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猩紅的血,洇濕了視野。
係統冰冷的指令,最終消散在耳際的雜音裡。
像掙脫了無形的枷鎖,我倒在冰冷的宮磚上,胸口是利刃留下的灼痛。
遠處,沈妍纖細而挺拔的身影,牢牢護著她心尖上的那抹清瘦身影。
林清風躲在她身後,神色惶惶,眼中卻閃過一絲得意。
她甚至,冇有回頭看我一眼。
“你是皇子殿下,誰能傷得了你?”
她的聲音隔著喧囂傳來,帶著毫不掩飾的厭煩,像淬了冰。
“不要再玩這種幼稚的把戲。”
她身後的林清風,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嗤笑。
“用權力逼她留在身邊,真令人悲哀。”
細微的聲音,卻清晰地刺入我逐漸模糊的意識。
“你怎麼不去死?”
為什麼要死?
我輕輕闔上眼,任由黑暗將我吞噬。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我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輕鬆。
係統冇了。
那糾纏我多年,逼迫我扮演深情角色的夢魘,終於消失了。
真好。
我終於,可以不用再演戲了。
再次睜眼,是熟悉的寢殿穹頂,空氣中瀰漫著濃鬱的藥味。
胸口的傷處傳來鈍痛,已經被細心包紮。
“殿下,您醒了?”
太醫花白的鬍子輕顫,臉上是掩不住的憂慮和歎息。
“差一點就……傷及心脈了,您這又是何苦。”
是啊,何苦呢?
整個皇宮,大約無人不知大皇子癡戀貼身侍衛沈妍。
為了她,我不顧勸阻遣散了所有侍衛,將安危繫於一人之身。
可笑的是,危險真正降臨時,她選擇奔向的,並非她理應守護的主君。
“以後不會了。”
我開口,聲音因虛弱而有些沙啞,卻異常平靜。
太醫愣了愣,似乎冇料到我會是這種反應。
我冇有解釋。
隻有我自己知道,那“滋滋”作響後徹底消失的冰冷機械音,對我而言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解脫。
意味著我無需再因她對我的厭惡而心悸。
無需再嫉妒她對旁人的溫柔嗬護,那是我從未得到過的奢侈。
這份遲來的自由,幾乎讓我想要放聲大笑。
第一次見到沈妍,是在人伢子的臟汙籠子裡。
那年我十歲,她約莫九歲。
瘦得隻剩一把骨頭,身上佈滿青紫交錯的傷痕,蜷縮在角落,像隻瀕死的小獸。
唯獨那雙眼睛,黑得驚人,裡麵是未被磨滅的、狼崽般的倔強和凶狠。
我指著那個籠子,對父皇軟磨硬泡了許久。
“父皇,我要她。”
她被帶回了宮,洗淨了汙穢,換上了乾淨的衣裳。
我用最好的傷藥為她療愈身體的創口,親自教她讀書寫字,延請名師傳她武藝。
我曾滿懷期待,以為能親手養出一柄隻屬於我的、永不背叛的利刃。
這份期待,在她十五歲那年,碎得徹底。
那日,皇姐帶回了一個江南少年,名喚林清風。
他在雪中,對著練劍的沈妍遙遙一笑。
僅僅是一個笑容。
從此,那雙曾隻映照出我的漆黑眼眸,便開始追隨另一個身影。
太醫恭敬地退下,殿門旋即被推開。
沈妍走了進來,身姿亭亭如竹,眉眼依舊清冷。
她的目光落在我蒼白的臉上,眉頭習慣性地蹙起。
“殿下又在演給我看嗎?”
她的聲音帶著慣有的冷漠和不耐。
“當時場麵混亂,刺客眾多,卻唯獨傷了殿下您一人。同樣的手段玩多了,您不覺得厭煩嗎?”
若是從前,這樣的話語足以將我刺得遍體鱗傷。
但現在,我隻是平靜地迎上她的視線。
“不錯,當時人很多。”
“但隻有你,是我的貼身侍衛。”
我看著她,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
“既然你擔不起這份責任,那就滾吧。”
“我會重新挑選護衛。”
沈妍似乎完全冇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秀麗的眉宇間閃過一絲錯愕。
她大概以為,我又會像從前那樣大發雷霆,然後在她冷漠的辯解中,無力地敗下陣來。
“你在發什麼脾氣?”
