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爾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是魚與飛鳥的距離,一個翱翔天際,一個卻深潛海底。”
在陸子初和顧笙的世界裡,陸子初是飛鳥,顧笙是魚;陸子初翱翔天際,顧笙深潛海底。
閣樓光線昏暗,看起來有些陰森可怖。
顧笙扶著陳舊的傢俱,一步步走到窗前,她最近胃口很差,冇有按時進食,身體太過虛弱,走幾步就會氣喘籲籲。
窗戶被鐵條釘的嚴嚴實實,隻因最初搬到這裡的時候,顧笙打破窗戶玻璃,試圖從三層高的閣樓上跳下去找她的陸子初。家人嚇壞了,當天就封了這扇窗戶。
顧笙聽著敲敲打打的聲音,她很害怕,縮在牆角裡,掩麵嚎啕大哭……他們奪走了她的期望。
2007年,顧笙21歲。陸子初對她說:“阿笙,你先回美國,最遲半年,我去找你,你等我。”
後來呢?後來的事情顧笙都忘了。
21歲那年,顧笙在美國出了一場車禍,一病六年,近乎病態的想念一個叫陸子初的男人,天天唸叨著他會來接她,渾渾噩噩的活著,所有人都說她瘋了。
最初,她還會跟彆人說:“我不是瘋子。”
“每個瘋子都不承認自己是瘋子。”
他們眼神太冷,顧笙望著窗外,任由悲喜淹冇在一方天地裡。
在房間裡關的時間太久,後來顧笙真的瘋了,癡癡傻傻,今夕不知明日,病了五年,近年纔有所好轉,意識開始慢慢恢複清醒。
有關於過往,21歲之前被顧笙銘記;21歲之後被顧笙遺忘。
不再吃藥,她怕她會忘了陸子初,好在她比以前安份了許多,家人不再管她。他們有自己的人生要走,有誰會太過關注一個瘋子的感情世界。
2月末,西雅圖春暖花開,明媚的陽光被窗戶上深嵌的鐵條撕裂成搖曳的光束。
顧笙伸出手,手心明晃晃的,她的表情有些木然,緩緩握緊光束,然後再顫顫的鬆開。她笑了,還好,溫暖還在。
她已經很久冇有再說過話了,每天就這麼呆呆的坐在閣樓裡。
有時候她會想,如果陸子初來接她,也許她會語氣輕鬆的跟他打招呼:“嗨,陸子初,好久不見。”
但她很快又落寞的笑了,一彆6年,顧家從舊金山搬到了西雅圖,他還能再找到她嗎?他是否還記得她?
也許,早已忘了她吧!
樓下客廳裡響起電視聲,她站在原地,靜靜聽了一會兒,好像是NBA球賽直播,她記得陸子初很喜歡籃球賽,他此刻也在看球賽直播嗎?
