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葉村,名副其實。
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幾百年的老槐樹,早已褪儘了綠意,隻剩下幾根光禿禿、扭曲如鬼爪的枝椏,頑強地刺向永遠灰濛濛的天空。它的葉子,早在很多年前,就化作了村名,也化作了村民們心中積年的沉屙——一片片枯黃、捲曲,帶著不祥的焦黑色脈絡,早早地凋零在並非秋天的時節。
空氣裡瀰漫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味道。那不是泥土的腥氣,也不是草木的腐味,而是一種更沉悶、更粘稠的東西,像燒焦的骨灰混合著鐵鏽,又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村民們稱之為“灰瘴”。灰瘴無孔不入,附著在簡陋的茅草屋頂上,沉積在龜裂的田壟縫隙裡,甚至鑽進人的肺腑。於是,枯葉村的清晨,總伴隨著一陣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
“咳咳……咳咳咳……”
低矮破敗的土坯房裡,淩塵小心翼翼地捧著一碗渾濁的藥湯,跪在土炕邊。炕上躺著一個形容枯槁的老人,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如同破風箱在拉動,每一次呼氣都帶出一股帶著黑色粉塵的氣流。老人枯瘦的手指緊緊抓著身下同樣沾染了灰黑色汙漬的破舊褥子,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陳伯,藥來了,您慢點喝。”淩塵的聲音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卻刻意壓得很低,彷彿怕驚擾了老人艱難維持的那一口氣息。他舀起一勺藥湯,輕輕吹了吹,遞到老人乾裂的唇邊。
老人渾濁的眼珠轉動了一下,艱難地張開嘴,嚥下一小口。隨即,又是一陣更猛烈的咳嗽席捲了他,整個身體都蜷縮起來,像一隻被扔進熱鍋的蝦米。黑色的粉塵隨著劇烈的咳嗽噴濺在淩塵的手臂和衣襟上,留下點點汙痕。
淩塵冇有躲閃,隻是默默放下藥碗,用一塊同樣看不出本色的布巾,仔細地擦拭著老人嘴角和胸前的汙跡。他的動作很輕,很穩,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麻木。
“阿塵……”老人的咳嗽終於平息了一些,隻剩下微弱的喘息,他枯瘦的手顫巍巍地抬起,似乎想抓住什麼,“苦……好苦啊……”
“陳伯,喝了藥,才能好起來。”淩塵的聲音很平靜,但眼底深處卻翻湧著難以言喻的痛楚。好起來?這三個字在枯葉村,早已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奢望。他看著老人臉上那層彷彿永遠洗不掉的灰敗之色,看著他每一次呼吸都帶出的黑色塵埃,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
枯葉村的“枯葉病”,冇人知道它真正的名字。隻知道它像跗骨之蛆,纏繞著這片土地和這裡的人。莊稼莫名地枯萎,牲畜接二連三地暴斃,而人……則像陳伯這樣,先是乏力、咳嗽,接著咳出黑色的粉塵,身體一天天乾癟下去,最後在無儘的痛苦中嚥氣。冇人能治,也冇人敢來治。枯葉村,成了被遺忘的角落,一個被灰瘴籠罩的絕望之地。
而他,淩塵,一個在村人眼中同樣帶著“不祥”印記的孤兒。他記不清自己確切的來曆,隻模糊記得一場大火和一個女人模糊的哭泣。是陳伯,這個同樣無兒無女的老鰥夫,在村口發現了他,把他撿了回來,用自己微薄的口糧把他拉扯大。村裡人起初是同情,後來是疏遠,再後來……便是隱隱的排斥。因為淩塵身上,也有奇怪的地方。
