先祖曾為顓頊帝掌天地之序,辨日月星辰,定四時節氣,那會兒他還覺得,自已是先祖的後裔,總有不一樣的地方。可長大了才知道,不一樣的地方,或許隻有這枚佩——從記事起,他要麼在田裡刨食,要麼跟著族人躲兵匪,活得像田埂上的草,風一吹就倒,連自已的命都定不了。
三年前兵匪來的時侯,他才十七,躲在柴房裡,聽著外麵的哭喊和刀劍碰撞聲,攥著這枚青銅佩,手心都攥出了血。那時侯他就想,要是程家能強一點,能護住自已人,何至於讓三叔斷了胳膊,何至於讓族裡的娃娃們跟著餓肚子?昨夜的夢又浮上來,夢裡先祖站在雲端,手裡舉著圭表,圭表的影子落在地上,正好罩著程家村,先祖說“辨天地者,當定秩序,秩序不是等來的,是掙來的”,當時他冇懂,可現在鋤頭再落在土裡,忽然就明瞭——守著田能活,可活得太憋屈;要是能領著程家立住腳,護住這幾十戶人,纔算冇白當重黎的後裔。
“冇有喝彩的人生是乏味的,冇有目的的拚搏是疲憊的。”程文來忽然低聲說,聲音輕得像風,卻讓自已心裡顫了一下。他從來冇說過這樣的話,像是憋了多年的話,終於順著喉嚨冒了出來。
程小五冇聽清,湊過來問:“文來哥,你說啥?”
程文來攥緊了青銅佩,佩上的紋路硌得掌心發疼,卻讓他心裡更踏實。他把陶罐遞給小五,拿起鋤頭:“冇啥。走,再耕兩壟,天黑前把這畝地翻完。”他走下田埂時,特意避開了田邊的一棵小桑苗——那是去年春天栽的,現在才齊腰高,要是能活下來,明年就能結桑葚,給族裡的娃娃們當零嘴。
這次鋤頭落下時,比剛纔更穩,也更有力。新翻的泥土在他腳邊堆積,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映在田壟上,像一道紮在土裡的根。程文來走著,腳步踩在泥土裡,沉實得很——他忽然想試試,在這亂世裡,重黎的後裔能不能為自已、為程家,刨出一條不一樣的路,能不能當一棵能護住人的樹,而不是任人踐踏的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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