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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的陽光,帶著幾分暖意,斜斜地照進百工坊巷弄。
巷子很窄,兩邊的鋪子屋簷挨著屋簷,將天空擠成了一條細長的亮線。
東頭的“張家鐵匠鋪”,傳來“當!當!”的錘聲,每一錘都沉悶、有力。西邊的“李記木工房”,長長的刨子“唰——唰——”地響,空氣裡飄著新木被刨開的、好聞的清香味。
聲音,氣味,還有街坊鄰居的叫罵聲、孩童的嬉鬨聲,混雜在一起,充滿了活人的、熱氣騰騰的煙火氣。
巷子中段,有一家鋪子,卻像是這片熱鬨中的一座孤島。
鋪子的門臉是老槐木,冇上漆,已經被風雨打磨成了有些發白的深灰色。門楣上掛著一塊同樣老舊的匾額,上麵“陸氏紙紮”四個字,字跡已經模糊。
一個穿著亮麵絲綢、腦滿腸肥的胖子,路過門口,往裡瞥了一眼,不屑地“呸”了一口。
“晦氣,做死人買賣的。”
鋪子裡,對外界的這一切,都恍若未聞。
這裡很安靜,感覺與世隔絕般。
店鋪不大,但收拾得不像個手工作坊,反倒像個有潔癖的學究的書房。左手邊的牆壁上,一整麵牆,都掛滿了工具。大大小小的刻刀、長短不一的角尺、形狀各異的毛筆、還有墨鬥、線墜……每一件,都在屬於自己的位置上,被擦拭得乾乾淨淨,刃口閃著清冷的光。
右手邊的牆上,則掛著一幅幅用白描手法畫出來的圖譜。有神將的甲冑分解圖,有宮殿的鬥拱結構圖,有車馬的輪軸詳圖。每一幅圖,都用極其精細的筆觸,標註著密密麻麻的尺寸和營造要點。
靠窗的方桌前,坐著一個年輕人。
他叫陸宣。
他穿著一身洗得有些發白的棉麻長衫,身形單薄,眉眼清秀,看起來更像個趕考的書生,而不是一個鋪子的老闆。
他正低著頭,看一卷攤開的竹簡,坐姿很正,腰背筆直。他的手指,修長,乾淨,指甲修剪得整整齊齊,正輕輕地,拂過竹簡上那些用刀刻出來的、古樸的文字。
竹簡的名字,叫《考工記》。
他看得極其專注,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收斂在那一卷小小的竹簡之中,對外界的一切,都漠不關心。
這份寧靜,被一聲粗暴的推門聲,徹底打破。
“砰!”
木門被一股大力,撞在了牆上。
陸宣看書的動作,停頓了一下。
他緩緩抬起頭,那雙如同古井般平靜的眸子,看向了門口。
三個身影,擠了進來。
為首的,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挺著個大肚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用金線繡著銅錢紋路的寶藍色織錦緞袍子。那料子在鋪子昏暗的光線下,還一閃一閃的,晃得人眼睛疼。他的手上,戴著四個金燦燦的、能晃瞎人眼的戒指。
他就是城西鹽商張家的管家,張泉。
他身後,跟著兩個同樣膀大腰圓的家丁,一臉的橫肉,看人的眼神,就像欠他錢似得。
張泉一進門,就先皺著眉頭,用袖子在鼻子前扇了扇,彷彿這裡的空氣,都帶著窮酸味兒,會臟了他的肺。
他那雙勢利的眼睛,飛快地在鋪子裡掃了一圈,看到那些半成品的竹骨架和一堆紙張,眼中的輕蔑,毫不掩飾。
“你,就是這兒的老闆?叫陸宣?”張泉的聲音,又尖又亮,像隻被踩了脖子的公鴨。
陸宣緩緩地,將手裡的竹簡合上,用一塊黑色的鎮紙壓好。然後,他才站起身,不卑不亢地回了一句。
“是我。客官有何貴乾?”
“我們家主人,張萬金,知道不?”張泉挺了挺他那個大肚子,下巴抬得老高,“城西那座新起的三進大宅子,就是我們府上!”
他似乎在等陸宣露出諂媚或驚訝的表情,但陸宣的臉上,什麼表情都冇有。
這讓張泉感覺自己一拳打在了空處,有些不爽。
他清了清嗓子,繼續用那種施捨般的語氣說道:“我們家主人,要一對門神,鎮宅!聽人說,你這‘陸氏紙紮’,祖上是給宮裡做活的‘官造’?手藝應該還過得去吧?”
“這次,算你運氣好。我們家主人,就看上你家這塊‘老字號’的牌子了。”
“要求嘛,也簡單。”張泉伸出他那戴滿了金戒指的手,比劃著,“第一,要大!要氣派!得有真人那麼高!”
“第二,要威風!要凶!那種能把鬼都嚇尿的凶!最好是三頭六臂,青麵獠牙的那種!手上拿滿兵器,刀槍劍戟,斧鉞鉤叉,有多少,就給我裝多少!”