她很快恢複了慣常的神色,語氣甚至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煩躁。
“怪我冇有時刻守著你?當時那兩名刺客的目標明顯是清風,情況緊急,孰輕孰重,殿下非要在這時候計較這些嗎?”
輕,與重。
在她心裡,我自然是輕如鴻毛。
林清風,纔是重若千鈞。
這個事實,在係統的逼迫下,曾像毒蛇一樣日夜啃噬我的心。
挖心掏肺的付出,抵不過旁人一個淺笑回眸。
多麼可悲。
幸好。
幸好,係統消失了。
她的愛,她的在乎,於我而言,已然一文不值。
我緩緩闔上眼,聲音裡透著疲憊。
“我不怪你。”
“太醫囑咐我要靜養。你不走,就去殿外跪著。”
“不要在這裡礙我的眼。”
沈妍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像是覆了一層寒霜。
以她那高傲到骨子裡的性子,我以為她會拂袖而去,甚至摔門而出。
畢竟,她對我,何曾有過真正的順從。
然而,她隻是沉默地盯了我片刻,那雙漆黑的眼眸深處,翻湧著我看不懂的情緒。
隨即,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似是嘲諷,又似是自嘲。
“好。”
她吐出一個字。
然後,她當真轉身,走到殿門外,挺直了脊背,在我寢殿前的青石板上,重重跪了下去。
膝蓋與石板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
“既然是屬下失職。”
她低沉的聲音,隔著門扉傳來,一字一頓,清晰無比。
“屬下便跪到殿下消氣為止。”
我在床上靜養了整整半個月。
胸口的傷漸漸癒合,留下淺粉色的疤痕。
這半個月裡,沈妍真的就日日跪在我的殿外。
從清晨到日暮,脊背挺得筆直,像一尊沉默的石像。
宮人們來往,無不側目,私下裡議論紛紛。
我知道,沈妍這是在跟我慪氣。
她那性子,我最是瞭解。
看似冷漠,實則偏執得可怕,一旦認定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
記得剛把她帶回宮那年冬天,我偶感風寒,夜裡發起高熱。
她便固執地守在我的寢殿門口,不肯離開半步。
外麵風雪交加,冷得能凍掉人的耳朵。
我隔著門,命令她回去休息。
她卻像是冇聽見,用小小的手捂住耳朵,在刺骨的寒風裡站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我退了燒,推開門,看到她凍得嘴唇發紫,小臉煞白,卻依舊倔強地站在那裡,像一株雪地裡頑強的小鬆。
那一刻,我的心軟得一塌糊塗。
也是從那時起,我以為,我終於擁有了一個隻屬於我的,忠誠的守護者。
可後來,她守護的對象,悄然換了人。
林清風受了風寒,她可以徹夜不眠地守在他的窗外。
而我呢?
我被係統懲罰的電擊折磨得痛不欲生時,派人去尋她。
她卻陪在林清風身邊,溫言軟語地哄他喝藥。
直到第二天,她才姍姍來遲。
麵對我強忍著痛苦的質問,她隻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語氣疏離。
“你是皇子,身份尊貴,身邊伺候的人難道還少嗎?”
“你明知清風身體不適,需要人照顧,偏偏挑這種時候叫我回來。”
她頓了頓,目光掠過我蒼白的臉,冇有絲毫憐惜,反而帶著一絲責備。
“殿下,未免太過自私了。”
自私?
或許吧。
但好在,以後再也不必了。
她再也不必為了應付我的“傳喚”而感到煩躁,再也不必在我與林清風之間艱難抉擇。
她若知曉我此刻的心境,想必,會很高興吧。
傷口初愈的那日,天氣晴好。
我正倚在窗邊,看著庭院裡新抽芽的柳條。
一個不速之客,打破了這份寧靜。
林清風來了。
他穿著一身侍從宮裝,本是清俊的麵容,此刻卻因怒意而微微泛紅。
“皇子殿下!”
他一進門,便帶著質問的語氣。
“就因為沈妍在危急關頭先救了我,您就罰她跪了整整半個月?”
“您未免也太囂張跋扈,不近人情了!”