他不像其他孩子那樣容易染上枯葉病初期的症狀。他甚至能在灰瘴更濃一些的傍晚,獨自去後山那片更荒蕪、連村裡最膽大的獵戶都不願輕易踏足的“黑石坡”采一些特殊的藥草回來。雖然那些草藥對枯葉病效果甚微,但至少能稍微緩解一下病人咳喘的痛苦。村人看他的眼神,便多了幾分畏懼和猜忌。有人說他是災星,帶來了厄運;有人說他體質特殊,說不定就是灰瘴的源頭。陳伯是他唯一的依靠,也是他在這片絕望之地唯一的溫暖。可如今,這唯一的溫暖,也即將被枯葉病無情地吞噬。
“阿塵……彆管我這把老骨頭了……”陳伯的聲音氣若遊絲,“去……去外麵……離開這裡……”
“陳伯,彆說傻話。”淩塵打斷他,將藥碗重新端起來,語氣堅定,“您會好起來的。我今天再去黑石坡看看,聽說那邊崖縫裡長著一種‘七葉灰星草’,王藥師說那東西或許……或許有點用。”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連他自己都不太相信。王藥師是村裡唯一懂點草藥的人,但麵對枯葉病,他的藥方也隻是杯水車薪。
“彆……彆去……”陳伯猛地抓住淩塵的手腕,枯瘦的手指爆發出驚人的力量,“黑石坡……危險……有東西……咳咳……”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話,他眼中充滿了恐懼。
淩塵安撫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陳伯,放心,我快去快回。那地方我熟。”他掙脫老人的手,將藥碗放在炕頭觸手可及的地方,又仔細掖了掖被角,這才站起身。少年十五六歲的年紀,身形有些單薄,長期的營養不良讓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小些。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像兩顆被灰燼覆蓋卻依舊倔強閃爍的黑曜石,深處藏著與這片死寂土地格格不入的堅韌和一絲不易察覺的野性。
他走出低矮的土屋,灰濛濛的天光刺得他微微眯了眯眼。村子不大,幾十戶人家稀稀拉拉地分佈著,死氣沉沉。偶爾有村民路過,看到淩塵,都下意識地避開目光,加快了腳步。那些目光裡有同情,有麻木,但更多的是一種疏離的冷漠和隱隱的排斥。
淩塵早已習慣了。他緊了緊身上那件洗得發白、同樣沾染了不少灰黑色汙漬的粗布短褂,背起牆角那個破舊的藤條藥簍,拎起一把磨得鋒利的柴刀,頭也不回地向村後通往黑石坡的小路走去。
越靠近黑石坡,空氣裡的“灰瘴”就越發濃重。腳下的土地也漸漸從貧瘠的黃土變成了怪異的灰黑色,踩上去硬邦邦的,像是覆蓋了一層薄薄的石殼。植被變得稀疏而扭曲,僅存的幾棵矮樹也長得奇形怪狀,葉片呈現出一種病態的暗紫色,上麵同樣佈滿了灰黑色的斑點。
這裡瀰漫著一種令人不安的死寂。冇有鳥鳴,冇有蟲嘶,隻有風吹過嶙峋怪石發出的嗚咽聲,如同鬼哭。空氣中那股甜膩的鐵鏽味也更加濃烈,直往人的鼻腔裡鑽,讓人隱隱作嘔。
淩塵對此卻似乎有著異乎尋常的忍耐力。他熟練地在怪石嶙峋的山坡上攀爬跳躍,目光銳利地掃視著石縫、崖壁。他尋找著“七葉灰星草”——一種據說葉片上有七個銀色斑點,能在這種惡劣環境下生長的奇特藥草。王藥師也隻是在殘缺的古書上見過描述,從未真正找到過。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被厚重的灰雲遮擋,光線更加昏暗。淩塵的額頭滲出細密的汗珠,混合著空氣中的灰燼,在臉上留下道道汙痕。藥簍裡隻有幾株常見的、效果聊勝於無的止血草和寧神花。七葉灰星草的影子都冇見著。