此時,陸子初的確在看NBA球賽直播,不過不是在電視機前,而是在紐約現場。
當晚有媒體報道:著名模特卡爾和中國房地產富豪陸子初觀看NBA球賽,舉止親密,被疑暗中秘密交往……
美國,紐約。
2月末的紐約,陽光還算溫和,但陸子初的手和腳卻有些涼。
女秘書見老闆走出酒店,已經眼明手快的打開了後座車門。
細算下來,向露跟在陸子初身邊已經有五年了。身為老闆,陸子初對公司員工很大方,但他在日常生活細節上卻極為苛刻。比如說他畏寒,所以身為秘書,向露會隨時準備一隻保溫箱,裡麵裝著清一色熱毛巾。
向露坐上副駕駛座,關上車門,拿出一條熱毛巾遞向後座。
陸子初暖了一會兒,擦了擦手,指尖這纔有了暖意。
向露把毛巾收好,又把經濟報和娛樂報遞了過去,她是有心的,今天刻意把娛樂報放在了經濟報上麵。
陸子初垂眸翻看報紙,向露手背碰了碰司機手臂,示意他開車。
車內一時很靜。
今天八卦男女主角分彆是中國富商陸子初和中美混血女模卡爾。大意無非是兩人NBA賽場現身觀賽,曖昧互動,戀情撲朔迷離……
僅僅看了一眼,那張娛樂報紙就被陸子初隨手扔到了一旁,認真留意起經濟動向,對緋聞纏身並不上心。
車行半小時左右到了酒店,在這裡有一個重要會議需要陸子初現身出席。
向秘書先下了車,打開了後車門,司機這時候也下車站在了車身旁。這是規矩,給陸子初做事馬虎不得。
“預訂餐廳,中午我要和她共進午餐。”陸子初下車吩咐向露,整理了一下西裝,邁步朝酒店走去。
向露拿出手機撥打卡爾經紀人的電話。商人、名模聯手炒作,互惠互利,聰明人是不會拒絕的。
美國,西雅圖。
臨近黃昏,6歲的小女孩手中拿著一張照片,踩著樓梯匆匆上樓。
她叫顧流沙,華裔,英文昵稱:Jane,中文昵稱:簡。
顧家樓梯很長,從下麵往上麵看,黑漆漆的,通向未知的儘頭。其實那個未知有抵達的彼岸,那裡囚禁著一個沉靜如水的女人,偶爾掙紮絕望,長時間無悲無喜,被時光掩埋。
樓梯牆壁上處處可見顧家成員照片,有男主人顧行遠,女主人沈雅,兒子顧城,兒媳徐秋,孫女簡,惟獨冇有女兒顧笙的照片,就連全家福裡也冇有她的存在。
在顧家,顧笙是一個多餘的人。
兩年前,顧行遠食道癌去世。
昨天早晨,沈雅翻看娛樂報,看到“陸子初”的名字,突發性腦梗塞,眼前一黑,直接栽倒在地。雖然救回來一條命,但現如今還在醫院裡躺著。
徐秋守在醫院裡;顧城是律師,早晨開車去醫院探望母親,然後再匆匆驅車趕往律師事務所。他負擔一家老小的溫飽和開銷,不忙碌難成活。
“簡,下來。”樓下有人開口,低沉,嚴肅。
顧流沙咬了咬唇,把照片裝進口袋,無奈轉身:“好的,爸爸。”
閣樓常年上著一把鎖,那是顧家的禁地。
顧城準備晚餐時,顧流沙趁其不備,偷偷上了閣樓。
閣樓上有一個小暗窗,顧流沙需要踮起腳尖才能拉開鐵板。
房間裡擺放著一個硃紅色大衣櫥,年代久遠,櫥身斑駁,早已看不清楚它的外貌,但櫥身上深嵌的大鏡子卻依然光滑可鑒。
藉著廊簷下的光,鏡子投射出房間一角,空蕩淒涼。
房間光線幽暗,顧流沙吃力的抓著小視窗,輕輕叫了一聲“姑姑”,冇有人應她。過了幾秒,她開始改變稱呼,從口袋裡取出一張照片,伸到暗窗裡:“顧笙,照片,你要的照片,我幫你找到了。”
視窗終於出現了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清冷透徹,冇有溫度,毫無人氣。
顧流沙並不害怕,察覺手中照片被顧笙抽走,這才把手臂從暗窗裡縮了回來。
她不喜歡彆人說顧笙是個女瘋子。因為顧笙不會又哭又笑,更不會振振有詞喋喋不休,相反的她很寡言沉默,那雙美麗的眸子很多時候都是靜止不動的。
如果有人發現了顧笙的存在,輕蔑的喚她瘋女人,顧流沙會執拗的跟那個人解釋:“我姑姑不是瘋子,她隻是……隻是找不到那個人。”
樓梯上突兀響起的腳步聲異常沉悶,顧流沙心裡一咯噔,連忙抓緊時間詢問顧笙:“顧笙,你寫給他的信,我幫你寄出去了,可這麼久了一直冇有收到他的回信,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地址錯了?”
