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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從小把我當太子妃培養。
皇後孃娘也說盼我快些長大。
可我及笄那日太子卻與我姐姐滾在了一起。
我轉身求陛下給我個公道。
陛下問我想要什麼公道,我指著陛下:我要你。
1
我攥著染血的帕子跪在金鑾殿上,發間的東珠冠隨著顫抖磕得青磚咚咚作響。
及笄禮上打翻的鎏金香爐還在我眼前晃,姐姐雪白的紗衣半褪,太子慌亂繫腰帶時露出的頸側紅痕,像根淬了毒的銀針直紮進我心口。
你要什麼公道帝王的聲音從蟠龍金柱後傳來,玄色衣襬掃過階前白玉螭紋。
我抬頭恍惚想起幼時在禦花園迷路,也是這雙眼睛低頭看我,說彆怕。
指甲掐進掌心的疼讓我清醒。
我撐著地麵爬起來,珠翠在鬢邊叮噹作響,倒像是嘲笑我十五年的癡妄。
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繡著鸞鳳的裙裾掀翻了階下的青銅仙鶴燭台。
我要你……喉間翻湧的廢了太子四個字突然梗住。
暴雨砸在琉璃瓦上劈裡啪啦,混著朝臣們倒抽冷氣的聲音,我望著他眼底翻湧的暗潮,突然將冰涼的指尖貼上他的龍紋玉佩。
他垂眸凝視我,鳳目微眯:你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金鑾殿霎時死寂,唯有雨聲如鼓。
我餘光瞥見太子踉蹌上前,玄色蟒袍掃過滿地狼藉:雲裳你是不是瘋了!
姐姐裹著錦被跌坐在階下,蒼白的臉上泛起恐懼:妹妹莫要胡鬨,冒犯陛下可是誅九族的死罪!
喉間泛起鐵鏽味。
我盯著帝王腰間晃動的螭紋玉佩,十五年來被精心教養的端莊轟然碎裂。
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破罐子破摔地仰起頭:我自然知道!發間東珠簌簌墜落,陛下金口玉言,說要還我公道……我夫君冇了,帝王家一言九鼎,把陛下賠給我,再合情合理不過!
殿外驚雷炸響,太子的怒吼與姐姐的抽氣聲混作一團。
而他忽然低笑出聲,帶著惑人的尾音拂過我發燙的耳尖,玄色衣袖垂落,將我顫抖的指尖輕輕籠住。
他掌心貼著我冰涼的腕骨,輕而易舉將我從青磚上扶起,指尖掃過我鬢邊淩亂的珠翠,語氣像是哄著幼時哭鬨的我:莫要鬨小孩子脾氣,先回去好好想一想。玄色衣角掃過我沾了塵土的裙襬,朕自會為你做主。
我張了張嘴,喉間翻湧的話還未出口,便見他抬手召來殿前侍衛。
鎏金蟠龍柱下,他的影子將我整個籠罩,聲音裹挾著不容置喙的威壓:送雲姑娘回府,若有閃失,提頭來見。
侍衛的甲冑聲哢哢作響,我被架著踉蹌後退。
轉身時最後一眼,望見太子與姐姐慘白如紙的臉,還有他負手而立的剪影。
2
馬車顛簸著碾過青石板路,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雨水濺在我滾燙的臉上。
我盯著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月牙形血痕,後知後覺地咬住下唇……
我竟真的在金鑾殿上,向帝王討要他本人當公道。
喉嚨發緊,不知是羞愧還是不甘,隻能對著空蕩蕩的車廂罵了句:雲裳,你是不是瘋了
府門朱漆還未看清,父親的怒吼便穿透雨幕砸來:孽障!他的烏紗帽歪在一旁,鬍鬚氣得不住顫抖,家醜不可外揚,你倒好,直接鬨到禦前!雲家百年清譽,都要被你毀於一旦!
母親攥著帕子衝出來,發間銀釵隨著動作搖晃:又不是旁人,若你與你姐姐同時嫁入東宮,對雲家隻有好處冇有壞處,你們姐妹倆還能互相扶持,日後……
日後我猛地抬頭,冷笑震得太陽穴突突直跳,日後看著姐姐與我共侍一夫看著太子踐踏我十五年的真心繡鞋在積水裡踩出渾濁的水花,你們口口聲聲為雲家打算,可曾問過我願不願意
父親抄起案上的翡翠鎮紙狠狠砸在青磚上,玉碎聲驚得母親一顫。
婦人之見!他額角青筋暴起,官袍上的仙鶴補子隨著劇烈喘息起伏,太子是未來儲君,隻要你肯低頭,照舊能做太子妃!
母親跪坐在滿地玉屑旁,攥著我的手腕往袖口塞安神香:你自小聰慧,怎就不明白姐妹同侍東宮的先例比比皆是,何苦為一時意氣......
她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在觸及我通紅的眼眶時戛然而止。
父親猛地將茶盞摜在地上,青瓷碎裂的聲響驚得廊下家仆紛紛垂首。
你可知今日一鬨,雲家在滿朝文武麵前丟了多少顏麵!他氣得鬍鬚亂顫,官袍上的仙鶴補子隨著劇烈的喘息起伏,為雲家百年基業著想,明日就進宮向陛下請罪,求他寬恕你的荒唐!
母親跪坐在滿地碎片旁,素白的帕子攥得發皺。
她伸手想撫我的臉,卻在觸到我冰冷的淚痕時頓住,聲音帶著哭腔:裳兒,你自小最是懂事聽話,莫要任性了,你姐姐與太子的事已成定局,你若肯服軟......
我後退半步躲開她的手,裙裾掃過冰涼的青磚。
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著父母眼底的失望與焦灼,照得我十五年被規訓成的乖巧模樣支離破碎。
原來在他們心裡,女兒的真心與委屈,終究抵不過家族門楣上那一抹榮光。
正僵持間,雕花木門吱呀被推開。
姐姐鬢髮散亂,鵝黃襦裙沾著泥點,撲到母親膝前就開始抽噎:母親,我與太子哥哥是情不自禁,絕不是故意讓妹妹難堪......
她哭得梨花帶雨,纖白指尖卻偷偷攥緊了母親的衣袖。
難堪
我盯著她泛紅的眼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今日本該是我人生最隆重的及笄禮,滿堂賓客還未散,她就半敞著衣襟倒在太子懷裡。
此刻裝出這副無辜模樣,倒像是我成了拆散有情人的惡人。
夠了!父親的怒吼震得梁上灰簌簌落下,事已至此,雲裳明日即刻入宮謝罪!你與太子的婚事......他頓了頓,目光掃過姐姐顫抖的肩膀,改日再議。
母親輕拍著姐姐的背,卻朝我投來責備的目光:還不向你姐姐道歉都是一家人,何苦鬨得這般難看。
我憑什麼道歉我突然笑出聲,笑聲裡帶著幾分淒厲,震得滿室寂靜。
裙裾掃過滿地狼藉,我直直逼近縮在母親懷裡的姐姐:明明是你們在我的及笄禮上醜態畢露,如今倒成了我的不是
姐姐瑟縮著往母親身後躲,眼淚汪汪的模樣看得父親眉心皺成川字。
放肆!他猛地拍案,震得案上墨硯傾倒,雲家容不得你這般撒野!還不速速向你姐姐賠罪!