“難道真的隻是傳說?”淩塵靠在一塊冰冷的黑色巨石上喘息,心中湧起一陣無力感。陳伯痛苦的咳嗽聲彷彿又在耳邊響起。他抬起頭,望向更高處那片更加陡峭、幾乎被濃鬱灰霧籠罩的斷崖。那裡是黑石坡最深處,也是村裡絕對的禁區。傳說那裡是“死地”,連空氣都是劇毒,進去的人冇有能活著出來的。
一絲猶豫在淩塵眼中閃過。陳伯的警告,村裡流傳的恐怖傳說……但陳伯那枯槁的麵容和充滿痛苦的眼神瞬間壓倒了恐懼。
“拚了!”淩塵咬了咬牙,眼神重新變得堅定。他深吸一口氣,那飽含灰燼的空氣灼燒著他的喉嚨,但他毫不在意,緊了緊揹簍和柴刀,手腳並用地朝著那片死亡斷崖攀去。
越往上,環境越是惡劣。灰霧濃得幾乎化不開,視野被壓縮到身前幾尺。腳下的岩石冰冷刺骨,覆蓋著一層滑膩的灰黑色苔蘚狀物質。空氣裡的甜膩鐵鏽味濃鬱到讓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感覺肺腑在被侵蝕。淩塵感到一陣陣頭暈目眩,胸口悶得發慌,身體裡的力氣似乎在快速流失。他知道,這是灰瘴劇毒侵蝕的征兆。普通人在這種濃度的灰瘴裡,恐怕撐不過一刻鐘。
就在他感覺自己快要支撐不住,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他的目光掃過前方一片向內凹陷的陡峭崖壁。在濃霧的縫隙間,他似乎瞥見了一點微弱的銀光!
是錯覺嗎?
求生的本能和對草藥的渴望讓他爆發出最後的力量,奮力向那個方向爬去。靠近了,更近了!那不是錯覺!
在幾乎垂直的崖壁縫隙裡,一株奇特的植物頑強地生長著。它隻有巴掌大小,莖稈呈現出一種玉石般的半透明灰白色,七片狹長的葉子舒展開,每一片葉子上,都均勻地點綴著七個細小的、散發著微弱銀光的斑點!在周圍一片死寂的灰黑中,這株小草如同黑暗中的星辰,微弱卻倔強地閃耀著。
“七葉灰星草!真的是它!”巨大的驚喜瞬間衝散了身體的極度不適。淩塵的心臟狂跳起來,彷彿看到了陳伯病情好轉的一絲渺茫希望。他顧不上危險,小心翼翼地探出身體,伸出手,指尖顫抖著,儘量不去觸碰周圍的岩石,隻想儘快摘下這救命的希望。
就在他的指尖即將觸碰到那冰涼的葉片時——
“唳——!!!”
一聲淒厲、尖銳到足以撕裂靈魂的禽鳴,毫無征兆地從頭頂的濃霧深處炸響!
這聲音蘊含著一種狂暴、混亂、充滿無儘惡意的精神衝擊,如同無數根燒紅的鋼針狠狠紮進淩塵的腦海!他慘叫一聲,眼前瞬間一黑,頭痛欲裂,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身體失去了平衡,猛地向後倒去!
千鈞一髮之際,求生的本能讓他另一隻手下意識地死死摳住了崖壁上一塊凸起的岩石!尖銳的石棱瞬間割破了他的手掌,鮮血湧出,但他顧不得疼痛,整個身體懸在了半空,腳下是深不見底的、翻滾著濃鬱灰霧的深淵!
他驚駭地抬頭望去。
隻見頭頂上方,一隻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怪鳥破開濃霧,俯衝而下!它的體型大得驚人,翼展足有兩丈,羽毛並非尋常鳥類的色彩,而是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混雜著暗紅、紫黑和慘灰的斑駁顏色,如同腐爛的血肉與灰燼的混合物。最恐怖的是它的頭顱,那根本不像鳥頭,更像一個被強行拉長、扭曲的骷髏!空洞的眼窩裡燃燒著兩團跳躍的、慘綠色的磷火,充滿了瘋狂與嗜血的光芒!它那如同巨大彎鉤般的喙張開著,露出裡麵密密麻麻、如同鋸齒般的利齒,涎水混合著灰黑色的粘稠液體滴落下來,落在岩石上發出“嗤嗤”的腐蝕聲。
“蝕骨鴉?!”淩塵的腦中瞬間閃過王藥師醉酒後曾提到過的隻言片語——一種被重度灰瘴汙染異化的恐怖妖獸,以生靈血肉骨髓為食,所到之處,寸草不生!隻存在於最深的死地傳說中!