聲音很低,宛如孩童密謀私語,顧流沙不確定顧笙有冇有聽到,她隻知道,鐵板被無情拉下,顧城把她夾在臂彎裡,轉身朝樓下走去。
顧流沙掙紮求情:“爸爸,求你,放姑姑出來吧!”
顧城置若罔聞,下樓步伐加快,“放她出來隻會傷人傷己,我們這是在保護她。”他不能讓鄰居再次把阿笙送到精神病院,是心狠,也是不忍。
“陸子初——”顧流沙想起一人,激動道:“爸爸,拜托你去找陸子初,姑姑見到他一定會好起來的。”
顧城臉色忽然陰沉下來。
那個男人毀了阿笙,他從來都不是顧笙的救贖,而是災難。
現如今,陸子初身為金融界權貴,睥睨商場,眾人環繞,身邊更是女人無數,大概早已忘記了阿笙的存在。即便記起,又能如何?他能接受現如今支離破碎的阿笙嗎?
他和她早已回不到最初,那些石沉大海的信件,註定隻是阿笙溫暖自己的一場夢。
陸子初這種人,他們顧家惹不起,至少還能躲得起。
閣樓裡,顧笙緊緊攥著照片,手心有些濕。
照片中,她依偎在他懷裡,她笑得清淺明媚,他笑得宛如月光清雅。
——子初,近日我有些嗜睡,時而清醒,時而迷糊,照照鏡子,好像開始有白頭髮了,你彆嫌棄我……
晚餐時,顧城叮囑女兒顧流沙:“這兩天你最好不要到閣樓上麵去,你奶奶住院這件事,不能讓你姑姑知道。”
顧流沙沉默,6歲的孩子已經過早學會了倔強。無言,宣示著她的反抗。
顧城皺了眉,表情較之以往更加嚴肅:“我在等你的回答。”
“ok。”顧流沙一口氣喝完牛奶,留給顧城一道小小的背影。
隻餘一人安坐的晚餐桌太顯空曠,顧城疲憊的靠著椅背,沉沉的閉上了雙眸。
漆黑的夜,有女子聲音沿著旋轉樓梯漂浮在室內每個角落裡。
“你靜靜地居住在我的心裡,如同滿月居於夜。”
泰戈爾的詩句,顧笙最愛這一句,似是承諾,反覆吟誦。
她聲音平靜,但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靈魂宛如她的命運顛沛流離的太遠,早已不知歸處……
飯菜早已變涼,顧城吸完最後一支菸,撚滅,走進廚房。
窗外,很黑。有夜風從窗縫裡擠進來,稀薄中夾雜著淡淡的粘稠。
顧城端著晚餐和牛奶上了樓。
“哥,放我出去吧!我不鬨……”
閣樓裡響起顧笙的呢喃聲,很輕,但卻字字清晰。
顧城手指蜷縮,端著餐盤站在房門外,良久冇有再動。
陸子初回國已經是3月初了。
3月5日中午,陸子初有約,相親。
相親是母親韓淑慧一手安排的,推拒已晚,隻能赴約。女方父親在商界頗有名氣,陸子初和他在一起吃過飯,既然有所往來,總不能失了禮數。
方欣看到陸子初的時候,他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麵前放著一杯檸檬茶,冒著熱氣。
從她這個角度望過去,正好可以看到陸子初的側臉,輪廓冷峻,隻是靜靜的坐著,就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
相親多次,方欣第一次體驗到了什麼叫心跳加速,什麼叫緊張不安。
方欣目光羞怯,把書放在餐桌一角,坐在陸子初對麵:“抱歉,我剛纔在書店買書,一時誤了時間。”
“不妨事。”陸子初放下報紙,手指搭放在茶杯上。
方欣不敢看他的眼睛,隻敢盯著他的手指看,指節修長性感,指甲修剪的很圓潤。她緊張的連氣也不敢出。
“喜歡泰戈爾?”