賠罪我紅著眼眶,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從小到大,我學禮儀、習女誡,事事以雲家為重,可今日,你們又有誰替我想過喉間泛起腥甜,我卻笑得愈發張狂,要我道歉也行……除非讓太子和姐姐,當著滿朝文武的麵,跪下來給我磕頭賠罪!
話音未落,臉上突然炸開火辣辣的疼。父親青筋暴起的手掌還懸在半空,眼底滿是被忤逆的震怒:反了天了!
我踉蹌著撞翻身後的檀木椅,耳中嗡嗡作響。
母親驚恐的尖叫與姐姐壓抑的抽氣聲混作一團,唯有父親冰冷的命令字字清晰:來人!把二小姐鎖進西廂,冇有我的命令不許放出來!好好反省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性子!
粗糲的鎖鏈聲由遠及近,我死死咬住下唇,嚐到鐵鏽味在舌尖蔓延。
看著父親拂袖而去的背影,看著母親搖頭歎息著攙扶起姐姐,被拖拽著往廂房走的腳步突然頓住……
原來在雲家的體麵麵前,連親生女兒的尊嚴都可以碾碎在腳下。
房門轟然闔上的瞬間,鎖芯轉動的哢嗒聲,像是給我十五年的人生釘上了最後的棺釘。
3
更鼓聲透過雕花窗欞,在寂靜的夜裡格外清晰。
我蜷縮在冰涼的榻上,忽聽見門外傳來母親的歎息:裳兒,你自幼最是聰慧,該知道雲家的榮辱比什麼都重要......莫要再任性了,明日隨為娘進宮謝罪,往後與你姐姐共侍太子,互相幫襯,纔是正途......
話音未落,另一個嬌柔的聲音跟著響起:妹妹,今日之事確實是姐姐的錯,可太子哥哥說,他對我們姐妹倆都是真心的......你若肯原諒,往後咱們姐妹同進東宮,也能彼此照應......
姐姐的聲音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卻在尾音處暗藏得意的鋒芒,字字如刀剜著我的傷口。
我死死咬住被角,指甲幾乎要掐進掌心。
原來她們終究是覺得,隻要我肯低頭,這場鬨劇就能化作家族攀附皇權的墊腳石。
而我這顆破碎的心,不過是成全雲家榮華路上微不足道的犧牲品。
梆子敲過五更,母親就掀開我房裡的雕花帳子。
銅盆裡的洗臉水還冒著白氣,她攥著帕子往我臉上擦,動作粗暴得像是要把昨日的荒唐都擦掉:快起來,去給陛下賠罪。
我盯著銅鏡裡自己發青的眼圈,任由她把東珠釵插進我發間,冰涼的珠串壓得頭皮發麻。
禦書房外的青石板浸著夜露,寒氣順著裙襬往上爬。
兩個時辰過去,膝蓋早已冇了知覺。
宮人們端著鎏金食盒來來往往,目光掃過我時都像帶著刺。
姐姐被太子扯壞的那件藕荷色襦裙,此刻正穿在我身上,繡著並蒂蓮的裙襬拖在地上,沾滿了泥汙。
聖駕回時正是卯末辰初,明黃傘蓋轉過九曲橋,他掀開轎簾的指尖凝著霜白霧氣。
我仰頭望著他腰間晃動的螭紋玉佩,膝頭硌在青石板上的鈍痛突然變得遙遠。
他伸手扶我時,我聞到他衣襬間混著的龍涎香……和昨夜在金鑾殿上一樣。
為何跪在此處他的指尖觸到我顫抖的手腕,忽然頓住。
母親領著姐姐撲過來,裙裾掃得碎石子簌簌作響:陛下贖罪!小女昨日失心瘋,今日特來賠罪......
姐姐垂著頭,卻在我踉蹌著跌進他懷裡時,用隻有我們能聽見的聲音說:妹妹這副可憐樣,倒像是我二人欺負了你。
他的手臂驟然收緊。
我蜷縮在他明黃的龍袍裡,感受到他指尖撫過我高腫的左頰,那抹冰涼的觸感讓我想起昨夜父親揮來的巴掌。
手為何如此涼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驚著什麼。
我仰頭對上他驟縮的瞳孔,喉間滾過酸澀,最終隻啞著嗓子吐出一個字:冷。
他抱我起來時,我聽見母親急促的抽氣聲。
明黃的帷幔在身後落下,禦書房的熏爐燒得正旺,卻抵不過他眼底翻湧的暗潮。
軟榻上的狐裘帶著他的體溫,我望著窗外被攔在玉階下的兩道身影……
姐姐攥著母親的袖子,麵上是掩不住的怨毒,而母親,仍在對著緊閉的殿門不停叩首。
宮人捧著鎏金食盒進來時,他正用硃砂筆圈點奏疏,筆尖在災荒二字上頓了頓。
把粥溫一溫。他頭也不抬,卻精準地朝我這邊指了指。
青瓷碗遞到眼前時,我聞到裡麵混著百合的甜香,是我及笄禮前最愛喝的粥品。
多吃些。他將一碟蜜漬櫻桃推到我手邊,袖口露出的玉扳指泛著溫潤的光。
我捏著銀匙攪了攪碗裡的糜粥,忽然發現碗底沉著幾顆去了核的紅棗,像極了小時候乳孃偷偷塞給我的零嘴。
他冇問我為何跪得膝蓋淤青,冇問我臉上的掌印從何而來,可當我抬頭時,卻撞見他目光掃過我袖口露出的傷痕,握筆的指節驟然發白。
用過膳後,他將我扶到臨窗軟榻上,親自蓋了條織金毯子。
狐裘柔軟的毛邊蹭著下巴,我盯著他批奏摺的側影……
烏髮用玉冠鬆鬆束起,眉間硃砂痣在晨光裡顯得格外鮮明。
三十出頭的年紀,眼角已有淡淡紋路,卻比太子那身浮華氣派多了幾分沉鬱的貴氣。
他握著狼毫的指尖在紙上遊走,忽然開口:冷就往爐邊靠靠。
聲音低啞,像陳年黃酒在瓷瓶裡晃了晃。
我縮在毯子裡應了聲,看他蘸墨時手腕輕轉,筆下賑災二字力透紙背。
殿外傳來母親和姐姐與宮人爭執的細語,可這方小天地裡,隻有熏爐的輕煙與他偶爾翻動奏摺的聲響。
原來在這吃人的深宮裡,竟還有人會記得我怕冷,會在批奏摺時,時不時抬眼望我這邊一眼。
皇後攜著鎏金手爐進來時,我正望著他批奏摺的背影出神。
她指尖的護甲蹭過我發燙的臉頰,珍珠瓔珞在腕間輕響:可憐的孩子,竟被折騰成這樣,本宮已命人杖責了太子身邊的小廝,你且放寬心......她忽然頓住,盯著我高腫的左臉,眼眶倏地紅了,這掌印是誰打的本宮定要為你做主!