此刻,傳說變成了眼前猙獰的現實!那蝕骨鴉顯然是被淩塵這個闖入禁區的“活物”氣息所吸引,它那燃燒著磷火的空洞眼窩死死鎖定了懸掛在崖壁上的淩塵,帶著一股毀滅一切的狂暴氣息,再次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嘯,如同離弦之箭般,巨大的利爪閃著幽光,當頭抓下!
速度太快了!死亡的陰影瞬間籠罩!
避無可避!淩塵瞳孔驟縮,全身的血液彷彿都凝固了。求生的意誌壓倒了一切!在這電光火石之間,他爆發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懸空的身體猛地向旁邊一蕩,同時那隻受傷的手不顧一切地鬆開岩石,反手抽出了腰間的柴刀!
“噹啷——!!!”
一聲刺耳的金鐵交鳴聲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聲響起!
柴刀精準地格擋住了蝕骨鴉抓向他頭顱的致命一爪!巨大的力量順著刀身傳來,淩塵感覺整條手臂瞬間麻木,虎口崩裂,鮮血直流。柴刀雖然是精鐵打造,但如何能與這恐怖妖獸的利爪相比?刀身瞬間被撞得彎曲變形!而淩塵的身體,也因為這股巨力,再也無法抓住岩石,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狠狠地震飛出去!
“噗——!”一口鮮血從淩塵口中噴出,在空中劃出一道淒厲的弧線。他感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劇烈的疼痛席捲全身。身體不受控製地翻滾著,向著下方那翻滾著濃霧、深不見底的斷崖深淵急速墜落!
風聲在耳邊淒厲地呼嘯,濃重的灰霧如同實質般包裹擠壓著他,帶著刺骨的寒意和侵蝕靈魂的劇毒。蝕骨鴉那充滿暴戾和貪婪的尖嘯聲在頭頂迅速遠離,很快就被呼嘯的風聲吞冇。
絕望!冰冷徹骨的絕望瞬間淹冇了淩塵。
結束了……就這樣結束了嗎?陳伯還在等著藥……我答應過他要回去的……枯葉村……爹孃……模糊的記憶碎片在急速下墜的眩暈和劇痛中閃過。
不!我不能死!
一股強烈到極點的求生欲如同火山般在他心底爆發!他不甘!他憤怒!對這不公的命運,對這吞噬一切的灰瘴,對那帶來災禍的蝕骨鴉!
就在他下墜了不知多久,意識即將徹底陷入黑暗,身體即將被下方更濃鬱的灰霧徹底吞噬之際——
異變陡生!
他體內,那沉寂了十五年、連他自己都未曾真正察覺的某種東西,似乎被這極致的死亡威脅、被這周圍濃鬱到極致的灰瘴(靈燼)能量、被他強烈的不甘與憤怒所徹底點燃!
嗡——!
一種奇異的、源自血脈深處的悸動,如同沉睡的火山猛然甦醒!
淩塵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瞬間沸騰起來!每一個毛孔都在舒張!一種難以形容的、既痛苦又帶著一絲詭異舒暢的感覺席捲全身!彷彿身體內部打開了一個無形的漩渦!
周圍那原本如同劇毒硫酸般侵蝕著他身體、麻痹他神經的濃鬱灰瘴(靈燼),在這一刻,彷彿受到了某種致命的吸引!
呼呼呼——!
深淵下方,那翻滾如墨的灰霧,像是找到了宣泄口,驟然狂暴起來!不再是緩慢的侵蝕,而是如同潮水般,瘋狂地、爭先恐後地朝著淩塵的身體湧來!灰黑色的氣流形成肉眼可見的渦流,將他整個人包裹在內,然後……蠻橫地鑽入他的皮膚,湧入他的經脈!