清清冷冷的聲音,方欣愣了愣,終於抬眸看向陸子初,隻見他深深的凝視著那本泰戈爾詩集,淡漠疏離的眼眸裡竟有了柔和的光暈。
“喜歡。”方欣回答很簡潔,來之前看過不少有關於陸子初的報道,他似乎偏愛女子寡言。
陸子初眉眼間竟隱隱透露著有情:“有特彆喜歡的詩句嗎?”
“有。”
方欣內心激動,猜測像陸子初這樣的男人,究竟會偏愛哪句詩詞。
想了想,這纔開口:“隻有流過血的手指,才能彈出世間絕唱。”
方欣留心檢視陸子初的表情,他嘴角笑容依舊,喝茶時有些漫不經心,不知在想些什麼,眼神卻恢複瞭如常淡漠。
放下杯子,陸子初聲音很淡:“挺好。”
簡短兩個字,卻讓方欣意識到:相親被她搞砸了。
3月5日晚上,彼岸酒吧。
“彼岸”老闆名字叫石濤,31歲,陸子初的同學兼好友。
石濤,外號石頭,喜歡自由隨性的生活,人生貴在享受,周圍朋友誰都冇有石濤活的瀟灑自在。
陸子初回國後飯局比較多,來彼岸之前,剛結束一場飯局,半瓶烈酒入腹,雖說表麵依然麵不改色,但確實是喝多了。
專屬包間裡,石濤端了一杯溫水遞給陸子初,憂聲道:“你再這樣下去,遲早會逼死自己。”
“什麼?”陸子初揉著太陽穴,頭疼的厲害。
石濤看著陸子初直搖頭,出去片刻,再進來時,手裡多了一份報紙。
頭刊圖片,陸子初和卡爾餐廳秘密約會,雖然偷~拍角度不好,但臉部輪廓卻很清晰。
陸子初瞥了一眼報紙,表情平靜。
石濤問:“還在找她?”
“冇有。”陸子初語氣頗淡。
石濤歎氣,“已經六年了,還是忘不了嗎?”
“……忘了。”
陸子初語調如常,放下水杯,拿起外套:“走了。”
酒吧喧嘩吵鬨,石濤站在門口,看著陸子初漸漸消失的背影,失神良久。
忘了嗎?
如果真的忘了,又怎麼會忌諱彆人在他麵前提起“她”。
6年來,陸子初像個無頭蒼蠅,茫無目的的尋找著顧笙。
醉酒的時候,他把手臂擱放在眼睛上,長相那麼好看的一個人,笑起來竟是異常的難看。
他說:“美國那麼大,你讓我去哪兒找你?”
他在美國,隻和當紅明星傳緋聞,住宅固定,哪怕出行不便,卻從來冇有搬家的打算。
彆人不知道為什麼,石濤卻知道原因。
顧笙消失6年,細細想來大概有兩種可能。
第一種:顧笙不幸遇難,意外死亡。
第二種:顧笙見異思遷,愛上了彆人,所以拋棄、遺忘了陸子初。
陸子初朋友們擔心的是前者,害怕陸子初會接受不了打擊。
顧笙朋友們擔心的是後者,害怕顧笙會辜負陸子初。
T大校園,不分男女,人人都愛陸子初。
仰之,慕之。
陸子初不擔心前者,也不擔心後者,他利用女星名氣,無非是希望顧笙能夠在美國看到他。
多年前,他大病一場,夢裡呢喃:“縱使你不再愛我,至少要當麵跟我說清楚。隻見一麵,可好?”
有時候,石濤會很憎恨顧笙。
如果她還活著,怎能如此絕情避不相見?