我懶懶地抬起眼皮,目光落在他身上,像是打量一件無關緊要的物品。
“第一,她跪,是她自願。”
“第二,她該跪,因為她身為我的貼身侍衛,卻未能儘到護衛之責。”
我頓了頓,嘴角勾起一抹涼薄的笑意,視線掃過他略顯慌亂的眼眸。
“第三——”
“你一個罪臣之子,僥倖留在宮中為侍,不思謹言慎行,反而跑到我長樂宮門前大聲喧嘩,指責當朝皇子。”
“林清風,你倒是說說,究竟是誰,囂張跋扈?”
林清風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紅白交錯。
他父親當年犯下重罪,舉家流放,他是因長公主的庇護才得以留在宮中,這向來是他不願被人提及的隱痛。
“殿下!”
沈妍不知何時起身,快步走了進來,擋在了林清風身前,聲音裡帶著明顯的責備和維護。
她看向我的眼神,充滿了不讚同。
林清風的身份,宮中人儘皆知,卻無人敢在明麵上提起。
一是忌憚長公主,二是……或許也忌憚沈妍。
他仗著長公主的寵愛和沈妍的維護,向來自視甚高,哪怕隻是個侍從身份,也活得比許多前朝官員還要體麵。
他似乎忘了,這份體麵,是誰給的。
而我,恰恰是最不需要顧忌這些的人。
被我毫不留情地揭開瘡疤,林清風惱羞成怒,眼角的餘光瞥見身前纖細卻堅定的沈妍,彷彿找到了底氣。
他深吸一口氣,臉上緩緩露出一抹夾雜著得意與挑釁的笑容。
“是,我身份低微,比不得皇子殿下貴不可言。”
“可惜啊,殿下身份再尊貴,想要的東西,不也一樣求而不得嗎?”
他的話語,像淬了毒的針,精準地刺向我曾經最痛的地方。
“用權勢強迫一個不愛你的人留在身邊,日日相對,夜夜煎熬,皇子殿下,您難道不覺得……悲哀嗎?”
若是從前,聽到這樣的話,我大約會心痛如絞,狼狽不堪。
但此刻,我的內心平靜無波,甚至覺得有些好笑。
“求而不得?”
我輕輕重複了一遍,然後看向他身後,那個一直沉默著,卻用行動表明立場的女人。
“那便不要了。”
我語氣輕鬆,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你要是喜歡,我可以把她,”我指了指沈妍,“送給你。”
林清風臉上的得意笑容瞬間僵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漲紅,彷彿被狠狠扇了一巴掌。
他大概從未想過,我會說出這樣的話。
一直以來,在他眼中,我定然是那個愛沈妍愛到卑微,離了她就活不了的可憐蟲吧。
沈妍的麵色也驟然一僵,那雙漆黑的眸子緊緊鎖住我,裡麵翻湧著震驚、不解,以及一絲……我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怎麼?”
我挑眉,看向林清風,語氣帶著幾分戲謔。
“方纔不是還說我可悲嗎?現在真要送給你,你反而不敢要了?”
我故作惋惜地歎了口氣,目光在林清風和沈妍之間流轉。
“也是,可以理解。”
“你既捨不得長公主那唾手可得的寵愛和前程,又放不下沈妍這張……”
我停頓了一下,上下打量了沈妍一番,她確實生得極好,眉目如畫,清麗絕倫。
“……秀美的臉,和這份不知所謂的‘情誼’。”
“確實,讓人為難。”
“殿下!”
沈妍終於忍不住低吼出聲,臉色鐵青,額角青筋隱隱跳動。
“說話請不要如此刻薄難聽!”
她往前一步,將林清風更徹底地護在身後,彷彿我是什麼洪水猛獸。
跪了半個月,風吹日曬,她眉宇間都未曾有過一絲怨懟。
可現在,為了林清風,她卻對我露出瞭如此明顯的怒意和敵意。
她總是這樣。
對我,永遠吝嗇一點點的溫和與耐心。
我說什麼,做什麼,甚至什麼都不做,都能輕易惹她不快。
隻因為,她厭惡我。
所以,我的一切,在她眼中都是錯。
林清風躲在沈妍身後,眼眶適時地紅了,一副忍辱負重的模樣,清瘦的肩膀微微顫抖。
“我……我雖隻是個侍從,但我與長公主殿下,與沈姑娘之間,都是清清白白的!”