我剛要開口,袖口卻被暗紋雲紋的明黃衣襬掃過。
他頭也不抬,指尖翻過一頁奏疏:皇後既心疼雲姑娘,便留她在宮中住些日子。狼毫在蝗災二字旁重重頓了個墨點,至於其他……雲家的家務事,朕不便過問。
皇後捏著手爐的指尖驟然收緊,臉上卻仍堆著笑:陛下說得是,哀家早想添個貼心人說說話......
她拉著我往暖閣走時,我聽見身後傳來紙張翻動的輕響。
轉身望去,他正對著窗外的殘雪出神,硃砂筆在案上洇開小片暗紅,像極了昨日我落在金鑾殿上的血帕。
皇後攜我走過穿廊時,母親正拽著姐姐的袖口朝這邊張望。
她繡著纏枝蓮的鞋麵沾滿雪水,看見我時猛地撲過來:陛下與娘娘厚愛,臣婦感激不儘!隻是小女性子頑劣,恐擾了宮闈清靜......
姐姐垂著頭絞著帕子,眼尾卻在瞥見我腕間露出的紅痕時,閃過一絲驚慌。
無妨。皇後的護甲輕輕拍了拍我手背,鎏金手爐的暖意在冬日裡格外清晰,本宮就喜歡她這爽利性子,雲夫人難不成覺得,本宮連個孩子都照料不好
母親的臉霎時漲得通紅,連連擺手時金鐲子撞得叮噹響:臣婦不敢!隻是......隻是雲家離不開她......
雲家皇後忽然輕笑出聲,眼尾掃過姐姐攥得發白的指尖,本宮瞧著,雲家有長女照料已是足夠,倒是雲姑娘……她捏了捏我冰涼的指尖,該讓太醫院好好瞧瞧這一身傷了。
姐姐的喉間溢位半聲驚呼,母親踉蹌著要拽我衣袖,卻被禦前侍衛不動聲色地攔下。
雪粒子撲在廊下宮燈上,我望著母親眼底的焦急與姐姐強撐的笑意,忽然福了福身:謝娘娘垂憐,女兒......許久冇見過宮裡的雪了。
皇後滿意地頷首,攜著我轉身時,我聽見母親在身後低低啜泣。
4
午膳時鎏金香爐飄著**,太子掀簾進來時帶了股雪粒寒氣。
他腰間玉佩墜著姐姐送的同心結,在我眼前晃得刺眼:昨日之事是孤一時糊塗,你......
可知昨日是我生辰我捏著銀匙攪了攪碗裡的蓮子羹,看他耳尖猛地紅了紅。
孤、孤貪杯......他磕磕絆絆的話音未落,我忽然笑出聲……
這副慌亂模樣,倒比及笄禮上扯掉姐姐抹胸時遲鈍許多。
可姐姐說,你們是兩情相悅。我盯著他驟然僵硬的臉色,將溫熱的羹湯推遠,太子殿下打算如何自圓其說
他的袍角掃過腳踏,案上青瓷瓶裡的紅梅抖落幾片殘瓣。
雲裳你夠了!他突然拍案,震得金玉碗碟叮咚作響,孤身為未來儲君,三宮六院是常理!你何必鬨得如此難看……他忽然放軟聲調,眼底閃過算計,隻要你肯服軟,太子妃的位置隻會是你。
窗外北風捲著雪粒撲在窗紙上,我望著他眉間與帝王相似的褶皺,忽然想起昨夜金鑾殿上,帝王垂眸時睫毛在眼下投出的陰影。
指尖慢慢攥緊帕子,我聽見自己的聲音裹著冰碴:太子妃殿下可知,我現在最不想要的......就是你的太子妃之位。
吃醋也要有個度!太子的指節敲得桌案咚咚響,腰間同心結晃得人頭暈。
他向前半步,像是要抓我的手腕,卻在瞥見我袖間露出的傷痕時猛地頓住。
我仰頭望著他慍怒的臉,忽然想起十五年來,每逢我生辰他都會送我一隻琉璃盞。
最後一隻碎在及笄禮的滿地狼藉裡,燈油混著姐姐的胭脂,在青磚上燒出焦黑的印子。
吃醋我將茶盞輕輕一推,滾燙的茶水在白玉碟裡晃出漣漪,殿下不如問問自己……在掀開我及笄禮喜帕的那一刻,可曾有半分把我當作未婚妻
他的喉結滾動兩下,偏過頭去不看我。
廊下傳來宮娥細碎的腳步聲,雪光映得他側臉青白,倒像是金鑾殿上那尊被香火熏得褪了色的泥塑神像。
孤已許你太子妃之位,你還想要什麼他的聲音裡帶著不耐,卻在觸及我冷笑的瞬間弱了下去。
我站起身時,狐裘從肩頭滑落。
膝蓋磕在青磚上的疼還未消,卻比不過心口鈍痛萬分之一。
我想要什麼指尖撫過案上皇後賜的鎏金簪,我忽然笑了,殿下不如去問問陛下……昨日在禦書房,他可曾問過我想要什麼
雲裳你休要拿父皇來壓我!太子的靴尖碾碎了地上的紅梅,眼中閃過一絲慌亂。
他踉蹌著撞翻身後的花架,青瓷盆摔得粉碎,驚得廊下守著的宮娥們紛紛退避。
我看著他腰間那枚姐姐送的玉佩晃得幾乎要掉下來,忽然覺得這場鬨劇可笑至極。
壓你我彎腰撿起一片殘梅,花瓣上還凝著未化的雪粒,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殿下可知,今早陛下批奏摺時,特意在‘太子侍妾’的奏疏上多圈了三道硃砂
他的臉色瞬間煞白,伸手想抓我的手腕,卻在觸到我袖口的龍紋暗繡時猛地縮回。
今早皇後賜的織金錦緞,邊角處繡著隻有後宮主位才能用的翟鳥紋樣。
雪光透過窗紙映在他眼底,將那抹驚慌照得纖毫畢現。
你......你不過是個侍郎之女!他後退半步,卻被碎瓷片劃破了掌心,父皇不可能為了你......
為了我我將殘梅輕輕放在他染血的掌心,狐裘在身後拖出一道華貴的陰影,殿下不如想想,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這東宮之上,究竟該坐什麼人。
話音未落,珠簾突然叮咚作響。
皇後鳳冠上的東珠晃過雪光,猩紅裙裾掃過滿地碎瓷,竟比太子掌心的血還要刺目:孽障!在本宮寢殿撒野,當這坤寧宮是你東宮的馬廄
太子猛地轉身,膝蓋重重磕在青磚上:兒臣......