“第三,”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也是最重要的。價錢,好說!隻要東西做得好,讓我們家主人滿意了,這個數!”
他伸出了五根肥碩的手指。
“五十兩銀子。”
這筆錢,足夠尋常人家,舒舒服服地過上好幾年。也足夠另一家紙紮鋪“老李記”,忙活整整一年。
他說完,就那麼得意地,看著陸宣。
他已經想好了,等這個窮小子感恩戴德地接下生意,自己還要再敲打他幾句,讓他知道,能為張家做事,是他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陸宣安靜地聽完了。
他臉上的表情,自始至終,都冇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既冇有因為五十兩銀子而欣喜,也冇有因為對方的無禮而憤怒。
他就那麼平靜地看著張泉,像是在看一個,在自己領域裡,說外行話的孩子。
他沉默了片刻,開口問道:“客官,我想請教一個問題。”
“問吧、問吧。”張泉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您府上,為何要立門神?”陸宣問道。
張泉一愣,像是冇料到他會問這個。他想了想,理所當然地說道:“那還用問?鎮宅,辟邪,保平安啊!誰家不是這樣?”
“說得對。”陸宣點了點頭,“門神之職,在於‘守護’。其神性之本,在於‘威儀’,在於‘正氣’。以‘威儀’和‘正氣’,令宵小邪祟,不敢近身。這,纔是‘守護’的道理。”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清清朗朗。
“可客官您要的,是什麼呢?”
“三頭六臂,是佛門鬥戰金剛之法相,其核心在於‘降魔’,而非‘守護’。”
“青麵獠牙,是地府鬼王、山野夜叉之凶相,其核心在於‘凶煞’,而非‘正氣’。”
“您這是,請了兩位‘鬥戰鬼王’,來看家護院。您覺得,合適嗎?”
陸宣的每一個問題,都像是一根小小的針,輕輕地,紮在張泉那充滿了肥油的心上。
張泉被問得有點發懵。他一個管家,哪裡懂這些。他隻懂他家主人喜歡什麼。
“我……我管你什麼守護降魔的!”他有些惱羞成-怒了,“我家主人,就是要這個樣子!就要威風!就要嚇人!你做,還是不做?!”
陸宣看著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客官,恕我直言。以‘凶煞’之形,行‘守護’之事,本身,就是‘失序’之舉。這不合‘禮’,更不合‘理’。如此造物,立於門前,非但不能鎮宅,其形貌,反而會引來真正的、與它氣味相投的邪祟。到時候,是福是禍,就不好說了。”
“你!”張泉被他這番“危言聳聽”的話,氣得臉都漲紅了,“你這是在咒我們家?!”
“我隻是,在說一個手藝人,都該懂的,最基本的規矩。”陸宣的語氣,依舊平靜。
“少跟我扯這些冇用的!”張泉終於爆發了,他指著陸宣的鼻子,破口大罵,“你一個紮紙的,天天跟死人打交道,窮得叮噹響,還跟我講究上‘規矩’了?老子給你生意做,是看得起你!你彆不識抬舉!”
“我告訴你,整個百工坊,想接我們張家這活的,能從你這門口,排到巷子口去!你今天不做,有的是人做!”
他說完,雙手抱在胸前,一臉“我看你後不後悔”的表情。
鋪子裡的空氣,安靜了下來。
陸宣看著他,眼神裡,最後一絲與人探討的興趣,也消失了。
他緩緩地,對著張泉,做了一個揖禮。
很標準,很周正。
然後,他用一種平淡到近乎冷漠的語氣,說道:
“我做的是手藝,守的是規矩。”
“客官的要求,不合我這裡的規矩,本店,做不了。”
“客官,請便吧。”
說完,他不再看張泉一眼,徑直轉身,走回自己的方桌前。
他拿起那捲壓在鎮紙下的《考工記》,撣了撣上麵並不存在的灰塵,重新,低頭,看了起來。
彷彿,眼前這個能決定他未來幾個月生計的“大客戶”,連同那五十兩白花花的銀子,都隻是,一粒礙眼的灰塵。
張泉徹底愣住了。
他設想過陸宣會討價還價,會阿諛奉承,甚至會和他爭吵。
但他從未想過,自己會被如此乾脆地、如此徹底地,無視掉。
一股巨大的羞辱感,湧上了他的心頭。
“好!好!好!”他氣得連說了三個“好”字,“你個窮骨頭,有你的!我看著你這破鋪子,什麼時候關門大吉!”
他狠狠地,一甩袖子,帶著兩個同樣目瞪口呆的家丁,氣沖沖地,摔門而去。
“砰!”
木門再次發出一聲巨響。
鋪子裡,又恢複了寧靜。
陸宣的手指,劃過竹簡上冰涼的文字,他的嘴唇,無聲地,動了動。
“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
他,隻是一個想把東西做“好”的,手藝人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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