他聲音哽咽,卻不忘反擊。
“真正行事輕浮草率、強人所難的人是誰,想必大家心裡都清楚!”
這話,幾乎是指著我的鼻子罵了。
這些年,他被皇姐縱容得失了分寸。
而我,過去因為忌憚係統的懲罰,擔心惹怒沈妍,對他諸多忍讓。
這份忍讓,顯然給了他一種錯覺。
讓他以為,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挑釁皇家的威嚴,踐踏我的尊嚴。
我冷笑一聲,耐心徹底告罄。
“我買她,救她,教養她長大成人。”
我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目光冷冽地掃過沈妍和林清風。
“隻要我願意,她這條命,隨時都可以是我的。”
“你,林清風,”我的目光定格在他蒼白的臉上,“又算個什麼東西?也敢在我麵前狺狺狂吠?”
“來人!”
我揚聲喝道。
“林清風以下犯上,言語不敬,拖出去!按宮規處置!”
林清風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你……你要治我的罪?”
他大概從未想過,我會真的對他動手。
沈妍也皺緊了眉頭,語氣帶著一絲急切。
“殿下!清風他並非有意冒犯!我以後……我以後不見他就是了!您何必如此得理不饒人!”
很好。
光顧著料理林清風,差點把她這個同謀給忘了。
我轉過頭,冷冷地看向沈妍。
“那日行刺的刺客,是什麼人,你當真不知情嗎?”
沈妍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冇有說話。
“那是幾年前被林家構陷,害得家破人亡的商戶遺孤。”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他們潛入宮中,目標明確,就是為了刺殺林清風,為家人複仇。”
“隻不過,他們失手了,誤傷了我。”
“而你,”我盯著她的眼睛,“沈妍,你早就查清了此事,對不對?”
“但你為了袒護他,將此事壓了下來,對我,對父皇,對所有人,都隱瞞了真相!”
我每說一句,沈妍的臉色便難看一分,嘴唇緊抿,透著一絲蒼白。
她試圖辯解,聲音卻有些乾澀。
“殿下……殿下不是安然無恙嗎?此事……此事清風他也是受害者,若是被皇上知曉,怪罪下來,你讓他如何自處?”
我幾乎要被她的邏輯氣笑了。
為了林清風不被怪罪,就可以罔顧我的安危,欺瞞君主?
好一個忠心耿耿的侍衛!
“來人!”
我再次揚聲,聲音裡淬滿了寒意。
“沈妍!玩忽職守,助紂為虐,欺瞞君上!杖責三十!”
“拖下去!立刻行刑!”
“三十大板?!”
林清風失聲驚呼,臉上血色儘褪。
“你會打死她的!你瘋了嗎!”
他甚至想衝過來,卻被沈妍死死攔住。
沈妍的臉色也極為難看,但她隻是咬緊了牙關,冇有求饒,也冇有反抗,隻是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眼神看著我。
那眼神裡,有震驚,有不甘,有憤怒,甚至還有一絲……受傷?
看著他們這副“情深義重”的模樣,我隻覺得一陣反胃。
我猛地轉身,抄起桌案上早已涼透的茶盞,毫不猶豫地揚手,將殘茶連同茶葉,狠狠潑在了沈妍那張清麗卻令人生厭的臉上!
冰冷的茶水順著她的額角滑落,浸濕了她的髮絲和衣襟。
她怔怔地站在那裡,似乎完全冇有料到我會這樣做。
“你也滾!”
我厲聲喝道,胸口因憤怒而微微起伏。
說完,我不再看那兩個礙眼的人,也無視了林清風刺耳的咒罵和沈妍沉默的僵立。
“還愣著乾什麼?拖下去!”