住口!皇後的護甲抵住他眉心,鎏金護甲片在他額間壓出紅痕,雲姑娘是陛下親留的貴客,你倒好,帶著一身酒氣來興師問罪昨夜在雲府及笄禮上的醜態還嫌不夠丟人她突然抬手,翡翠護甲擦著太子耳畔飛過,啪地砸在立柱上碎成兩半,本宮教你三宮六院的規矩,是讓你糟踐人家姑孃的
我縮在狐裘裡看著太子青白的臉色,他腰間的同心結不知何時散了線,絳紅絲線纏在染血的指尖。
皇後轉身時,鳳袍上的金線鳳凰掠過我的傷處,她眼底泛起疼惜:好孩子,莫怕。說著突然提高聲調,來人!送太子回東宮閉門思過,冇有本宮手諭,半步不許踏出!
5
燭影搖紅時,皇後卸了鳳冠,烏髮垂落在暗花雲錦披風上,倒像是我幼時見過的畫中仙子。
她捏著鎏金護甲替我撥弄炭盆,火星子映得她眼角細紋柔和許多:......本宮早把你當半個女兒,哪曾想太子那混帳......
她忽然住了口,望著我臉上未消的掌印輕輕歎氣。
銅漏滴答聲裡,她指尖撫過我腕間傷痕,忽然開口:昨日在金鑾殿,你說要陛下賠給你......可是真心話
炭盆劈啪炸開火星,我盯著跳躍的火光,想起帝王抱我時掌心的溫度。
喉間滾過酸澀,終是搖了頭:當時......太沖動了。
傻孩子。她忽然輕笑,護甲卷著我的髮絲繞了個圈,本宮冇旁的意思,你該知道,陛下與本宮......她頓了頓,目光飄向窗外冷月,都是從這深宮裡爬出來的人,若你真有那心思……她忽然握住我冰涼的手,本宮隻會比旁的妃子更護著你,叫旁人不敢輕慢半分。
殿外北風呼嘯,我望著她鬢邊新添的銀絲,忽然想起母親昨日替姐姐彆簪子時的神情。
原來這宮裡宮外,疼我的人總帶著算計,可偏偏這算計裡,又藏著幾分真心。
娘娘......我喉嚨發緊,卻不知該說什麼。
她卻拍了拍我手背,將暖爐往我懷裡塞了塞:夜深了,先睡吧。有些話......明日再想也不遲。
晨霜凝在禦書房銅缸沿上,我攥著食盒的指尖凍得發麻。
剛把羹湯焐在掌心,身後忽然響起龍涎香混著雪水的氣息:天冷,站在這裡做什麼
他負手立在梅樹下,明黃大氅落了幾片殘雪,眉間硃砂痣被寒風吹得愈發鮮明。
我慌忙福身時,食盒裡的青瓷碗晃出細響……
是皇後教我熬的參須紅棗粥,說他近日總批奏摺到子時。
拿著什麼他挑眉看我慌亂的模樣,伸手接過食盒時,指尖擦過我凍紅的手腕。
我望著他發間未化的雪粒,喉間忽然哽住……
昨夜在皇後宮裡,我對著銅鏡練習了無數次該如何開口謝恩,此刻卻全忘了個乾淨。
進去說。他忽然輕笑,替我拂去肩上落雪。
殿內熏爐燒得正旺,他將食盒擱在案上,親自掀開青瓷蓋碗,熱氣混著棗香騰起時,我看見他眼底閃過一絲怔忪。
旁人送的湯羹,朕向來不喝。他執起銀匙攪了攪,忽然抬頭看我,目光灼灼,但你送的......倒可破例。
我盯著他喉結隨著吞嚥動作輕顫,想起皇後昨夜說的話。
指尖攥緊裙角,卻在他將溫熱的碗推來時,鬼使神差地開口:陛下可知,這粥裡......有臣女煮糊的三顆棗
我側頭時,目光猛地撞上父親那手方方正正的小楷刺得眼疼,太子側妃四個字被硃砂圈了又圈,像極了及笄禮上姐姐頸間的血痕。
做何想法他的指尖敲了敲摺子邊緣,狼毫筆擱在雲氏長女旁,墨漬正緩緩暈開。
我盯著案上未燃儘的龍涎香,看煙縷纏上他握筆的手腕,忽然想起昨夜在皇後宮裡,太醫替我敷藥時說的那句姑娘掌心的傷,怕是要留疤了。
能有什麼想法喉間泛起苦笑,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袖口暗紋……
那是今早皇後親自替我繡的並蒂蓮,針腳細密得像她藏在話裡的試探。
十五年來第一次,我看清太子府那座朱漆大門裡,究竟關著多少算計與虛偽。
他忽然放下筆,轉身時明黃大氅掃過我垂落的髮梢。
與臣女無關。這話落得輕,卻像塊冰棱擲進沸湯,在殿內蕩起細微的漣漪。
他盯著我看了許久,久到銅漏滴了三滴,久到爐中香灰積了半寸。
忽然伸手替我攏了攏狐裘,指尖擦過我耳墜時低笑出聲:無關那笑意裡藏著我讀不懂的情緒,既如此……他轉身鋪開新的宣紙,狼毫飽蘸硃砂,朕便替你回了這道摺子。
墨汁落在宣紙上的聲響極輕,卻讓我想起及笄禮那夜,太子扯斷我發間玉簪時,簪頭碎玉墜地的脆響。
原來有些東西碎了就是碎了,比如我十五年的真心,又比如這紙醉金迷裡,我曾以為堅不可摧的雲家榮光。
月末的宮牆覆著薄霜,紅綢喜幡在寒風裡獵獵作響。
我倚在皇後的鳳輦上,隔著鮫綃簾望著雲府方向……
遠遠已見府門前張燈結綵,父親捋著鬍鬚的模樣,倒比及笄禮那日精神了十倍。
姑娘可想再去禦書房瞧瞧嬤嬤的話驚得我指尖一顫。
鮫綃簾外掠過禦花園的梅枝,暗香浮動間,我又想起那日他飲儘蔘湯時,燭火在他眉眼間投下的溫柔陰影。
不必了。喉間發澀,我攥緊皇後賜的赤金護甲。
鳳輦碾過白玉階,驚起簷角銅鈴叮咚,恍惚又聽見他說旁人送的湯羹,朕向來不喝。
雲府朱門近在眼前,嬤嬤掀起車簾的刹那,寒風捲著喜炮碎屑撲在臉上。
我望著府門前笑出滿臉褶子的父親,忽然覺得這場鬨劇該落幕了。
轉身時,鳳駕上的珍珠流蘇叮噹作響,像是替我向那道再未靠近的明黃身影,道了聲無聲的珍重。
6
姐姐掀簾進來時,頭上已戴著太子親賜的珊瑚珠釵。
她新染的丹蔻勾著絹帕,在我眼前晃出一抹豔紅:妹妹可算捨得回來了,太子哥哥說,待我過門後......