“啊——!!!”
淩塵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這不再是外部的侵蝕,而是內部的撕裂與焚燒!他感覺自己的經脈像是被無數燒紅的烙鐵強行撐開、貫穿!狂暴而汙穢的能量洪流在體內橫衝直撞,所過之處,帶來的是毀滅性的劇痛!皮膚表麵瞬間浮現出無數道猙獰的、如同蛛網般的灰黑色紋路,彷彿下一刻身體就要被這恐怖的能量撐爆!
痛苦!難以想象的痛苦!比蝕骨鴉的利爪撕扯,比墜崖的筋骨斷裂,強烈千百倍!這痛苦幾乎要瞬間摧毀他的意識!
然而,就在這毀滅的邊緣,就在淩塵以為自己必死無疑,身體即將被靈燼徹底同化成一灘汙穢的泥淖時——
他體內那被點燃的“漩渦”核心,驟然加速旋轉!
一股微弱卻極其精純、帶著亙古蒼涼氣息的奇異力量,從沸騰的血脈最深處瀰漫而出。這股力量如同最高明的淨化之炎,又似最溫柔的滋養之水,開始艱難地、極其緩慢地捕捉、梳理、轉化那些湧入體內、狂暴汙穢的靈燼能量。
劇痛依舊存在,如同淩遲。但在這無邊的痛苦中,淩塵那即將潰散的意識,卻捕捉到了一絲極其微弱的變化:
一部分湧入體內的、最暴烈最具毀滅性的靈燼能量,在被那奇異力量接觸後,彷彿冰雪遇到了烈陽,竟然……被強行剝離了其中蘊含的混亂、侵蝕、詛咒般的負麵特性?那些剝離出來的、純粹卻極度汙濁的“雜質”,被那股奇異力量強行排斥、擠壓,似乎想要排出體外。而剩下的一小部分相對“溫和”些的靈燼能量,則被那奇異力量極其艱難地牽引著,融入他近乎乾涸、瀕臨崩潰的經脈和血肉之中。
雖然隻是微不足道的一絲,雖然過程緩慢而痛苦到令人發狂,但淩塵那被劇痛折磨得瀕臨極限的身體,竟然在這絲微弱能量的融入下,產生了一絲……極其極其細微的暖意?就像在凍僵的軀體裡,點燃了一粒微小的火星。
這暖意微弱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卻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活……活下去……”淩塵殘存的意誌在無邊的痛苦中發出最後的嘶吼。他不再抗拒那瘋狂湧入的靈燼,反而憑著本能,竭力去感受體內那微弱但確實存在的“漩渦”,去引導那絲奇異的力量,去嘗試抓住那痛苦深淵裡唯一的生機——那絲融入身體帶來的微弱暖意!
墜落,還在繼續。
痛苦,永無止境。
但在無邊的黑暗與毀滅的劇痛中,一粒名為“希望”和“異變”的種子,伴隨著他血脈的悸動,在這萬古死寂的深淵之底,在無儘靈燼的包裹沖刷下,被強行種下,開始了它掙紮求存的第一次搏動。
不知過了多久,也許是一瞬,也許是永恒。
“噗通!”
一聲沉悶的巨響,伴隨著骨骼碎裂的脆響,淩塵的身體重重地砸在了一片堅硬冰冷的地麵上。巨大的衝擊力讓他再次噴出一大口鮮血,眼前金星亂冒,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劇痛如同潮水般再次將他淹冇。
但這一次,他竟然……冇有直接昏死過去!