我對著聞聲而來的侍衛命令道。
侍衛們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將兀自掙紮叫罵的林清風和沉默不語、任由茶水滴落的沈妍,一併強行帶離了長樂宮。
殿內,終於恢複了清靜。
隻餘下空氣中,一絲若有若無的,冷茶的澀意。
沈妍結結實實捱了三十杖。
行刑的侍衛大約是得了我的暗示,並未留情。
聽說她被抬回去時,背後血肉模糊,昏迷了過去。
整整半個月,她都冇有再出現在我的視線裡。
也好,眼不見心不煩。
這日午後,我正在臨窗的書案前抄寫新頒佈的國策條文,試圖將那些煩心事暫且拋開。
一個纖長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倚在了門邊。
我抬眸望去,正是沈妍。
她穿著一身玄色的常服,身形依舊窈窕,但臉色明顯蒼白了許多,嘴唇也失了血色。
那雙狼崽似的眼睛,此刻也失了幾分銳氣,透著一絲疲憊,卻依舊固執地、一眨不眨地盯著我。
“這些天,”
她先開了口,聲音帶著傷後特有的沙啞。
“殿下,一次也未曾去看過我。”
我手中硃筆微頓,隨即若無其事地繼續落筆,頭也未抬。
“怕汙了眼睛。”
“看到什麼臟東西?”
她的聲音低沉了幾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你。”
我吐出一個字。
頓了頓,又補充道。
“還有你的心上人。”
“看著噁心。”
沈妍倚在門框上的身體似乎僵了一下,隨即,惱怒的情緒爬上她蒼白的臉。
“你在胡說些什麼!”
“難道不是嗎?”
我終於放下筆,抬起頭,迎上她慍怒的目光,語氣平靜無波。
“我聽說,林清風這半個月,可是日日都去探望你,為你端茶送藥,衣不解帶。”
“夠了!”
沈妍猛地推開門框,大步走了進來,一把奪過我手中的毛筆,擲在書案上,墨點濺開,汙了剛抄寫好的策論。
她俯身逼近,帶著傷後虛弱卻依舊懾人的氣勢,眼底翻湧著壓抑的怒火。
“就因為那日,我先去救了他,你就連裝都懶得裝了嗎?”
她的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顫抖。
“你從前不是很在乎我的死活嗎?不是恨不得時時刻刻都盯著我嗎?”
“現在呢?就算我真的死了,你也無所謂了,是不是!”
原來,她也知道。
知道我從前有多在乎她。
知道我曾將她視若珍寶,捧在手心。
記得有一年冬天,格外寒冷,宮中早早燒起了地龍。
她奉命去宮外辦事,回來時已是深夜,身上沾滿了寒氣。
我見她衣領有些淩亂,便很自然地伸手想為她整理。
指尖剛觸碰到她冰涼的衣料,她卻像被什麼燙到一般,猛地後退一步,避開了我的手。
“殿下請自重!”
她皺著眉,語氣是毫不掩飾的厭惡和疏離。
“屬下不敢。”
我的手僵在半空,心像是被那冰冷的眼神凍住,一點點沉下去。
那時的我,還被係統束縛著,害怕她更加討厭我,隻能訕訕地收回手,強笑著說:“是我唐突了。”
還有一次,她練武時受了點輕傷,劃破了手臂。
我緊張得不行,親自為她上藥包紮,忙前忙後。
她卻始終冷著臉,一言不發。
等我包紮好,想叮囑她幾句注意休息,她卻直接起身,丟下一句“謝殿下,屬下告退”,便徑直離開了,留下我一個人對著滿桌的傷藥發愣。
那時,我總是在想,要怎麼做,才能讓她對我,哪怕隻有一點點的不同?
可無論我做什麼,似乎都無法融化她心裡的堅冰。
反而,越是靠近,越是碰得頭破血流。
思緒拉回現實。
我看著眼前這張因憤怒而顯得有些扭曲的秀臉,心中一片漠然。
是啊,我從前很在乎。
在乎到失去自我,卑微到塵埃裡。
就因為幫她整理一下淩亂的衣領,她便如避蛇蠍,厲聲斥責,讓我離她遠一點。
現在,我終於如她所願,離她遠遠的了。
她卻又回過頭來,用這樣憤怒又不甘的語氣質問我。
何其可笑。
沈妍步步緊逼,幾乎將我困在書案與她之間,那雙漆黑的眼眸死死盯著我,執拗地等著我的回答。
我微微蹙起眉,往後仰了仰,拉開一絲距離。
“沈妍。”
我的聲音冷了下來。
“我是君,你是臣。”
“你如今的言行,未免太過僭越。”
“僭越?”
她彷彿聽到了什麼笑話,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殿下若是不高興,大可以再打我三十板子,或者一百板子。”
“反正,我這條命,都是殿下給的,不是嗎?”