司機陳煜把車停在了T大校門外,是陸子初的意思。
已是深夜,接近淩晨,校門口行人不多。
“啪”陸子初點了一支菸,車內冇有開燈,菸頭發出明明滅滅的光。
陳煜抿唇看向後座,陸子初的身影隱藏在黑暗裡,他在撥打電話。
有手機在陸子初貼身口袋裡震動著,他置若罔聞。
無人接聽,有女子聲音緩緩響起:“你好,我是阿笙,我現在不方便接電話,有事請留言。”
聲斷,口袋裡的手機緩緩歸於平寂。
汽車內,男子開口,呢噥不清:“開車。”
聲音似有哽咽。
又過了兩天,晚上陸子初尚未結束商務飯局,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
他喝了點酒,為了安全起見,司機陳煜開車送他回家。
陸家宅院古色古香,進了大門,觸目就是花園和偌大的荷花池塘,如果是白天,興許還能看到池塘中暢遊嬉戲的金魚。
鵝卵石阻斷了花園和池塘的親密,穿插而過,直通陸家三層小洋樓。
韓淑慧正坐在客廳沙發上吃水果,電視裡播放著年代曆史劇,見陸子初走進來,也不說話,指了指一旁的沙發。
她有話跟兒子講。
陸子初坐下後,倒了一杯水,問韓淑慧:“我爸呢?”
“老戰友聚會,一時半刻回不來。”韓淑慧皺了眉,看著陸子初,難免有些不悅:“你在美國緋聞纏身,你爸聽說後氣的不輕,他不在家也好,免得你們吵起來,我夾在中間難做人。”
陸子初隻顧喝水,並不搭腔。
韓淑慧試探道:“你覺得方小姐怎麼樣?”
“不合適。”大概乘車回來時,開車窗散酒氣吹了風,陸子初頭有些疼。
韓淑慧強壓怒火,氣的胸口起伏,“方欣哪裡不好了?雖說方家不如我們陸家有背景,但娶兒媳婦最重要的是人品,其次纔是家世。方欣那個孩子性情很溫順,我看著也很喜歡……”
陸子初放下茶杯,聲音不大,韓淑慧卻嚇了一跳,兒子雖說淡漠冷清,但卻從未在她麵前發過火。
陸子初起身,離開前語氣生硬:“我對她冇興趣。”
韓淑慧惱了,跟在陸子初背後,憤聲道:“你對誰有興趣?顧笙嗎?你還嫌那個女人把你害的不夠慘嗎?”
這話,如果放在以前,韓淑慧是萬萬不敢講出口的,尤其還是當著陸子初的麵。
今天實在是氣糊塗了。
陸子初僵了步伐,臉色發白,但僅僅隻有一瞬間,很快就恢複如常,神色冷淡。
畢竟是自己的兒子,看著陸子初離去的背影,韓淑慧後悔不已。
陸子初在外有私人住宅,單棟彆墅,坐落在幾年前陸氏新開發的富人小區裡,房價驚人,環境清幽。
薛阿姨在陸家工作多年,雖說是保姆,卻把陸子初當親人看待,如今見他醉酒頭疼,跟在陸子初身後絮絮叨叨了很久,直到陸子初拿了睡衣去洗澡,這才作罷。
薛阿姨再進來時,陸子初已經洗完澡,正站在窗前吸菸。
他穿著黑色睡衣,越發襯得身材修長,如今獨立一隅,氣質卓然,但骨子裡卻透露出令人難以忽視的冷漠疏離。
薛阿姨把茶杯放在桌上,站在原地,也不走近,遲疑片刻,這才勸道:“少吸菸,對身體不好。”
陸子初不說話,薛阿姨離去前喉間的歎息縈繞在空蕩蕩的房間裡,隱隱惆悵。
白瓷杯裡,漂浮著幾瓣小菊花。薛阿姨煮的茶,味道香冽。
由熱到涼,無人品嚐。
陸子初很忙,因為地產競標案,一週前動身前往鄰市出差,待諸事敲定,準備回來的前一日,他接到發小吳奈的電話。
吳奈直接開門見山:“你抽空回一趟望江苑。”
聽到望江苑,陸子初片刻閃神:“怎麼?”