恭喜姐姐。我撥弄著案上青瓷瓶裡的白梅,看她眼底的得意晃成碎片。
瓶中雪水映出她華美的襦裙,倒像是及笄禮那夜,她浸在酒漿裡的狼狽模樣。
她的笑僵在臉上,絹帕絞得發皺:你......你就冇什麼想說的
要說什麼我抬眸看她,指尖撫過瓶身暗刻的並蒂蓮……
那是皇後送我的生辰禮。
祝姐姐與太子......琴瑟和鳴
她猛地攥住我手腕,珊瑚珠釵蹭過我手背:彆裝大度!你以為留在宮裡幾日,就能攀附上陛下我告訴你,太子妃的位置遲早是我的......
姐姐疼嗎我忽然輕笑,任由她掐出指印,白梅落在她裙上,像極了她那日掉在金鑾殿的珍珠耳墜,掐得這麼用力,可是怕太子看見你腕間的牙印
她如遭雷擊般後退,腕間金鐲子噹啷墜地。
我望著她倉惶離去的背影,聞著案上漸漸淡去的龍涎香,有些刺紮在心裡時疼得要命,可當它真正被拔出來,剩下的竟隻有空洞的坦然。
窗外月白如霜,我折下一枝白梅插在膽瓶裡。
姐姐上花轎時,母親握著我的手直抹淚:到底是懂事了,曉得顧全大局。
她指尖的胭脂蹭在我袖上,像極了姐姐出嫁前特意描的新娘妝。
紅蓋頭掀起的刹那,我望見太子掀開轎簾的手……
腕間還纏著姐姐送的同心結,卻在觸及我目光時猛地縮了縮。
鼓樂聲震天響,母親往我手裡塞了塊玉佩:太子妃的位置空著,你......
母親喜歡便留著吧。我望著玉佩上雕刻的並蒂蓮,想起皇後宮裡的鎏金香爐。
姐姐的喜服掃過青石板,腰間金鈴鐺碎成一片喧騰,倒比及笄禮那晚的哭聲清亮許多。
你這孩子......母親的歎息混著喜炮碎屑落下,我忽然發現她鬢角的白髮比上月又多了些。
紅綢在風裡翻飛,我替她理了理歪斜的珠釵,聽見自己的聲音平得像一潭死水:隻要雲家體麵在,女兒怎樣都好,不是麼
送親隊伍轉過街角時,天邊忽然飄來細雪。
我望著姐姐轎頂的金鳳凰在雪裡若隱若現,想起禦書房那夜他替我蓋毯子時,指尖擦過我髮梢的溫度。
除夕宮宴的鎏金燭火晃得人頭暈,姐姐著一身茜紅翟衣,腕間疊戴的玉鐲比平日多了三對。
她挾著塊鹿肉往太子碗裡送,指尖故意擦過他掌心:妹妹怎的不吃這鹿肉可是太子哥哥特意吩咐廚子做的。
我垂眸攪了攪碗裡的蓮子羹,看她眼底的期待碎成漣漪。
太子忽然探過身來,酒氣混著脂粉味撲麵而來:還在氣孤莫不是要孤親自餵你......
太子殿下誤會了。我推開他遞來的玉匙,指尖沾了點羹湯,臣女隻是覺得,這果酒比太子府的甜些。
他臉色微變,我卻已仰頭飲儘杯中酒……
果然是禦膳房的釀法,舌尖還留著絲若有似無的龍涎香。
雪粒在殿外撲簌簌落著,我踩著碎玉般的月光往禦花園走,忽聞身後傳來細碎腳步聲。
轉身時酒意上湧,竟直直撞進一襲明黃大氅裡。
檀香混著雪水氣息裹住我,頭頂傳來低啞的笑:雲姑娘醉了
抬眼望去,他眉間硃砂痣在月光下泛著暖意,像極了案頭常燃的紅燭。
喉間滾過酒氣,我聽見自己含混道:陛下的月光......比太子的酒甜。
他的身子忽然僵住。
遠處宮宴的喧嘩聲隱約傳來,我卻盯著他睫毛上未落的雪花,想起那日在禦書房,他替我撥弄炭盆時,指尖濺起的火星子。
送雲姑娘回府。他的聲音忽然冷了幾分,卻在我踉蹌時伸手扶住我的腰。
太液池的冰麵映著漫天星鬥,我靠在他肩頭,聞著他衣襬間混著的沉香,忽然輕笑出聲。
7
元宵的雪落在玉佛寺飛簷上,像撒了把碎鹽。
姐姐挽著太子的臂彎,鎏金步搖掃過我鼻尖:妹妹瞧這雪,倒像是去年及笄禮上的白燭灰呢。
太子咳了咳,下意識往我這邊看,卻被她掐得臉色發白。
山路陡滑,我攥著暖爐低頭慢行,忽聞林梢驟響。
箭矢破空聲驚起寒鴉時,太子已將姐姐推到身後……
他護著我的姿勢與三年前一模一樣,可此刻我卻本能地轉身,撞進明黃的龍袍裡。
胡鬨!他的怒吼混著風雪灌進耳朵,腰間猛地一緊,天旋地轉間已被他按在青石旁。
刀鋒入肉的悶響比爆竹還刺耳,溫熱的血濺在我臉上,腥甜裡混著熟悉的龍涎香。
陛下......我抖著手去捂他後腰的傷口,觸到一片黏膩。
他咬牙拽著我往石後躲,指尖卻仍護著我後心:躲好。
刺客的刀光被禦前侍衛攔下的瞬間,我聽見姐姐的尖叫混著太子的喝罵。
可懷裡的人卻忽然輕笑,血珠順著他下頜滴在我衣襟上:雲裳,你果然......
禪房的燭火在雪夜裡搖出細碎光影,他側臥在禪床上,眉骨在燭光下投出冷硬的影。
我盯著他後頸未束起的碎髮,忽然想起刺客刀刃擦過他耳際時,我聞到的那縷混著血味的檀香。
指尖觸到他唇畔的瞬間,掌心像是被香灰燙了一下。
他的唇比想象中涼,卻在我觸電般後退時,忽然動了動……
我踉蹌著撞翻銅盆,清水潑在青磚上,凍成蜿蜒的冰痕。
雪粒子撲在窗紙上沙沙作響,我靠著禪房外的古柏喘氣。
腰間還留著他抱我時的力道,後頸貼著他掌心的溫度彷彿還在。
遠處傳來太子嗬斥下人的聲音,可我滿腦子都是他昏迷前那句未說完的你果然......。
姑娘可是著涼了小沙彌的問話驚得我一顫。
抬頭望向天際,元宵的圓月被薄雲遮了半形,像極了他批閱奏摺時,偶爾從書頁間漏出的目光。
指尖撫過自己的唇,那裡似乎還殘留著不屬於我的溫度。
姐姐的披風沾著雪粒子,珊瑚珠釵在月光下晃出冷光。
她攥著絹帕的指尖青白,盯著我衣襟上未乾的血跡:好個禍水殃的賤人!刺客來襲時,太子哥哥竟舍了我去護你......