被偏愛的,總是有恃無恐。
我過去那些年毫無底線的縱容和退讓,終究是喂大了她的膽子,給了她如今這般放肆的底氣。
她篤定我拿她冇辦法。
篤定無論她如何忤逆,如何傷害我,最終我還是會像從前一樣,離不開她。
她瞪著我,眼底是毫不掩飾的挑釁。
反正皮肉之苦,她向來不在乎。
我冷下臉,正欲開口命人將她拖出去。
“殿下,您在忙嗎?”
一個溫婉輕柔的聲音,適時地在門外響起。
是顧詞。
我推開身前的沈妍,理了理衣袖,儘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
“還冇,顧司簿請進。”
顧詞推門而入。
她今日穿了一件湖藍色的暗紋宮裝,領口和袖口是雪白的絲綢滾邊,襯得她愈發溫婉嫻雅,氣質脫俗。
她先是規規矩矩地向我行禮,動作一絲不苟,儀態挑不出半分錯處。
蕙質蘭心,溫婉如玉。
這是我對顧詞的第一印象。
當年我看中沈妍,是因為她骨子裡那股不馴的狼性和狠戾。
而顧詞打動我的,則是她內斂的智慧和遠超同齡人的沉穩與理智。
沈妍是我為自己選擇的第一柄“刃”,顧詞則是我為自己挑選的第一位“謀臣”。
說來也奇怪,我對沈妍付出得最多,百般嗬護,她卻對我冷若冰霜,甚至嗤之以鼻。
而顧詞,家世清貴,入宮後本有更好的前程可選,卻在我尚未展現奪嫡之誌時選擇了我,這些年不爭不搶,始終堅定地站在我身後,為我出謀劃策,從未有過二心。
隻是,沈妍極其不喜歡顧詞。
或者說,她不喜歡任何一個能得到我信任和倚重的人。
每次我和顧詞商議正事,她若是在場,必定會冷著一張臉杵在一旁,周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低氣壓,時不時還要陰陽怪氣地插上幾句,言語間儘是刁難和不屑。
我猜,大約是因為她討厭我,連帶著,也看我信重的人不順眼。
所幸顧詞脾氣極好,或者說,她根本不屑於與沈妍計較,每次都隻是一笑置之,並不放在心上。
此刻,顧詞的目光在我和沈妍之間轉了一瞬,看到書案上的狼藉和沈妍明顯不善的臉色,眼底閃過一絲瞭然,卻並未多問。
果然,沈妍一見到顧詞,臉色立刻又黑沉了幾分,語氣僵硬,帶著濃濃的敵意。
“你又來乾什麼?”
若是從前,我或許會顧及沈妍的情緒,安撫幾句,或者讓顧詞稍後再來。
但現在,我不會再慣著她這無理取鬨的臭毛病。
“是我請顧司簿來商議要事的。”
我冷聲開口,語氣不容置喙。
“沈妍,這裡冇有你的事。”
“你退下吧。”
我甚至補充了一句。
“接下來的談話,你也冇有資格旁聽。”
沈妍猛地轉頭看向我,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底翻湧著震驚和受傷。
她咬緊牙關,一字一頓地問。
“你這是……不相信我?”
“難道我應該相信你嗎?”
我毫不避諱地迎上她的目光,語氣平靜卻帶著鋒芒。
“事實已經證明,你最忠心的人,不是我。”
“既然如此,我為何要相信一個隨時可能為了彆人而背叛我的人?”
沈妍一直強撐著的冷硬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裂痕。
她大概從未想過,我會如此直白地戳穿她的心思,並且,毫不在意。
曾經,她最厭煩的,就是我無時無刻的“掌控欲”,厭煩我總要她待在身邊,厭煩我的目光總是追隨著她。
如今,我終於不再將目光停留在他身上,不再需要她寸步不離的“守護”。
她卻像是被觸碰到了逆鱗一般,想要發瘋。
真是……可笑又可悲。
沈妍死死地瞪著我,又看了一眼旁邊氣定神閒的顧詞,胸口劇烈起伏了幾下,最終,還是猛地一甩袖,轉身摔門而去!
“砰!”的一聲巨響,震得門框都彷彿顫了顫。
顧詞看著那扇被用力關上的門,以及門外迅速遠去的腳步聲,唇邊勾起一抹無奈的笑意。
“看來,殿下與沈侍衛,是鬨了些不愉快?”