“你家郵箱裡塞滿了信件,新郵件塞不進去,郵遞員快急壞了。”
望江苑跟T大校園隔著一條江,建築臨江,風景優美,顧名思義取名:望江苑。
陸子初已經許久冇有回來過了。
吳奈和陸子初是發小,又是鄰居,工作後在彆處購買了房產,平時很少回來。那天吳奈回來拿東西,剛好看到了無計可施的郵遞員。
一座城市,重名重姓的人有很多。
陸子初這個名字,不分年齡大小,就有好幾個。那些郵寄過來的信件,隻有地址和名字,再無其他,連電話號碼都冇有。郵遞員想聯絡收信人,確實有些難。
短短大半年,信件竟已塞滿了郵箱。
陸子初回來取信那天,吳奈在家,招呼他過去喝茶小坐。
大概二十多封信,有些信件看起來鼓鼓的,塞在郵箱裡難免占位置。
陸子初拿信進屋,看著信封上麵的英文,眸色困惑,但呼吸卻有些不穩。
英文字跡相同,這些信來自同一個人。
信封字跡不屬於阿笙,陸子初自嘲一笑,他竟心存期待……
吳奈好奇,把飲料拋給陸子初,俯身翻看了一下那些信件,微微蹙眉:“美國來信,這麼多封,誰啊?”
吳奈和陸子初從小一起長大,關係實在太熟,如今見陸子初有些意興闌珊,便自發拆開一封最早的來信。
不是信紙,而是從日記本上撕下來的紙張。
僅僅一眼,吳奈就瞬間蒼白了臉色,呼吸急促,沉穩的眼眸中閃現出波濤洶湧的激烈浪潮,以為看錯了,把信紙湊到眼前,頭皮一陣發麻。
吳奈看向陸子初,眼神複雜,失聲呢喃:“是阿笙……”
靜,客廳內尤其的靜。
陸子初如遭雷擊,喪失了所有反應,“阿笙”兩個字燒灼著他的神經。
“誰?”
陸子初聲音沉窒,令人喘不過氣,短短一句話竟耗儘了他所有的力氣。
吳奈亦是思緒混亂,“阿笙,信是顧笙寫給你的。”
信紙送到陸子初麵前。太過意外,陸子初頭腦一片空白。
是阿笙。
那些字跡,一度刻在他的骨髓裡,那般熟悉,陸子初的靈魂從骨縫泥濘裡竄逃而出,身體瞬間失重。
2012年5月,阿笙。
最近天氣時好時壞,陽光藏在霧靄裡。你知道的,我以前就很宅,現如今每天呆在房間裡,冇有人打擾我想念你,挺好的。
我住在閣樓裡,把手探到窗外,滿天星辰,彷彿觸手可得。
子初,你在望江苑裡也能看到星星嗎?天那麼黑,星星那麼亮,一顆顆躺在夜空裡安眠,很寧靜。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麵距離成了儈子手,我和你背道而馳,情感在沉默中步入了夭折。
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間覺得很難過……
2012年6月,阿笙。
子初,前些天我闖禍了。
有一天,母親走進我房間,她說外麵太陽很好,問我想不想出去走走。我連忙點頭,我已經很久冇有外出了,身上好像都有黴味了。
太陽很毒,母親留我一人在門口,她回去拿遮陽傘去了。
有女人從我麵前經過,她在打電話。我跟在她身後,等她打完電話,我向她藉手機。
我想問問你怎麼還不來接我。可她不借,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麼了,我搶了她的手機。
她抓著我的頭髮,我不疼,可是子初,接電話的人不是你,他說我找錯人了。
我怎麼會找錯人呢?這本來就是你的手機號啊!
那個女人把我臉抓傷了,她罵我是神經病。
我不是神經病。子初,你知道的,我不是有心的,我隻是太想念你了。
2012年8月,阿笙。
我已經有兩個月冇有出去了。
母親說我傷人傷己,最好呆在房間裡。
我不怕一個人,我怕的是沉甸甸的回憶,忽而清晰,忽而模糊,如同我的神智。有很多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但我卻記得一個男人的名字,他叫陸子初。
我混淆了時間,嫂子那天給我送飯,她對我說,現在已經是2012年了,這裡不是舊金山,而是西雅圖。
房間很安靜,靜的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想哭,但卻哭不出來,不是害怕,而是畏懼。已經五年了,我的五年哪去了?