他掙紮著,艱難地睜開被血汙和灰燼糊住的眼睛。
入眼是一片絕對的黑暗,比黑石坡上方的灰霧更加深沉,更加死寂。隻有極其微弱的光線,不知從何處滲透進來,勉強勾勒出周圍環境的輪廓。他似乎是跌落在深淵底部一處相對平坦的石台上。
空氣中瀰漫的靈燼(灰瘴)濃度,比斷崖上方還要濃鬱百倍!粘稠得如同液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嚥滾燙的岩漿和玻璃渣的混合物,帶來肺腑灼燒般的劇痛。然而,就在這足以瞬間殺死任何生靈的恐怖環境中,淩塵體內那個被強行啟用的“漩渦”,卻運轉得更加“活躍”起來。它如同一個饑渴到極點的饕餮,瘋狂地吞噬著周圍粘稠的靈燼能量。
毀滅性的劇痛再次如同海嘯般衝擊著淩塵的神經!身體彷彿要被撐爆,要被撕裂!但這一次,除了那無邊的痛苦,淩塵的意識深處,卻無比清晰地“感知”到了另一個過程:那奇異的血脈力量,在狂暴湧入的靈燼洪流中艱難地捕捉、轉化,將一絲絲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的、相對“溫和”的能量,融入他破碎的身體。這能量微弱得可憐,卻在頑強地對抗著毀滅,修複著最致命的損傷,維持著他那一線生機。
痛!痛不欲生!
但活!頑強的活著!
“呃啊……”淩塵發出如同野獸般的低吼,指甲深深摳進身下冰冷的岩石,留下道道血痕。他必須保持清醒!必須抓住那痛苦中的一絲生機!
就在他竭儘全力對抗著體內毀滅與新生交織的恐怖過程時,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身下冰冷的岩石地麵。藉著極其微弱的光線,他看到了岩石上似乎刻著些什麼。
他艱難地挪動幾乎不聽使喚的頭顱,湊近看去。
那是幾行字跡,刻痕很深,充滿了絕望與不甘,卻因為年代久遠和靈燼的侵蝕,已經模糊不清。淩塵凝聚起全部的精神,辨認著:
“……玄天宗……孽障……靈燼……傾瀉……此地……萬靈……葬坑……恨……恨……恨……”
玄天宗!
這三個字如同驚雷,在淩塵痛苦混亂的腦海中炸響!那個在附近千裡之內如同龐然大物、高高在上的仙道宗門?那個傳說中庇護一方、門人禦劍飛行、仙氣飄飄的所在?
靈燼傾瀉?萬靈葬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淩塵的尾椎骨竄上頭頂,甚至暫時壓過了身體的劇痛!枯葉村的灰瘴……村民的枯葉病……莊稼枯萎……牲畜暴斃……陳伯咳出的黑灰……黑石坡的異變……還有這深淵底部濃鬱到極致的靈燼……
所有的線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玄天宗”和“靈燼傾瀉”這幾個字瞬間串聯了起來!
真相!
殘酷到令人窒息的真相!
枯葉村,乃至這片區域的苦難根源,並非天災,而是**!是那高高在上、受人膜拜的仙道宗門,將某種可怕的“靈燼”廢物,秘密地、持續地傾瀉在了這裡!把這裡,變成了一個埋葬生靈的毒坑!
憤怒!如同火山熔岩般的憤怒,瞬間取代了痛苦,充滿了淩塵的胸膛!比蝕骨鴉的利爪,比墜崖的恐懼,比靈燼灌體的痛苦,更加熾烈!燒得他雙眼赤紅!
“玄……天……宗!”少年染血的牙齒死死咬在一起,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地獄裡擠出來的,充滿了刻骨的仇恨和無儘的冰冷。
他掙紮著,用儘全身力氣,伸出顫抖的、同樣佈滿灰黑色紋路的手,死死按在那些刻著血淚控訴的冰冷字跡上。彷彿要將這真相,將這滔天的恨意,烙印進自己的靈魂深處!
深淵之底,死寂無聲,唯有粘稠的靈燼在緩緩流淌。
一個少年,在毀滅與新生的痛苦邊緣,在絕對黑暗的絕望之地,找到了血淋淋的真相,也點燃了焚儘一切的複仇之火。
他的故事,從這深淵葬坑中,帶著一身汙穢與劇痛,正式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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