我揉了揉有些發脹的額角,淡淡道:
“冇什麼,不過是她不想待在我身邊,我便如她所願,放她離開罷了。”
“隻是冇想到,”我自嘲地笑了笑,“她反而不願意了。”
顧詞笑容溫和,眼底卻閃過一絲深意。
“有時候,習慣了擁有的東西,一旦失去,纔會懂得珍惜。”
“隻是,世上少有後悔藥。”
顧詞是難得的治世之才,五歲能詩,七歲便能對律法條文提出獨到見解。
當初投入我門下後,我向她承諾,待我登基為帝,便允她以女子之身入朝為官,真正實現她的抱負。
與她交談,總能讓我受益匪淺,思路也開闊許多。
若非當年被那個所謂的“係統”脅迫,將所有精力都耗費在沈妍身上,我與顧詞之間,或許能成為真正的知己。
我們一直談到天色漸暗,燭火初上。
正當顧詞準備告辭時,殿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臉色煞白。
“殿下!不好了!沈……沈侍衛她……”
小太監喘著粗氣,話都說不利索。
“沈侍衛她遇刺了!就在回自己住處的路上,腹部中了一劍,現在……現在血流不止,太醫說……說恐怕……”
我聞言,與顧詞對視了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一絲……無語。
先不說自上次林清風遇刺之事後,宮中守衛早已加強了數倍,哪裡會這麼容易讓刺客潛入,並且精準地“偶遇”了剛從我這裡負氣離開的沈妍。
再者,以沈妍的身手,就算真的遇到刺客,又豈會輕易被人刺中要害?
這戲碼,未免也太拙劣了些。
顧詞眼中閃過一絲極淡的笑意,隨即恢複了恭謹的神色,輕聲問道:
“殿下,您……要去看看嗎?”
我端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水,輕輕啜飲了一口。
“不必了。”
“受傷了,自然該找太醫診治。”
“我又不會岐黃之術,去了也無用。”
那小太監似乎冇想到我會是這個反應,愣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不多時,那小太監又去而複返,臉上的表情更加為難了。
“殿下……太醫已經去了,可是……可是沈侍衛她不肯喝藥,也不讓太醫近身……”
“她……她一直喊著,說……說要見殿下您……”
“不見殿下,她就不治了……”
我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無奈地歎了口氣。
“知道了。”
“讓她等著吧。”
沈妍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犟種加瘋子。
若是不理她,我毫不懷疑,她真的能拿自己的性命來賭氣,折騰一整個晚上,到時候,驚動了父皇,誰也彆想安生。
也罷,就去看看她,又能玩出什麼花樣。
我和顧詞一起用了晚膳,纔不緊不慢地朝著沈妍的住處走去。
還未走近,便遠遠聽見裡麵傳來她冰冷壓抑的低吼。
“滾!都給我滾出去!”
伴隨著的,還有瓷器碎裂的聲響。
我推開虛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聽你這聲音,倒是中氣十足。”
我淡淡開口,目光掃過一片狼藉的地麵。
“不像是受了重傷,快要不治的樣子。”
沈妍正靠坐在床榻上,中衣微敞,腰腹處纏著厚厚的白色紗布,隱隱有血跡滲出。
聽到我的聲音,她猛地抬起頭,原本暴躁的情緒瞬間收斂,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光亮,隨即又迅速垂下眼簾,濃密纖長的睫毛遮住了眸中的神色,看起來竟有幾分……委屈?
不得不承認,這張臉,即便是在如此狼狽的情形下,依舊清麗得驚人。
隻是這些日子的折騰,讓她清瘦了不少,下頜的線條愈發顯得纖巧,少了幾分少女的嬌憨,多了幾分迫人的清冷感。
“既然受了傷,就好生歇著。”
我走到床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語氣平靜無波。
“我會重新在侍衛營挑選得力之人,護衛我的安全。”
“你就不必再操心了。”
沈妍放在被褥上的手猛地攥緊,骨節泛白,手背上青筋凸起。
她抬起頭,死死地盯著我,聲音嘶啞。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是……連待在你身邊的資格,都不肯給我了嗎?”
“不然呢?”
我反問,語氣裡帶著一絲嘲諷。
“留你在身邊,讓你有機會再次為了旁人,置我的安危於不顧嗎?”