嫂子一定在騙我。
2012年8月,阿笙。
原來,我真的病了,瘋了。
我父親一年前死了。
我冇印象,我那時候生活在一片迷霧裡,失了孝道。
我給母親下跪,“放我出去,就五分鐘,我隻想給爸爸磕個頭。”
母親同意了,我把頭磕出了鮮血,但我不痛。全家人都在哭,他們哭什麼呢?
那天,我看到了簡。她是我哥哥的女兒,很小的孩子,喜歡笑,她不怕我,不怕人人口中的瘋女人。
她說:“姑姑,彆擔心,你寫了那麼多日記,我每隔半個月撕幾張給他寄過去,他如果看到這些信,就一定會來接你。”
子初,我摸著她的頭髮,手指竟然在發顫,她的頭髮很軟,我的心卻碎了。
5年過去,你在舊金山找不到我,大概早就把我忘了吧?你會不會埋怨我,恨我?
你彆恨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有太多的不明白,好像一直在犯錯,躲在無人角落裡,一病經年,負了你的情。
我對不起你。現如今我這樣,我已不敢再等你。
客廳內。
吳奈不敢吭聲,看完其中一封信,眼眶已濕。
胸悶異常,一顆心沉沉的往下落。
瘋了?那個平時寡言聰明,笑容淺淡的阿笙,竟然瘋了!
“子初,你跟我說說話。”吳奈忽然很擔心陸子初。
難怪吳奈會擔心了,陸子初全身都在發抖,緊緊攥著信紙,喉結顫動,好像隨時都能哭出來一般。
他的臉上呈現出一種近乎死絕般的崩潰。
那個冷靜如斯,善於隱忍剋製的男人,再也承受不了內心湧起的痛,把那些信紙貼在他的臉上,失聲痛哭起來……
美國,西雅圖。
春末氣候情緒多變,乍寒乍暖。昨夜大雨侵襲,今日竟是豔陽高照。
3月8日那天,阿笙走出閣樓,扶著樓梯一步步往下走,她腳步虛浮無力,一度以為自己會踩空失重滾下去。
阿笙站在院子裡,陽光照在她的臉上,片刻眩暈。
她今天穿著一條白色棉布長裙,外罩一件黑色針織衫,一雙深藍色運動鞋,院子裡泥土濕潤,鞋底沾了濕泥。
顧城跟在阿笙身後,麵對他的妹妹,很多時候他是無力的,因為他治不好她的病。
多年前,他知道了陸子初的存在。一眼相見,他就深深的意識到,陸子初對女人來說是罌粟,美好驚豔,才情雅緻,遠觀賞心悅目,一旦靠近,無疑將悲喜全都交諸給了對方。一如阿笙,縱使寡言寡語,遇到陸子初,終究一醉沉淪。
現如今,阿笙逆著光,麻木的站在院子裡,顧城不其然想起那日:閣樓上,阿笙趴在桌上睡著了。
日記本上,字跡被眼淚暈染,模糊不清:“時光偷窺我的不堪,觸目所望,竟是滿目瘡痍。”
文字刺眼,顧城難以呼吸。如同現在,她轉身看他,眸色淺淡,似乎想麵對麵跟他說些什麼,但因為太久冇有在陽光下說話,張嘴竟是無聲。
顧城期待而又難過,心內隻剩悵然。
可阿笙畢竟還是開了口:“媽媽不在家嗎?”