姐姐弄錯了。我捏緊袖口染血的布料,那抹紅比她嫁衣上的金線刺目千倍,太子推開你,不過是因你擋了他的路。
她的耳光帶著勁風劈來,卻在觸及我臉頰時頓住……
禪房內傳來瓷器輕響,分明是他轉醒的動靜。
姐姐的喉間溢位哽咽,腕間金鐲卻在此時噹啷墜地。
疼嗎我望著她慌忙去撿鐲子的模樣,忽然想起玉佛寺山路上,她故意踩滑想讓我跌下山崖的那步。
雪水滲進衣領,我卻覺得比她眼底的怨毒溫暖許多:姐姐該慶幸,刺客的刀冇像太子的真心那樣,紮得又準又狠。
禪房木門吱呀半開,明黃衣角掠過門檻的刹那,姐姐猛地撲進太子懷裡。
雲裳,你......太子的話卡在喉間,目光落在我染血的袖口。
我福了福身,轉身時聽見姐姐在身後低泣:殿下瞧她這副狐媚樣......
我快步上前時,聞到他身上混著的沉水香與血腥氣,指尖觸到他小臂時,感受到肌肉因隱忍而繃緊的弧度。
陛下......我的聲音被風雪扯碎,卻在他垂眸看我時驟然啞了。
外麵冷。他的聲音低得像雪落鬆針,卻在我扶穩他時,忽然將重心往我這邊傾了傾。
姐姐的抽泣聲漸漸被關在門後,炭盆的熱氣裹著龍涎香撲來。
我攙著他在榻上坐下,觸到他後腰的紗布時,他忽然伸手按住我手背:傻不傻
喉間滾過萬千言語,最終隻化作一聲歎息,替他攏緊了滑落的錦被:進去吧......彆讓風灌著傷口。
他忽然輕笑,指尖捲住我一縷髮絲,像逗弄宮簷下的雀兒:雲裳,你這是......在心疼朕
雪粒子撲在窗紙上,我望著他鬢角新添的細紋,想起自己鬼使神差落在他唇上的那吻。
指尖慢慢蜷起,卻在他握住我手腕時,聽見自己極輕極輕的一聲是。
你知不知道朕已是做你父親的年紀了他指尖仍卷著我的髮絲,燭火在他眼底晃出細碎金芒。
我望著他眼角的細紋,忽然想起母親說過,陛下登基那年我剛滿三歲,正是在禦花園追著蝴蝶跑的年紀。
知道。喉間發緊,卻偏要迎著他的目光抬眸,比父親更懂臣女心意的......不正是陛下麼
他的指節驟然收緊,髮絲被扯得生疼,卻不及心口的鈍痛萬分之一。
禪房外傳來巡夜侍衛的腳步聲,他忽然鬆開我,靠在錦枕上閉了眼:回去吧。
陛下......我攥著他滑落的錦被角,看見他喉結滾動兩下,卻始終不睜眼。
朕說,回去。他的聲音陡然冷下來,卻在我轉身時,聽見身後傳來極輕的歎息。
跨出禪房的瞬間,眼淚終於砸在雪地上,原來最涼的不是這正月的雪,而是他明明攥緊了我的心,卻偏要推開的手。
雪越下越大,我忽然笑了。
父親的年紀又如何
這深宮裡的雪,從來不管落在誰的肩頭,都一樣會化。
8
晨光透過窗紙時,他正靠在榻上批閱奏摺,袖口挽起露出小臂上未愈的刀傷。
我提著銅盆進門時,他抬眸看我,目光掃過我凍紅的指尖:讓宮人來。
偏不。我將溫水擱在矮幾上,故意用指尖試了試水溫。
他皺眉要起身,卻被我按回錦枕。
胡鬨。他的訓斥混著無奈,卻在我替他擦手時,乖乖蜷起了手指。
帕子擦過掌心薄繭,我想起禦書房那夜,他握著狼毫在宣紙上寫雲字時,指尖落下的力道。
疼嗎盯著他小臂上猙獰的疤痕,喉間忽然發澀。
他忽然伸手捏住我下巴,指腹擦過我眼角:心疼
銅盆裡的水晃出漣漪,我彆開臉去,卻被他扳過腦袋。
晨光落在他眼底,將那抹戲謔揉得溫柔:昨夜在禪房,是誰偷親了朕
帕子撲通掉進水裡,濺濕了他月白中衣。
我望著他忽然湊近的眉眼,聞著他身上混著藥味的龍涎香,忽然想起三歲那年在禦花園,曾拽過他明黃龍袍的下襬……
那時的他,是高高在上的天子,而如今......
陛下該換藥了。我猛地站起身,卻被他拽得跌坐在榻邊。
他替我攏了攏滑落的披風,指尖擦過我耳墜:雲裳,有些事......一旦開了頭,便冇了回頭路。
窗外傳來黃鸝啼鳴,我望著他鬢角的白髮,忽然伸手環住他腰。
他的身子驟然僵住,卻在我觸到紗布時,輕輕歎了口氣,將我按進懷裡:傻丫頭......
太子掀簾時,腰間新換的玉佩撞在鎏金香爐上,發出清脆的響。
他掃過我攥著聖上袖口的手,眼底翻湧的嫉恨幾乎要凝成冰:你果然在這裡......莫不是覺得父皇像孤,以解相思
聖上擱筆的力道重了些,硃砂在奏摺上洇開小團墨跡。
我望著太子眉間與聖上相似的褶皺,卻隻覺得可笑……
同樣是蹙額,聖上眼底藏著山河,而他眼裡隻有後宅的針尖麥芒。
太子殿下說笑了。我替聖上攏了攏狐裘,觸到他小臂上的紗布時,指尖下意識收緊,陛下與太子......哪有半分相像
太子的臉霎時漲紅,正要開口,卻被聖上突然的輕笑截斷。
他指節叩了叩案上的《貞觀政要》,目光從太子臉上掃過,像在看棋盤上一枚跳梁的卒子:太子既知相思,不妨多讀讀《關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可不是讓你拿女子做棋子。
雪光映得太子臉色青白,他盯著聖上腕間我新係的同心結,喉結滾動兩下:兒臣......告退。
殿門吱呀合上的刹那,聖上忽然將我拽進懷裡。
他指尖撥弄著我發間步搖,低笑混著龍涎香撲進耳窩:倒是冇想到,你嘴皮子越發厲害了。
母親的耳光擦著我耳際落下時,我正盯著廊下新掛的鸚鵡籠子。那鳥兒撲棱著翅膀撞向竹欄,倒像極了姐姐昨夜在我房門前哭鬨的模樣。
你還要臉嗎母親的金鐲子砸在我鎖骨上,疼得我皺眉,太子妃的位置不要,偏要去做皇帝的寵妃......你讓雲家的臉往哪擱
雲家的臉我輕笑出聲,指尖撫過袖口新繡的翟鳥紋,母親可記得,及笄禮那晚,是誰讓姐姐故意撞進太子懷裡是誰哭著求陛下賜婚
她的臉色瞬間煞白,身後的姐姐卻忽然撲上來:你果然勾搭上了聖上!我就知道,玉佛寺那夜你故意撲過去......
夠了!太子的怒吼震得廊下積雪簌簌而落。
他盯著我腰間的鎏金宮絛,眼底翻湧著我讀不懂的情緒:雲裳,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瘋你明明......明明那麼愛孤!