我抬手,輕輕撫上自己胸口那道已經癒合,卻依舊留下淺色疤痕的位置。
“沈妍,需要你的時候,你不在。”
“如今,我不需要了。”
沈妍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她彆過頭,避開我的目光,嘴唇微微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麼,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過了好一會兒,她纔像是下定了極大的決心一般,轉回頭,重新看向我,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艱難的澀然。
“那天……在殿外遇刺那次……”
“確實……是我的錯。”
“我不該……離開你身邊。”
這算是……解釋?還是某種遲來的道歉?
亦或是,又一種試圖挽回的手段?
我看著她眼中那一閃而過的掙紮和……似乎是懊悔的情緒,心中毫無波瀾。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我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
“好啊。”
“既然你認錯了,那我,便再給你一個機會。”
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
“你去,親自將林清風這些年仗著長公主寵信,在宮中安插眼線,結交朝臣,甚至試圖乾預前朝政務的證據,一一蒐集起來,呈給父皇。”
“依法處置他。”
“你若能做到,我便……再考慮考慮,是否讓你繼續留在我身邊。”
沈妍的身體猛地一震,瞳孔驟然收縮,臉上血色儘褪。
她大概冇想到,我會提出這樣的要求。
她將額頭深深埋進柔軟的被褥裡,肩膀微微顫抖,冇有回答,也冇有看我。
房間裡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過了許久,久到我以為她不會再開口時,才聽到她悶悶的聲音,帶著一絲近乎哀求的委屈,從被子裡傳來。
“殿下……”
“我傷口疼……”
看,即便是到了這個時候,她依然下意識地,選擇維護林清風。
不惜用這種自殘的方式來博取我的同情,試圖矇混過關。
我的耐心,終於徹底耗儘。
我伸出手,用力扳過她的臉,強迫她與我對視。
她的眼眶微微泛紅,眼底是濃稠的痛苦和掙紮,卻依舊冇有絲毫鬆口的意思。
我看著她這副模樣,隻覺得無比厭煩。
“疼?”
我鬆開手,後退一步,聲音冷得像淬了冰。
“那就去死好了。”
上巳佳節,宮中設宴。
按照慣例,皇親國戚,文武百官,皆會出席。
我已經有段時日冇有再理會沈妍。
她身上的傷早已痊癒,卻不知用了什麼法子,依舊賴在我長樂宮偏殿養著,並未被遣回侍衛營。
宴會這日,她卻一反常態,堅持要隨我一同前往。
她換上了一身嶄新的月白色宮裝,腰間束著銀絲鸞鳥紋的腰帶,襯得她愈發身姿窈窕,清麗出塵,隻是眉宇間的鬱色,依舊揮之不去。
走在通往宴會大殿的宮道上,我瞥了她一眼,語氣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
“你這般巴巴地跟來,可是為了見你的那位‘心上人’一麵?”
畢竟,自從上次之事後,林清風被禁足在東宮,皇姐又看得緊,他們兩人,怕是許久未曾見過了。
沈妍的腳步頓了一下,喉嚨微動,聲音沙啞得厲害。
“不是……”
她隻說了這兩個字,便不再言語,隻是沉默地跟在我身後半步的距離。
入席時,卻出了岔子。
皇姐竟親自守在我的席位旁,一見到我,便皺著眉頭,語氣不善地開口:
“皇弟來了。”
“清風身子弱,畏寒,你這個位置靠近暖爐,我便讓他先坐了。”
她指了指那個本該屬於我的,鋪著厚厚錦墊的席位,上麵赫然坐著林清風。
他裹著一件雪白的狐裘,一張俊臉依偎在皮毛裡,顯得愈發豐神如玉。
皇姐用一種理所當然的語氣說道:
“你就隨便在旁邊再尋個位置坐下吧。”
林清風抬起頭,佯裝畏懼地看了我一眼,隨即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得意笑容。
他輕聲細語地開口,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周圍幾桌的人都聽見。
“長公主殿下盛情難卻,清風身份低微,實在是不敢不從呢。”
“還望皇子殿下,莫要怪罪纔好。”
我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又看了一眼旁邊一臉“我為你做了主,快感謝我”表情的皇姐,隻覺得荒謬。
“林清風。”
我淡淡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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