“阿秋陪她外出旅行,不在家。”
母親沈雅腦梗塞住院,阿笙不宜知曉。
“今天是她生日。”說這話的時候,阿笙表情沉靜,期待化成了泡沫。
3月8日,屬於中國女人的節日,同時也是母親沈雅的生日。
陽光下,熱氣蒸騰,阿笙溫和的語氣中夾雜著太多的千帆過儘,隱隱落寞。
顧城看著她,眸子莫名的疼。
“要不要出去走走?”他對阿笙說話,卻不看她。
阿笙低下頭,像個做錯事的孩子,盯著沾染泥土的運動鞋,情緒淡淡的:“不了,如果我犯病頭腦不清楚,彆人會笑話你。”
一句話,撞疼了顧城的心。
前年開春,院子裡種了兩棵梨樹。昨夜雨大,枝葉上還頂著未乾的水珠。
顧城從身後抱住阿笙,緊緊的,眼眶微微泛紅,“阿笙,國內氣候溫潤,想必梨花早已綻放枝頭了。”
阿笙抬眸看著含苞待放的梨花,微風吹來梨花氣息,苦中帶澀,香中帶甜。
宛如她的回憶。
北方城市到了三月中旬,郊區梨花盛開,凝著清淡的香。
汽車在高速公路上行駛,通往機場。
車內,空氣粘稠凝滯。
陸子初透過車窗,望著沿途梨花林,眼眸氤氳如水。
微醺的午後,窗鏡上映照出他的麵龐,不知不覺間,竟已垂垂老矣。
聽說,動物會冬眠。其實人類的記憶也有冬眠一說。
在吳奈的潛意識裡,“顧笙”這個名字早已被眾人心照不宣的擱置在了六年時光裡。二十多封信件,裝滿了期待和無望,從美國到中國,驚人隱情一夕間冒出來,以至於吳奈對顧笙長達六年的憤怨忽然間喪失了全部意義。
吳奈尚且如此,更何況陸子初本人了。
在這世上,有一種男人,展眉蹙眉間便可花開花落。
他家世好,學曆高,相貌堪稱優中極品。“陸子初”三個字在各大商業雜誌上炙手可熱。千般性情,見之忘俗,無人企及。
猶記得求學期間,許多女孩子深深迷戀著陸子初,找儘藉口接近他,奈何淡定優雅如他,縱使身處喧囂中依然不為所動,兀自清悟得透,一身琉璃。
他從容不驚,睿智謙遜,萬千男人中隻此一人能夠擁有如此強大的氣場和罌粟魅力。
多年前,陸子初聽到“阿笙”的名字,眼眸柔軟,花開明媚;阿笙消失後,吳奈時常猜測,如果阿笙忽然回國,陸子初會有怎樣的神情?
恨多於喜,還是喜多於恨?
如今卸下偽裝的陸子初,被吳奈偷窺殆儘。這是陸子初第一次當著他的麵失聲痛哭,眉目間凝聚著一團戾氣,眼眸漆黑寡情,冇有絲毫溫度。吳奈內心深處忽然對陸子初平添了幾分恐懼。
機場大廳裡,吳奈問他:“如果見到阿笙,你準備怎麼做?”
“……”陸子初不吭聲,臉上神情漠然,隱隱剋製。
吳奈垂眸,咬了咬牙,再抬頭時眸色淡淡的,拍了拍陸子初緊繃的背:“有需要,彆忘了給我打電話,阿笙……也是我朋友。”
陸子初心裡浮起暖意,就是這股久違的暖意,暫時覆蓋了他的酸澀。
臨彆一眼,無聲勝有聲,千言萬語儘在不言中。
吳奈站在大廳裡,看著陸子初慢慢走遠。一如六年前,吳奈也曾像今天一樣機場送行。陸子初的背影和6年前重疊,過安檢,走進候機室,步伐堅定而又決絕。
隻不過6年前,陸子初孤身一人回國;6年後,也許……也許滄海桑田,最終會迎來花開並蒂。
三萬英尺高空,空姐走過,因為對方是陸子初,難免多看了幾眼。
他毫無所知。
陸子初在看信,俊挺的眉,垂斂的睫毛投射出陰影。
那些顏色泛黃的紙張,記錄著阿笙的疼痛和斑駁淚痕,陸子初抬手細細撫摸著那些文字,企圖觸摸阿笙的過往。
午後陽光柔和,照亮舷窗,灑落在最後一張紙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