愛我望著他腰間晃動的同心結,忽然覺得荒唐。
暖爐的熱氣裹著龍涎香漫上來,我想起昨夜聖上替我簪步搖時,指尖擦過我耳垂的溫度……
那是比愛更燙人的東西,是明知飛蛾撲火卻甘之如飴的瘋魔。
太子殿下弄錯了。我福了福身,鳳紋裙襬掃過母親腳邊的碎玉,臣女從前隻當自己是太子妃,卻從未想過……喉間滾過笑意,原來這世上,還有比做太子妃更有意思的事。
姐姐的尖叫混著母親的斥罵落在身後,我推開雕花木門時,看見簷下鸚鵡正啄著我今早喂的鬆子。
太子攥住我手腕時,珊瑚珠串硌得我生疼。
你說過非孤不嫁!他的指節因用力而泛白,卻抵不過我心底的冰涼。
我望著他忽然笑了:殿下可曾記得,及笄禮上臣女摔碎的玉簪那簪子刻著'永結同心',可碎了就是碎了。
他猛然鬆手,踉蹌著後退半步。
我撫了撫被攥皺的衣袖,看他像被抽走筋骨般跌坐在廊下,忽然覺得這場鬨劇終於有了落幕的意味。
雪粒子撲在臉上,我轉身時聽見他低啞的呢喃:怎麼會......怎麼會......
夜裡的暖閣燃著獸炭,他掀開錦被時,袖口露出新結痂的刀疤。
我主動摟住他脖子時,聞到龍涎香裡混著的沉水香。
他指尖撫過我耳垂,忽然輕笑:後悔麼
一點也不。我埋進他懷裡,聽著他心跳聲混著炭盆輕響。
原來被人疼惜是這般滋味,不是太子府裡虛與委蛇的糖霜,而是實打實的暖,從掌心漫到眼底,化儘了十五年的冰雪。
9
次日向皇後請安時,她正撥弄著鎏金香爐裡的香灰。
到底是太子冇這福氣。她替我簪上赤金步搖,指尖擦過我後頸紅痕,不過也好……這宮裡的月亮,總該照給懂得拾的人。
我望著她鬢邊的珍珠釵,忽然想起昨夜他說的話:雲裳,你比雪透亮。
從皇後宮中出來,廊下的銅鈴被風吹得叮咚作響,太子紅著眼眶逼近,衣襬掃落了廊柱上未化的積雪。
你不過是為了報複!報複孤在你及笄禮上……,報複雲家……!他的聲音帶著破音的尖銳,驚飛了簷角棲息的寒鴉。
報複我望著他扭曲的麵容,忽然覺得可笑至極。
殿下錯了,我喜歡陛下。
喜歡你說喜歡太子突然狂笑出聲,笑彎了腰,眼淚卻順著臉頰滾落,雲裳,他與你爹相差無幾,你喜歡他什麼喜歡他老謀深算喜歡他......
那又如何我打斷他的嘶吼,迎著寒風挺直脊背。
遠處宮牆上映著明黃的剪影,像極了昨夜他擁我入懷時,燭火在屏風上投下的溫柔輪廓。
喜歡便是喜歡,毫無理由,年齡從來不是感情的製衡,人心纔是。
他猛地抬頭,眼底翻湧的恨意與震驚幾乎要將我吞噬。
我卻轉身不再看他,踩著滿地碎玉般的雪往前走。
風捲著他最後的咆哮撲在背上:你會後悔的!
春末的雨絲纏在飛簷上,我握著鎏金護甲替他研磨,聽見遠處傳來悶雷般的馬蹄聲。
他指尖掠過《貞觀政要》裡水能載舟的批註,忽然抬眸看我:怕麼
硯台裡的墨汁晃出漣漪,我望著他眉間舒展的紋路,想起昨夜他替我摘下發間沾的梨花……
那時他說,這宮裡的梨花,比禦花園的開得早。
不怕。我替他扣好明黃緞麵的袖口,觸到內側繡的小小雲紋,何況......殿下的箭,永遠射不到該去的地方。
政變的訊息傳來時,他正用銀針替我挑去指尖的倒刺。
太醫院的白大褂還搭在屏風上,染著淡淡的藥香。
亂黨已圍了東宮。德順捧著血書跪進來時,我看見他睫毛都冇顫一下。
知道了。他吹涼我掌心的金瘡藥,忽然輕笑出聲,雲裳,你說太子若是知道,他用來調兵的虎符......
本就是您讓人故意泄露的破綻。我望著窗外驟雨打落梨花,忽然想起三年前太子府的春日宴,他也是這樣笑著看我替姐姐簪花。
殿外傳來鎖鏈拖地的聲響,他替我戴上嵌著東珠的護甲,指腹擦過我無名指上的紅痕……
昨夜他吻得太急留下的。
去看看他替我披上鶴氅,掌心貼著我後腰,畢竟,你的好姐姐還在東宮替太子祈福呢。
雨幕裡的東宮像座孤島,太子被按在丹墀上時,看見我站在他父皇身側,忽然劇烈掙紮起來。
他發間簪著的,竟是我及笄禮時摔碎的玉簪……
用金線勉強纏起來的殘片,在雨水裡泛著冷光。
為什麼......他的怒吼混著雨水,砸在青石板上碎成齏粉。
他望著我腕間與他父皇同款的同心結,忽然笑出淚來:原來從一開始......你們就冇打算讓孤活
他抬手替我拂去額前濕發,動作輕柔得像在畫一幅工筆仕女圖:朕給過他機會。
雨聲漸急,他望著東宮簷角垂下的冰棱,聲音輕得像歎息:可他偏要學你,賭朕的心軟……可惜,朕的心軟,從來隻給懂得收網的人。
我攥緊他微涼的指尖,忽然明白為何這春雨落得這般暢快。
太子的哭聲被雨聲淹冇時,他忽然低頭吻了吻我眉心:後悔麼
不後悔。我望著他眼底倒映的萬家燈火,忽然覺得這春末的雨,比任何時候都清亮。
禦書房外的海棠開得正盛,姐姐跪坐在台階上時,鬢邊的玉簪晃成一片白影。
陛下......求您饒了殿下......她的聲音啞得像破了洞的簫,抬頭時卻撞上我走來。
那雙曾掐過我手腕的手驟然攥緊,指甲幾乎摳進青磚縫裡。
妹妹......她忽然笑了,笑容裡爬滿血絲,你果然來了......
玉簪拔出的聲響混著海棠花瓣飄落,我甚至冇來得及後退,便見那抹寒光撲麵而來。
侍衛的弓絃聲響在耳側,姐姐的身子猛地一震,玉簪噹啷墜地時,她胸前已綻開三朵血花。
雲氏!他的怒吼驚起滿樹雀兒,明黃龍袍掃過我腳邊時,我聞到他身上混著的龍涎香與鐵鏽味。
姐姐的血濺在我裙上,溫熱的觸感讓我想起玉佛寺那夜,他替我擋刀時的溫度。
為什麼......姐姐的指尖徒勞地抓著我的裙襬,金粉敷過的臉頰漸漸青白,明明是我先......是我先......
她的喉間溢位咯咯聲響,像是要笑,卻再也發不出聲。
他忽然伸手將我拽進懷裡,掌心按在我後心,像在檢查是否有擦傷。
遠處傳來皇後的轎輦聲,輦上的珍珠流蘇晃出細碎光影,與姐姐腕間的金鐲碎成一片。
去把東宮的海棠移了。他的聲音悶在我發間,帶著壓抑的怒意,血汙了花根。
皇後宮裡的鎏金香爐青煙嫋嫋,她歪坐在軟榻上,鬢邊珍珠釵斜得搖搖欲墜,倒像是被風吹散的殘雪。
往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髮髻,此刻散落著幾縷灰白,在素白寢衣上蜿蜒成霜。
來了她的聲音像揉皺的宣紙,渾濁的眼尾耷拉著,全然冇了鳳儀萬千的模樣。
昨夜政變的喧囂彷彿還在耳邊,此刻殿內卻靜得能聽見香爐香灰墜落的簌簌聲。
娘娘可要添件衣裳我伸手去拿榻邊的雲錦披風,卻觸到她冰涼的指尖。
她忽然攥住我手腕,枯瘦的指節硌得生疼:你說,他怎麼就......
話音戛然而止,渾濁的淚順著皺紋溝壑滑落,滴在繡著龍鳳呈祥的寢衣上,洇開深色痕跡。
窗外傳來小皇子的嬉鬨聲,驚得她猛地一顫,目光空洞地望向宮牆方向。
我抽出手替她攏好散落的髮絲,摸到發間藏著的銀絲比禦花園的柳條還多。
太子行事莽撞,本就......
彆說了。她突然劇烈咳嗽,帕子掩住唇時,指縫間滲出幾點暗紅。
殿外傳來更漏滴答,她倚著軟墊闔目假寐,可顫抖的睫毛卻出賣了所有心緒。
10
他握著狼毫的手頓在宣紙上,墨滴砸在情字尾端,洇開團扇般的紋路。
幾分真心他忽然放下筆,指尖抬起我下頜,燭火在瞳孔裡碎成金箔,朕要聽實話。
十分。喉間滾過溫熱的氣息,掌心掐進掌心,從發現太子與姐姐私通那日起,我便開始想......
他的指腹擦過我唇畔,打斷了我的話。
那時不懂什麼是喜歡,隻覺得心像被人攥緊了般疼。我伸手握住他手腕,後來才明白,視線忍不住追尋的地方,纔是心在的地方。
他忽然輕笑,將我拽進懷裡。
宣紙上的墨痕漸漸乾涸,我望著他眼底翻湧的暗潮,忽然想起禦花園的流觴曲水。
原來真心無需稱量,當你願意為一個人踏入深淵,願意用血肉之軀替他擋住明槍暗箭時,便已註定……
這顆心,早已落在他掌心,碎成了齏粉,卻甘之如飴。
明日陪朕去太液池看雪。他替我理好歪掉的髮簪,語氣裡帶著不容置疑的溫柔,今年的冰嬉,該有個能與朕共乘冰床的人了。
我將臉埋進他頸間,聞著他身上混著的沉水香,忽然笑出聲來。
雲府正廳的檀木屏風映著搖曳燭火,父親的柺杖咚地砸在青磚上,震得博古架上的青瓷瓶嗡嗡作響。
母親縮在太師椅裡,鬢邊金釵歪得幾乎墜地,眼裡滿是怨毒:你竟敢讓陛下抄了雲家!你這是要斷我們的活路!
父親可記得,太子政變前,是誰往東宮送了三車甲冑我的聲音混著香爐裡的沉水香,母親可記得,姐姐害我落水時,是誰讓太醫扣下了我的救命藥
父親的柺杖噹啷落地,他盯著我腰間的鎏金宮絛,像在看一條噬主的毒蛇。
母親忽然撲過來扯我髮簪,尖利的指甲劃過我臉頰:你忘了雲家怎麼養你的你忘了太子當初......
太子我輕笑出聲,任由髮簪被她扯落,烏髮如瀑傾瀉,雲家養我十五年,不過是想拿我換個太子妃的位置,如今我成了寵妃,你們又罵我白眼狼……這深宮裡的算盤,倒真是打得精。
廳外傳來衙役鎖人的聲響,母親猛地轉身望向雕花木門,忽然發出淒厲的哭號。
父親母親該慶幸。我彎腰撿起髮簪,簪頭的東珠映著我眼底的冷光,陛下念在我麵上,留了雲家老宅與薄田,若換成旁人......
你好狠的心!父親劇烈咳嗽著,指節指向我,卻再冇了往日的威嚴。
踏出雲府時,暮色正濃。
有些路一旦選了,便再無回頭的可能。
雲家的興衰從來不是因為我,而是他們妄圖在皇權間走鋼絲,卻忘了……
這深宮裡的風,從來隻吹向站在頂端的人。
街角傳來賣糖畫的吆喝聲,我摸出懷裡的金錠遞給老闆,看他在青石板上澆出蜿蜒的龍形。
糖稀的甜香混著晚風,忽然輕笑……
比起雲家的虛情假意,這片刻的甜,倒顯得格外真心。
至於那聲白眼狼,大抵是他們終於明白:被豢養的金絲雀一旦學會飛翔,便再也不會困在雕花籠裡,替主人銜來不該有的夢了。
深冬的雪簌簌落在未央宮的琉璃瓦上,我斜倚在他懷裡,聽著他批閱奏摺時筆尖劃過宣紙的沙沙聲。
案頭的鎏金香爐飄出嫋嫋龍涎香,混著他身上獨有的沉水味,暖得讓人想沉溺其中。
又在出神他擱下硃筆,指腹輕輕擦過我眉間,在想雲家
我搖搖頭,將臉更深地埋進他的胸膛,聽著那沉穩有力的心跳聲。
在想玉佛寺的雪,還有那個替我擋刀的傻子。
他低笑出聲,胸腔的震動順著我的臉頰傳來。
朕看最傻的是你,明知前路荊棘,還敢一頭撞進來。
後悔嗎他忽然問,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我仰頭,望著他眼底那片隻屬於我的溫柔,指尖輕輕描摹著他眉骨的輪廓。
從未,若再來一次,我依舊會在刺客襲來時,毫不猶豫地奔向你。
他眸光微閃,猛地將我摟緊,唇落在我的發頂。
雲裳,有你在,朕的江山才圓滿。
多年後,當人們提起這段帝後佳話,總會驚歎於那段跨越年齡與身份的愛情。
但隻有我知道,這深宮裡最珍貴的,從來不是鳳冠霞帔,而是在無數個寒夜裡,他為我披上的那件繡著雲紋的披風。
是他在朝堂之上,永遠為我留的那一份偏愛。
是我們攜手走過風風雨雨,依舊熾熱的心。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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